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一章 母雖慈,兒未必孝
不管怎么說,顧千帆出于補償和愧疚,從此對趙盼兒言聽計從,兜兜轉(zhuǎn)轉(zhuǎn),算是徹底合了她的心意。
接下來的這些天,永安樓的生意逐漸超過同福茶樓,趙盼兒手里有了三千貫銀票,第一時間就取出三百貫把欠了池衙內(nèi)的銀錢盡數(shù)歸還,池衙內(nèi)正好從酒樓抽身,陪著張好好,逐漸把重心放在同福茶樓這邊。
這天傍晚,趙衙內(nèi)與池衙內(nèi)來茶樓聽戲,無意間掃了眼窗外,驚見官家竟與他一樣微服私訪,朝對岸的酒樓走去。
近日朝中不斷有言官諫言皇后干政,牝雞司晨。
心中煩悶的官家想起神霄真人之前參加花月宴的笑談,對這家酒樓產(chǎn)生一絲興趣,出于解悶散心的目的喬裝打扮,來到永安樓。
趙盼兒隱約聞到官家衣服上的熏香,似乎和錢塘王太妃送給宋引章的御香一致。
趙盼兒心念一動,恍若無事地引著官家進了雅間,幾句寒暄便猜出對方真正身份。
她之前早就聽顧千帆說過歐陽旭進獻《夜宴圖》,攻訐皇后,所以故意提起自己出身錢塘,引官家詢問當初楊運判滅門慘案。
“楊運判是個好人,可惜英年不永,員外也認識他?以前我還常去他家呢。”趙盼兒輕嘆一聲,順著官家的話題往下說道,“楊運判喜歡字畫,妾身以前在錢塘開的趙氏茶坊也是個風(fēng)雅之地,妾身有時候便做個中人,上門薦畫來著。楊運判是位好主顧,當年從妾身那買了不少佳作,象荊浩的《雪廬圖》,王靄的《夜宴圖》,懷素的《會棋帖》....可惜,都毀于那場大火!
《夜宴圖》被燒?那歐陽旭進獻的又是什么?
官家眉頭微皺,猶不死心的問清趙盼兒手中《夜宴圖》的來歷,以及是否真的燒毀,殊不知趙盼兒膽大包天,故意將楊運判府上的贗品說成真品,而歐陽旭千辛萬苦得來的那份....反倒成了替身.......
朝堂黨爭,清流與奸臣蕭相一脈還有皇后一黨鬧得一地雞毛,歐陽旭夾在其中,趁亂而起,本以為可以借助扳倒皇后青云直上,結(jié)果卻被趙盼兒躲在暗地里捅了一刀。
事后即便改弦易張,將一切罪名全部推脫到另一位清流砥柱齊牧齊相公身上,卻也難逃外放離京的下場。
這一次離開......可就真的回不來了。
沒有最后關(guān)頭,他還不想放棄,在被轉(zhuǎn)派之前,還有最后的十幾日時間,通門路、找關(guān)系想盡辦法也要留在汴京。
各種瑣事交織,混亂如麻,其中夾雜錯綜復(fù)雜的心機算計,趙盼兒暗算歐陽旭的同時,顧千帆也被歐陽旭牽扯其中,甚至不惜打死德叔以及八名隨從,以詐死手段報復(fù)趙盼兒。
趙盼兒泥足深陷,根本無暇顧及酒樓的日常運營,只得將宋引章請回酒樓,協(xié)助管理整體事宜。
而在這段時間,傅子方在家中受氣,不遠萬里來到汴京尋母。
先前傅新貴與同族的一個寡婦私通,那個情婦待他極好,傅子方為了一點蠅頭小利就不認親娘,以至于孫三娘萬念俱灰,投江自盡。
后來真等傅新貴休妻另娶,情婦過門,對傅子方的態(tài)度驟變,傅子方本就驕縱任性,又遭后母、生父不待見,吃不好穿不好,所以就只能跑京城投靠親母孫三娘了。
孫三娘知道酒樓現(xiàn)在是個什么情況,舞伎賣酒抽成、大堂聚眾賭博...讓傅子方待在這種地方委實不妥,于是便想著讓他去學(xué)堂讀書。
她如今已經(jīng)和杜長風(fēng)確認關(guān)系,傅子方似乎并不喜歡杜長風(fēng),一直從中阻撓,不愿兩人在一起。
這天,潘樓老板聽聞永安樓掌柜從趙盼兒換成了宋引章,自以為宋引章樂妓出身只會彈琵琶,對他們而言是個打壓永安樓的絕佳機會,于是趁著長樂郡主府訂席的機會,掉包了其中幾個飯菜,敗壞酒樓名聲。
同福茶樓和永安樓隔河相望,一邊出了什么事,另一邊自然可以聽到風(fēng)聲。
聽聞永安樓送往長樂郡主府的蟹釀橙壞了,蟹肉也是臭的,送菜的伙計被長樂郡主府的人綁在街邊示眾,紅葵憤懣表示,一定是有人陷害永安樓,說罷卷起袖子就要去打抱不平。
然而,走了兩步,卻見旁邊的周寂沒一點反應(yīng),腳步頓時停了下來,蹙眉道:“對方可是郡主府,盼兒如今在忙顧千帆的事根本抽不出身,只有引章出面負責此事,你都不擔心的嗎?”
