1.亞瑟王（一）
不論是怎樣的時代，天上的太陽總是這樣燦爛而奪目地照耀在大地上。
——《致偉大的開始》前言，弗格斯·托培斯特著。
阿尼抬眼望了一下遠(yuǎn)方，清晨的微光播灑下來時，還帶著黑夜未曾散去的寒氣，路邊的草葉上凝結(jié)出了水珠，遙遙路的盡頭是一座森林，越是往里去就越是幽深，仿佛隱藏了太多的未知，有著難以揣度的危險。
阿尼的腳步漸漸地停了下來。他已經(jīng)跑了一整個的晚上，整個人都有些筋疲力盡。他的一只腳丫子光著，因?yàn)槠茢〉男釉诤谝估镆呀?jīng)爛了鞋底。他將之脫了下來，揣在懷里舍不得扔。這是他那個家里唯一的一雙鞋子，還是那位麻桿一樣的父親每次交稅面見領(lǐng)主管家時才會穿的衣物，如果知道他偷了它，估計有可能會直接打死他。
但這也無所謂……因?yàn)樗哪菍Ω改冈缇鸵呀?jīng)商量好了，等這一個春季過去，就將家里只會浪費(fèi)糧食的阿尼賣給領(lǐng)主做農(nóng)奴，等到時候得來了錢，就可以補(bǔ)足買牛還差的缺漏……這也是他為何會連夜逃出家里的原因。
他神色有些蒼白，饑餓與疲憊讓他眼前一陣陣發(fā)暈。他回頭望了一下，那尖尖的山丘上的領(lǐng)主堡頂已經(jīng)徹底瞧不見了，這讓他終于有了點(diǎn)安全感，他張望了一下四周，走到一塊青石身邊想要靠著休息一下，懷里另一邊的半塊黑面包磕得他發(fā)疼，他的口腔里分泌出唾液，饑餓使他不由自主地吞咽了一下。
他很細(xì)致地啃起了這塊石頭一樣硬的黑面包，麩皮混雜著木屑占據(jù)了它的絕大部分，吞下去就像是在生吞砂石，但這已經(jīng)是難得的食物了，平日里他該吃的是混合了菜葉的糊糊，之后的剩余的時間，他需要的是忍耐著漫長難捱的餓意。
他總覺著不該是這樣。他聽說有一種白色的面包很軟很香，吃下去就像是在吃著云朵一樣……他覺著自己在夢里面吃過。那顏色比起牛乳還要來的純白，有細(xì)細(xì)的彩色的麥稈一樣的蠟燭插在上面，紅色的莓果躺在中央，吃下去的感覺甜甜的，稍微舔一舔就融化在嘴里，簡直是不敢想象的滋味——這大概就是那些貴族們?nèi)粘Ｏ硎艿氖澄锪税伞?br />
他把自己的那個夢和其他人也說過。夢里有亮堂堂的白色的屋子，光滑琉璃一樣的地面，還有里面人可以動的方正的板子……隔壁家的桑卡大聲嘲笑他做了個癡心妄想的夢，并鼓動其他的人一起叫他“妄想的阿尼”，跟在他后面羞辱了他很長的時間，自那以后，他就不怎么再說起自己的那個夢了。
他也不再覺得自己五歲以前是生活在那白色的屋子里了，他覺著自己可能是那一次摔壞了腦袋，所以才有了那種不切實(shí)際的夢。自那以后，他就和自己從前的伙伴有些格格不入，這讓他怎么也融入不了身邊的環(huán)境里。
就像是這一次，不論是誰，也不敢就這樣干脆直接地跑了出來，他們根本想也不敢想，腦子里就不會生出逃跑的選項。
面包已經(jīng)被他吃了一半，剩余的一半他又收了回去。他已決心要進(jìn)入到森林里去，林里可能會有野果松子一類可以填飽肚子的食物，他不會深入，因?yàn)榭赡軙欣呛托埽犝f還會有專吃小孩的恐怖女巫……但如果他不去，他就很有可能會餓死在路邊。
他剛想要起身，又忽然縮了回去。因?yàn)橛幸坏腊咨纳碛皬哪峭ㄍ值男〉览锿@邊過來了。
“噠噠噠。”馬蹄踏在土道上的聲音，阿尼從石頭后探出一個頭，就看到白色馬匹上跨坐著一位穿著華麗的年輕人，他有著金色的頭發(fā)和藍(lán)色的眼睛，獨(dú)身一人，并不時回頭張望，跑過去的時候還帶起一陣嗆人的塵土。阿尼覺著他的神情里帶了點(diǎn)倉皇與無措，可他很快又否認(rèn)了自己的這點(diǎn)感覺，因?yàn)橛旭R的很有可能是騎士，騎士又怎么會有這樣無助的神情？
阿尼想的不多，他希望這人沒有看見他，因?yàn)樗ε伦约禾优艿氖虑楸话l(fā)現(xiàn)，如果他懷疑他，處置領(lǐng)主未來的農(nóng)奴……這大概也不算一件什么奇怪的事？
他往外跑了一段距離，想要盡快竄到森林里。他的如意算盤很快就被打斷了，因?yàn)樗谋澈蠛鋈粋鱽硎煜さ鸟R蹄的聲音。
