懷疑的種子不是忽然種下的，雪莉這段時間能避著人就避著人，安妮像一直是個合格的女仆，不然也不會年紀輕輕被提拔到第一女仆的地位。她的主要任務平時并不多，有突發的事便讓下面的人安排妥當，剩下的事情只有照顧公主的飲食起居。

        雖然國王才是國家的主宰，但主宰安妮的只有雪莉。

        這些都是安妮自己跟雪莉講的，她們關系很好，雪莉可以將任何事都拿來問安妮，不論是不是開玩笑，安妮總會認真思索，絕不敷衍她的公主。

        早先雪莉沒想太多，但直到在這種情況下忽然見到安妮，她這才意識到她似乎已經很久沒看見安妮有多余情緒了，她像是做了什么，有些后悔的迫不及待地撕開偽裝，但又像是害怕什么，不敢直接自首，只等著命運的批判。

        雪莉忽然有些后悔，她定定的看著安妮。

        她也許不該這么堂然皇之的說出來，這樣如果安妮沒有做，那她之后與自己的關系也絕恢復不了了。

        但雪莉那點僅存的僥幸要破碎了。

        在安妮開口前的那一剎那，雪莉連忙把剩余的女仆都揮散了。

        安妮再一次感受到了來自小公主的體貼，她被保全了最后的一絲顏面，隨后抿唇笑了一下，這是這段時間內唯一的笑容，她跪下來，“公主殿下，我很抱歉。”

        “你是為了什么……”雪莉還是不敢相信，她的耳朵連聽道歉聲都是模糊的，眼睛反復肯定她的猜測，大腦卻不愿相信，“你是第一大陸的第一女仆，是我最好最了解我的朋友，我不明白，你有什么難處可以和我說。”

        安妮看著這個從小與自己一同長大，被自己從小照顧一直依賴自己的女孩，她在她眼里不是公主，她們是姐妹，是朋友。雪莉會偷偷帶她去很多不允許仆人踏足的地方，也會在節日或生日送她昂貴的禮物。

        起先是一條定做的華麗公主裙，后來是一個與她相同規格的皇冠。從珠寶項鏈到有趣的手工制品，公主殿下甚至會為了親手銹一張送給她的手帕而偷偷把手指弄的全是針孔。

        她們是朋友，但又不全是朋友，她們是上下級，她是一國的公主，是殿下陛下最寵的小公主。她們云泥之別，她們從本質上就不一樣。

        這場長達十幾年的夢破了，夢幻的泡沫載著少女的夢飄起，隨后還沒被靠近，就啪的破了。

        安妮這時候才發現，不論怎么被包裝，她仍然都是泥里的泥鰍，漆黑的只能生活在泥里，而公主生來與人不同，她愿意用這身泥做的軀體去守護住那顆她憧憬的光。

        她閉了閉眼，即便是在自己最在意的人面前撕開偽裝，也顯得無悲無喜的淡然，“殿下還記得嗎，我是孤兒。”

        雪莉記得。

        被選入城堡當女仆的普遍有兩種身世，第一是孤兒，第二是家世清白自愿的，孤兒優先。

        因為她們需要用勞動換取自己的口糧，城堡非常愿意給她們一個平臺接納她們，但哪怕是這樣，孤兒那么多，城堡也不可能完全接納，那是一個雪莉從未了解過的領域，她們需要擠破腦袋，才會被篩選出最好的送到國王面前。

        國王其實不愿意管這些小事，他只需要坐鎮，大管家布魯克會把所有的事情安排好，再后來，坐鎮的從大王子變成二王子，在雪莉路過時的隨手一點，安妮就成了她的女仆。

        “我們相伴……這么多年。”雪莉抿著唇，眼眶已經紅了，那藍色的眼睛蒙上一層水霧，卷密的睫毛一眨就要落下，“你根本沒想掩藏自己，你只想被我發現。”

        安妮跪在地上，看著小公主耀眼的眉眼，她又笑了一下，但整個人的氣質卻是死寂的，她像往常一樣夸獎她的小公主，“公主殿下一直很聰明。”

        “到底是為什么！”雪莉猛地沖下臺階，她捏著安妮的肩膀，手指捏的發白，她只覺得心臟疼的讓她耳鳴，眼前看見的東西都是模糊的，但這人卻仍然執著地跪在地上，每一個動作都在闡述著承認著自己的罪行。

        “我有……”她像是想解釋什么，在準備伸出胳膊攬住這個哪怕被綁架也沒肯掉一滴眼淚，卻在此時忽然失聲痛哭的小公主時，一旁的大王子優澤打開了她的手。

        優澤拽著妹妹抱在懷里，拍肩安慰她，目光黑沉沉地落在安妮身上。

        安妮跪在那時，仍然挺直著脊背，那是她這么多年身為第一女仆的傲骨。她的眼里忽然茫然了一瞬，最后只蒼白地說：“都是我策劃的。”