“這有什么好擔心的?”周寂淡然一笑,神色如常道:“引章姑娘早已不是當初那朵不諳世事、被人保護的溫室花朵了,盼兒姑娘能做的事,她現(xiàn)在也能做到......唔,某些事情除外!
紅葵當然知道周寂說的‘某些事情’是什么,張了張口,卻是連硬洗都不知如何去洗。
果不其然。
在面對長樂郡主府以及藏在人群當中起哄的其他酒樓掌柜,宋引章從容不迫的領(lǐng)來府衙醫(yī)官,當眾驗毒。
就只是兩盤發(fā)臭的菜,怎么還動用醫(yī)官來了?
剛剛起哄的酒樓老板隱隱感覺不妙。
“臭了的螃蟹是有毒的,既然有人膽大包天,企圖陷害永安樓向宗室投毒,我這個掌柜自然要去告官,得請醫(yī)官來查驗清楚啊!”宋引章不卑不亢,向郡主府的管事解釋道。
通過蟹肉確認這些螃蟹并非永安樓從南邊運來的江南蟹,宋引章示意孫三娘向圍觀眾人一一展示,松開了被綁在街邊的伙計,指認出涉嫌掉包逃離的酒樓掌柜。
“證據(jù)有了,就請貴府準備接狀子吧。難道身為宗室,便可以隨意對百姓私刑么?回頭我倒想好好請教一下來我們永安樓的御史們!”
宋引章此言一出,剛剛還趾高氣揚的管事頓時慌了,連忙走下臺階,點頭哈腰的朝她賠禮道歉,兩家又非不死不休的仇敵,宋引章此舉只為威懾幕后之人,告訴他們耍陰招就奉陪到底,所以并沒有真正深究郡主府的責任,接受管事的道歉,不僅漂亮的度過危機,還借此宣傳了她們酒樓的江南蟹。
回到酒樓,孫三娘猶有幾分后怕,聽聞消息趕來的杜長風(fēng)抱住孫三娘安慰幾句,剛巧被傅子方看在眼里。
傅子方當初被孫三娘和傅新貴寵壞,性格本就薄情寡義、惡劣至極?吹絻扇吮г谝黄穑ち耸掷锏耐氲,就往外跑。
孫三娘和杜長風(fēng)趕忙出門去追。
傅子方眼看就要被兩人追上,不惜爬上河邊護欄,朝生母以死相逼、惡語相向。
看到有人跳河,周圍頓時圍滿行人,周寂聽到外面?zhèn)鱽淼膭屿o往外看了一眼,本以為還是那個長樂郡主府的事情,結(jié)果看到人群當中的孫三娘、杜長風(fēng)和傅子方三人,不由露出疑惑之色。
“你們都別過來,要不然,我就從這里跳下去!”傅子方站在河邊,一臉憤怒的看向面前的孫三娘和杜長風(fēng)。
孫三娘心急如焚,卻又不敢靠近,只能苦口勸說道:“子方你別犯傻,到娘這兒來!”
傅子方眼里滿是怨毒,咒罵道:“閉嘴,我才不要你這種水性楊花的女人當娘,你、你竟然和別的男人私通!你不要臉!”
嘩~
一聽有人私通,圍觀群眾紛紛朝孫三娘和杜長風(fēng)指指點點,孫三娘瞬間白了臉,全然沒有想到自己兒子會對她說出這么惡毒的話語。
“傅子方,你怎能對你娘這樣說話!快些認錯!”
杜長風(fēng)作為讀書人,三綱五常最重禮法,見到傅子方如此惡毒,語氣不由加重了幾分。
“我沒錯!”傅子方惡狠狠的瞪著杜長風(fēng),語氣加重幾分,“錯的是你,不,你卑鄙無恥!你不要臉!明面上當我的夫子,背地卻和我娘不清不楚....”
說話間,周寂已經(jīng)擠進人群,身旁香風(fēng)拂過,側(cè)目一看,只見宋引章陰沉著臉,朝傅子方走去。
“引章!
