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5.秋眠(39)
在戲檸舟的記憶里, 自重生以來就沒有這么明顯的渾噩過。那種仿佛脫離了身體掌控權, 將自己抽出身體的感覺,被強行擠出意識的感覺。就算剛重生的十年再如何抑郁、不安、癲狂, 都沒有這種被排除的渾噩。
不像是意識休克, 更像是被誰占據了身體。
又出現了。
在還是西婪的時候, 有且僅有一次, 這種明顯的感覺。
視野漸漸清晰,戲檸舟顫動睫毛, 將視野里的東西第一時間傳入腦中, 保持表面上的不動, 卻將理智都拉回上線。很意外,雖然腹部和腦部都快速傳來陣痛,但腹部上的傷口似乎得到了處理,能感覺到一層紗布,就連濕漉漉的身體都被清理過的樣子。
他手腳沒有受到束縛, 身上換著干凈的白色襯衫, 就連校服衣褲都變成了灰色的薄外套和同色的鉛筆褲,褲腿上卷露出他蒼白精致的腳裸, 配上一雙黑色的帆布鞋。戲檸舟神情里的疑惑更甚, 他動了動肢體, 此刻人正坐在柔軟的沙發上, 明顯感覺從前披肩的金色長發被剪短了許多。
“醒了?”
面無表情的青年端著一杯開水沖泡的茶, 散發著極淡的茉莉花茶香, 他身上彌漫著血腥味, 一臉的血和被紅色渲染了的校服。蘇勤五指提著玻璃杯的邊緣,微傾肩將茶水放在透明的茶幾上,眼神里漠然無感情:“喝茶?”
戲檸舟有點沒太懂這是什么進程。
他的記憶停在那個看起來比較斯文的男生拿了一把木椅子,從他開始迷迷糊糊犯渾的時候就一椅子給敲了上來,陷入黑暗再醒來就是現在這副少爺處境。
他纖長的手指從衣袖里探出,輕輕那溫熱的玻璃杯,端起來,泯一口茶香,卻只是讓茶水濕潤了嘴唇,并沒有進口。他平靜地看著蘇勤,也不問蘇勤那一臉血和現在的情況是怎么回事。
對視著少年平靜得幾乎要木然空洞的眼神讓蘇勤眼底的情緒一閃而過。他的表情肌肉在藥劑的情況下保持高度的“冷癱化”,無法讓戲檸舟看出什么。面無表情的青年走到戲檸舟右手邊的單人沙發上坐下來,緩緩開口。
“……衣服是我幫你換的。”蘇勤說完這句話就緊緊盯住戲檸舟的雙眼,還補充道,“……包括頭發,也是我剪的。”
他很快發現,戲檸舟的表情快要和自己一樣凝固了,除開對方毫無觸動的情緒,蘇勤看到了他這個年齡該有的茫然——果然,對于之前的那些作為,他是沒有記憶的。
戲檸舟的微表情控制到近乎病態,他有一定的屏障——畢竟蘇勤身上的藥味對于他的身體來說,是極度敏感的,不可能在所謂“親密接觸”之后他還會“睡”得那么沉。
所以少年就這樣看著他,不含一絲其他情緒。
“有人盯上你了。”蘇勤并不覺得無趣或者失望,對于他來說,發現戲檸舟的另一個連他自己都不知道的秘密已經算是另外一種收獲,“……你沒有感覺嗎,從國外回來的這一年之內,有人先是針對你的事業,然后就是針對你的家族,現在是針對你本身。”
戲檸舟不說話,他閉上眼睛,端著那杯熱茶當做暖手的東西,五月天絲毫沒有給他帶來溫意,反而渡了一層寒。
他知道有人在他的身邊制造亂子,不論是在裳安里遇見的童杉杉,還是在愛心班里遇見的徐老先生,或者是戲家的文檠,醫院里的蒂娜……更或者是現在的洛梨鳶。這些人和他或多或少的都有交際,從他的實習到家庭再到工作和學校,那只想要和他游戲的手已經伸得很長了。
蘇勤知道這些不痛不癢的話題根本無法刺激他,于是面無表情的青年眼底劃過一絲嘲弄,再度開口:“……戲家的安榭菀,真的是人格分裂癥嗎?”
戲檸舟的肢體有一瞬間的僵硬,但睜開眼淡淡地注視著他。就蘇勤這種闖過很多生死關頭的組織成員來看,這個少年已經過于淡定了,他深藍色的瞳孔里沉淀的是更加黑暗的深淵。
但這些對于有足夠交換籌碼的人來說,蘇勤并不在意,也并不好奇:“只通過文檠的只言半語就判定了一個活在‘封建制度’里二十八歲的女子是DID人格分裂癥,不會太草率了嗎?著名的……α(阿爾法)成員?”