        “你沒有理由！”雪莉猛地大吼出聲，她掙脫哥哥的懷抱，捧著安妮的臉，看不清。她又用衣袖把眼淚擦空，臉上的妝也花了。又怕自己的瘋癲與歇斯底里嚇到安妮不敢說實話，她輕聲道：“你沒有理由，你是孤兒，你外面沒有父母沒有親友，你不會被威脅到，你有我這個靠山啊安妮。是什么，讓你認為你的靠山都靠不住嗎……”

        雪莉從沒覺得有這么窒息。

        早在被綁架時，她忍住了沒敢哭。

        在結束后終于沒忍住，把委屈害怕都用眼淚哭盡了。

        她從那天起，除了第一夜太累了，一直就沒睡過好覺，晚間的風帶著熱浪吹來，外面的星空每夜都不一樣。

        她學會了用妝容遮住自己差勁的臉色，明白了這個璀璨的、對她而言是家的溫暖的城堡是她的金絲籠，她被圈養在一個安靜舒適的環境里，沒有獠牙利爪，外面除了自由還有無盡的深淵黑暗。

        只再需要一點時間，她就能調節好了。她知道也許幕后的人是熟知自己的人，可她怎么也沒想到是安妮。

        安妮是絕不會背叛她的，可她背叛了。

        這個金絲籠被從里開始腐朽了。在她能真正愿意睜眼看這個黑白混雜的世界時，那灘在腳底的腐朽痕跡從腳蜿蜒爬上，拽著她不得不去面對黑暗。

        安妮在雪莉哭的時候沒動，在被壓著要走時也無動無衷，但在雪莉暈過去被大王子優澤抱住時動了。她下意識地想去接，但立刻就被扣著摁在地上跪下了。那身是小公主給予的傲骨在這時心甘情愿地彎下了，她塌著肩膀，彎著腰，失神地看著。

        她愣愣的看著雪莉，那張哭花的臉慘白，眼睛下是一片青黑，她的公主殿下……

        所有的狼狽都是她給的。

        安妮認命地，在最后公主消失的方向深深埋下腰，虔誠地磕頭。

        第一女仆安妮在騎士長的監管下只說了兩句話。她的眼里沒了光，整個人毫無生氣像個被牽制的木偶。

        不多時，安妮死了。

        雪莉醒來的第一時間就準備趕往地牢，地牢里關押著各種罪犯，但還沒等她走出房門，二王子優瑞便守在門口對她說出了殘忍的真相。

        安妮自殺了。

        雪莉呆呆地消化著這個消息，身體沿著門框滑落栽在地上，她把腦袋靠在墻上，迷茫地問二哥，“怎么會這樣。安妮她……她怎么會呢……”她抓著二哥的衣服，痛苦地彎下腰，“為什么要這么做呢。”

        “安妮說了兩句話。”優瑞猶豫了片刻，最終還是說道。

        她說：“綁架犯不是我下毒的。”第二句則是，“希望公主殿下還能開心快樂。”

        雪莉捏緊了拳頭，她的心里忽然有了個荒誕的猜測，這個猜測在她的心里滋生蔓延，生根發芽。

        安妮絕對不是自愿綁架自己的。雪莉肯定道，她對安妮的了解比旁人多的多，安妮只會因為保護自己而死，絕不會因為害她而死。

        “我想一個人靜一靜。”雪莉對二哥說。

        她坐在書桌前，那本被丟在那幾天不寫一次的日記本上，寫了此次事件的所有經過與猜測。雪莉的字有些飄，每個歪歪扭扭的字都寫著她的悲傷與憤怒。

        世界歷12019年九月一日。

        我被綁架了。

        第五大陸的大王子埃伯特救了我，從綁架我的男人口中我猜測到：第一，綁架我的是熟人；第二，這絕不是普通的仇富綁架，背后的人認準的是我的身份——第一大陸的小公主。

        綁架犯被毒殺了，因為他要說出真相。

        這肯定了我的猜測，是熟人、且地位絕不低的熟人做的。

        世界歷12019年九月二日。

        騎士長帶來了消息：第一，所有的一切都是提前打探計劃好的；第二，幕后黑手是女人。

        安妮招供了。

        但太奇怪了，我絕不認為是安妮做的，她渾渾噩噩幾天，在我面前欲言又止，想對我說什么，我卻沒在意。

        她也許參與了，但她的背后肯定還會有掩藏好的人。

        絕不是安妮。

        她絕不是自愿，她是被威脅的。（我肯定。）

        我生活在最光鮮亮麗的一面，國王是我的父親，我是第一大陸的公主。偏見、陰暗、種種不好的黑色都被掩蓋，但它就在那里。

        雪莉，你不能再裝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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