孫三娘看到宋引章氣勢洶洶的走向傅子方,連忙喚了一聲。
傅子方色厲內(nèi)荏的威脅道:“你...你別過來。∧阍偻耙徊轿揖吞氯!”
然而,現(xiàn)在的宋引章早已不是當初那個懵懂單純、怯懦怕生的小白兔了,由內(nèi)而外散發(fā)出的氣場深深震懾住傅子方,下意識的后退半步,卻發(fā)現(xiàn)身后就是河灘,再一回頭,宋引章已然走到跟前。
“你...你...你想做什么?”
沒等傅子方說完,就看到宋引章冷著張臉,提起裙擺,抬腳將他踹進水里。
“子方!”孫三娘唰~一下,面無血色,踉踉蹌蹌的撲向河邊準備救人,卻被宋引章抬手攔住,看著不停叫“救命”的傅子方在水里撲騰,孫三娘有急又怒,攥住宋引章的胳膊,嘶聲道:“引章!”
即便胳膊被攥的生疼,宋引章依舊面無表情,居高臨下地站在河邊,冷著張臉看向河里撲騰的傅子方道:“這兒的河灘淺得很,淹不死人。”
果不其然,傅子方撲騰幾下便站直身體,發(fā)現(xiàn)淺灘的水甚至漫不過他的腰間。
另一旁的葛招娣驅(qū)散眾人道:“沒什么好看的,當娘的收拾混賬兒子呢~都散了吧,散了散了~~”
傅子方渾身濕透,怨恨的瞪向眾人,嘶聲尖叫道:“我不是混賬呢!”
“你就是!”宋引章語氣加重幾分道:“以前在錢塘,三娘把你當心肝一樣養(yǎng)大,可你是怎么回報她的?如今在東京,三娘不計前嫌,給你最好的吃穿,讓你上最好的書院。她當了慈母,可你當孝子了嗎?”
宋引章越說越氣,她從小和姐姐相依為命,想盡孝道卻無能為力,最終連姐姐也死在樂營教坊,只剩她孤苦伶仃。
她實在想不通,為何會有人這般薄情寡性,冷漠無情。
“引章你別說了!睂O三娘心如死灰,癱坐在地上語氣毫無波動的輕聲阻止。
傅子方仍不悔改,依舊嘶吼道:“可她是我娘,她跟不三不四的男人瞎混,就是不對!”
這下杜長風(fēng)也忍不了了,蹲下身子看向傅子方,一臉嚴肅道:“你給我聽著!我是你的夫子,今科進士,朝廷命官,不是什么不三不四的男人!你娘蘭心蕙質(zhì),賢惠爽朗,是位可敬可親之人。我和她一個君子,一個淑女,兩情相悅,乃是世間最美好之事,沒有什么可值得羞恥的!”
“可我就是不許!書上說了,女子要三從四德,未嫁從父,既嫁從夫,夫死從子!只要我不同意,她就不能和別的男人在一起!备底臃綇男”蝗四鐞,早就任性習(xí)慣了,以為撒潑打滾鬧一鬧,不管什么事孫三娘都會允他。
沒想到,孫三娘站起身來,擦干臉上的淚水,一臉平靜的看向傅子方,緩緩開口道:“傅子方,我根本不需要你的同意。我早就被你爹休了,出嫁隨父母,再嫁由己身,這世間,沒有任何一個人有權(quán)利管束我的婚姻,就算你是我的兒子,也不可以!
“娘!”傅子方不可置信的瞪向?qū)O三娘。
孫三娘好不容易強忍的淚水再次流了下來,“你真的把我當娘嗎?還是你只需要一個只聽你話,只替你操心的老媽子?”
哀大莫過心死。
當初傅新貴和傅子方父子二人差點將她逼死,往日種種歷歷在目,孫三娘眼眶濕潤的看著面前傅子方,仿佛看到傅新貴的模樣。
“都怪我從前對你太過寬縱,所以今日才讓引章妹子做了回惡人,替我管教你,F(xiàn)在我總算明白了。母雖慈,兒未必孝,傅子方,你還真是你爹的好兒子...”
孫三娘抿了抿嘴,勉強擠出一個釋然的笑容,看了眼宋引章和杜長風(fēng),輕聲說了句‘回去吧’,說罷一邊抹著眼淚一邊朝酒樓走去。
葛招娣快步跟了上去,只留杜長風(fēng)和宋引章兩人,杜長風(fēng)看了眼快要走遠的孫三娘,又看了眼水里的傅子方,滿心糾結(jié),招了招手,勸說道:“子方,上來吧,水里太冷了....”
宋引章拉起杜長風(fēng),冷冷的瞥了傅子方一眼,沉聲道:“走!別管他!淹不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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