蘇勤低眉,疏長的睫毛掃下他皮膚的一些陰影:“同為犯罪心理學的人,你絕對知道要判斷一個人是人格分裂癥的程序很麻煩吧,況且次人格們和主人格的性格是完全相反的,很有可能出現反社會甚至反人類的危險人格,這種被懷疑起來的病人都必須看關在精神病院里,直到她真的出現病癥。”
戲檸舟轉而注視玻璃杯里面飄起來的茶葉,清香環繞在他的鼻尖,莫名開始想念那些很膩的梔子花香。
蘇勤很危險。
他能洞察的東西,要比自己想象得多得多。
“問題又回來了,戲師兄。”蘇勤略帶調侃地喊了一聲,“還記得嗎,下午在學校的路上問你的那個問題——你是在幫兇手嗎?還是說你和他們一樣?”
“……我不是專業的偵查人士,能通過片面的肢體表情和一定的信息來判斷出安榭菀的人格分裂癥已經算不容易了。”戲檸舟揚起淺淺的微笑,完全看不出他說話的真假,“況且是文檠親自確定的東西,我也并沒有說什么。那個時候我可是連印章都沒有,一個毛頭小子說出來的東西,難道警察會當真嗎?”
蘇勤的藥能壓抑他生理正常反應的時間已經越來越短了,他開始崩壞那張面無表情的臉,眼略泛紅,笑容也裂開,兩副表情顯得落差極大:“……既然和你說過了,我在組織的特異之處就是偵查。你可不要忘記了,在戲家的時候你提到過‘冰戀秀色’這四個字。”
“既然你這個人滿嘴謊話,連表情感情都是虛偽的。那我就幫你點透吧。”蘇勤收起那張僵尸笑,氣氛低沉起來,“我可以這么理解嗎?你在自己的房間里看到過被袋子裝好的解剖尸體,而且是兩次,這種特殊的‘禮物’其實并不是生肉,里面裹了香油。因為被特別的尸臭和熏香遮擋過,所以除了身體方面極其敏感的你,就連你那個死去的前任保鏢也沒有聞出來。”
抹了香油的尸體不拿出去做黑心生意,反而放在“身體很弱”的小少爺房間里,處理好了所有的作案痕跡。
那么這個人的目的就是對尸肉本身的食用。
“如果殺死他們的是安榭菀的其他人格……”蘇勤揉了揉太陽穴,“不,不可能。人格都是互補的,尤其是安榭菀這種‘多集化’,帶著殘暴的殺人人格不可能同時具有聰明的反偵查能力。她過于出色了。”
戲檸舟這個時候忽然抬起頭來,皺眉問他:“你連那些被處理的尸肉都找到了?包括成分分析都沒放過?”
蘇勤的話被迫停止,青年在安靜的空氣里點了點頭。
戲檸舟又恢復了沉默,對蘇勤的話充耳不聞。
“噗呲,貌似今年你的真實年齡連十九歲都沒滿吧?”蘇勤看他無動于衷,換了個話題,“說起來,十九歲也是個美好的年紀啊,像你這樣的怪胎真不多,畢竟誰都會想要在十九歲的時候去談一場戀愛,奮發一場努力。”
戲檸舟的手指終于徹底僵住。
他忽然想起了自己前世的十九歲在做什么——那個屬于西婪的十九歲。其實那個時候的場景應該模糊了,他再好的記憶力不想抓住也抓不住前世的一點一滴。
那個時候,他已經不是一個正常人了,只是還披著最完美純潔的外表,站在燈光藍影下,雙手抬起,十指放在那些鋼琴鍵上面,沉醉又病態地彈奏那些自己譜寫出來的歐式音符。那個時候的天真還沒有被消磨,以為將自己沉浸在音樂的藝術里就可以暫時擺脫現實,卻不料越陷越深,到后來那些譜子都成了自己終生無法逾越的枷鎖——無論他的匿名作是多么多么的造詣高深。
蘇勤的話多起來的時候是真的讓人厭惡。他沒有看到少年皺起來的眉頭一般:“……怎么說,如果安榭菀殺了人,警方判定的時候還能找出她的精神病,哦,神經病殺人不犯法呢……”
“被另一個‘她’接管身體殺了人,卻被另一個‘她’躲了起來,多么委屈啊。”蘇勤感嘆一聲,充滿紅色血絲的眼珠里帶著惋惜,“不僅可以獲得別人的憐憫,還會得到特殊照顧。反正不會死了,是嗎?”
“能幫一個故意殺人犯罪的兇手擺脫掉法律,還能讓她生活得更好一些,這不是你非要著急確定安榭菀是DID的最主要目的嗎?”蘇勤偏了偏頭,“……只可惜,對方沒有領情,先自殺了。”
戲檸舟握著杯子的手一緊,被遮住的雙瞳里戾氣四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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