那年輕人不知為何，竟回轉(zhuǎn)了過來，四條腿的很快就跑過了兩條腿，他和他的馬停在阿尼的身前，正用一種莫測的神情，居高臨下地打量著這個臟乎乎的小子。
阿尼瑟縮了一下，往旁邊退了退，想要離開這人打量他的視線。年輕人吸了口氣，突然拋過來一個水囊，用一種高傲的聲音說：“把你的臉洗一下！”
阿尼看了看他掛在馬上的寶劍，害怕道：“騎、騎士老爺，我有哪里做得不對嗎？”
年輕人面上閃過一道紅暈，他似乎為被稱為老爺感到無比的得意，他的一舉一動也隨之變得更為驕傲起來，他昂起頭道：“哼，哪里來的廢話，照做就是！”
阿尼只好做了，他打開了那鼓囊囊的水袋，用流出的水洗了自己的臉，他的動作很慢，腦子里亂糟糟的，不知道這突如其來的意外會給他帶來怎樣的轉(zhuǎn)變。那年輕人一直在盯著他的臉，催促了一下以后，視線便死死地停留在阿尼露出來的面部上。
他有一段時間沒有說話，臉上的神情也數(shù)度易變，最后，他好似下定了什么決心，拋過來一個圓圓的東西，阿尼手忙腳亂地接住了它，發(fā)現(xiàn)上面雕刻著的是一些紋路，似是兩柄出鞘的長劍交叉碰在一起，阿尼不明白這是什么，但總覺著這不該是他接觸的東西。
年輕人也這樣覺著。但他不得不這樣做。他嫌棄道：“這是一枚紋章……是你一輩子也明白不了的榮譽(yù)之物……你拿著他，后面如果有騎著棕馬的人來找到你，你就要把這信物交給他看，并且你要告訴他，你的名字叫做亞瑟，就是他要尋找的人。之后你要跟著他走，去享受到你本不該享受到的尊貴與財富……”
阿尼發(fā)起抖來，這樣古怪的發(fā)展讓他有些惶恐，他本能地覺著這里面有著他不能明白的危險，人在捕鳥之前總會灑下些香噴噴的誘餌，他不覺著自己會無緣無故得到很多的好東西，他覺得這人或許會是在戲耍自己，他害怕道：“我……我不敢……”
“你必須要這樣做！”年輕人提高了聲音，他似乎不怎么習(xí)慣大聲講話，他眼里閃過焦慮，威脅道：“如果你不這樣做，后面被我找到，我將會以欺騙貴族罪來將你處死。是富貴還是死亡，這種簡單的抉擇，有腦子的人都該知道怎么做！”
阿尼被嚇到了，他不明白自己為何會落到這樣的處境，是因?yàn)樗`背了父母的主意選擇了逃跑么？他不后悔從那里跑出來，農(nóng)奴是一種放棄了自由的存在，他無論如何也不想勞累至死……
年輕人也很焦躁，他不理解面前這個卑下人在想些什么，在財富與榮耀面前，居然害怕到不敢接受？他刷的一下抽出劍來……如果不是那可怕的傳說中的石中魔劍，他又怎么會找上這么一個沒有膽子的小東西，他冷冷質(zhì)問道：“告訴我，你的名字叫做什么？”
冰冷的劍鋒橫亙在阿尼的脖子邊，他終于明白了人為刀俎的處境，就算知道面前是陷阱，他也根本沒有反抗的余地，這讓他想起了他起夜時偷聽到的父母的談話，那一次他可以逃跑，可這次他根本沒得選擇，他有些艱難道：“我……我叫做……亞瑟……”
年輕人眼中閃過一抹意外，他終于有些滿意了，淡淡的笑容爬上了他的臉。他收回了自己的寶劍，頷首道：“很好，你還不至于愚蠢到底，你很快就會知道你將會得到什么東西……”
自始至終他就沒有下過馬，他微笑著放松道：“你絕對會感激我的……當(dāng)你知道我給你的身份代表著什么的時候……”
他似乎還有更多的事情沒有說出來，這讓他的笑容顯得有些意味深長。但這個人顯然已經(jīng)不耐再繼續(xù)和他眼中的替代品說些什么，他又駕起了馬，急匆匆地飛快離開，揚(yáng)起的塵土撲到阿尼的面上，讓他洗得干凈的臉上再一次黑一塊白一塊，顯得比最開始都要滑稽的多。
阿尼沉默了很久，他的眼瞳藍(lán)的像是這干凈無云的天空，空曠曠的，卻又仿佛無端給予人一種暗藏的沉重的壓力。
如同暴風(fēng)在醞釀，可很快又被驅(qū)散。
他沒有意識到自己的轉(zhuǎn)變。也不知道決定了什么，他再次向著森林的方向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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