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一章 陪伴她
地臺之上,倪杰詢問著任爾風的近況,洗手間內陳羽支在洗手池臺面上,暗暗出神,飛濺的水花迸上她的臉頰也恍然不覺,陳羽怔怔望著鏡子中的未施粉黛女人,光陰似乎并未在她臉上留下痕跡,歲月的沉淀反而讓她更添風華,純色衛衣和淺藍色牛仔褲讓她看起來像剛畢業的大學生,難怪每次同學聚會,女生們總用既羨慕又酸溜溜的語氣調侃她:“逆生長。”
陳羽凝視著鏡子中的雙瞳,落寞垂眸仿佛不愿再看,直起腰身把手收回,水龍頭失去感應水花停歇,室內驟靜。
從竹編籠里抽出一張紙擦手,眼前突然閃現過一個畫面:
傍晚,紅霞漫天,白色的紗簾伴著晚風輕輕飄蕩,北歐風裝飾的三室兩廳內,溫馨又浪漫,米白色布藝沙發上坐著一對年輕男女,男生把女孩揉在懷里,親吻著女孩的眼眸。
半響,女孩站起身睜著濕漉漉的雙眸瞅著男生,疑惑道:“你為什么總喜歡親我的眼睛?”
男生望著她迷蒙羞澀樣,心里化作一汪春水,拽過女孩的手臂,重新把她擁在懷里,又在她眼皮上落下一吻,輕笑道:“你猜?”
女孩把他推開,雙頰氣鼓鼓的,嘟著嘴不滿道:“又讓我猜!之前問你為什么喜歡我?也讓我猜!上午你把我從舞團喊出來,說帶我去一個地方也讓我猜,現在到了新房還讓我猜,我又不像你是一個大偵探,什么事靠推理靠察言觀色就能猜出來。”
男生手肘支著沙發,笑意岑岑的看著她,到底沒忍住在女孩鼓鼓的臉頰上捏了把,勾勾手指讓女孩靠近些,哄道:“好了,告訴你。”
女孩依言,男生順勢把她抱住,湊近女孩的耳垂,噴出的熱氣如小蟲在啃噬,女孩白皙的小臉霎時變得通紅。
男生銜著清澈的嗓音說:“你的這雙眼睛純潔的引人犯罪!”
*
當年的話語如尤耳畔,似乎連那人溫熱的呼吸都未曾離去,陳羽渾身顫了顫,把擦手紙扔進紙簍里,揉揉因昨晚失眠而緊繃了一整天的太陽穴,嘆道:“是人都會老的……我的這雙眼睛已經和當年不一樣了。”
上個月,陳羽擠出時間回了一趟老家,把父母都接到京都,父親去田里干活又記不得回家的路,最后還是碰到好心的同村人把他送了回來,一系列檢查之后,陳父被確診為阿茲海默癥,也就是俗稱的老年癡呆。
那天從醫院回家后,父親坐在昏黃的燈光下,對陳羽道:“閨女啊!往后能像現在這樣,我們父女倆坐在一起聊天的機會就越來越少咯!爸爸要是哪天變傻了,你可不要嫌棄爸爸。”
十指扣緊沙發邊沿,深陷其中,陳羽急切地道:“爸爸,您不會變傻的!不會的!只要你肯聽醫生的話乖乖配合治療一定不會的。”
聽著自家閨女似哄小孩的口氣,陳父笑了,但這笑容里終究漫著苦澀的味道:“閨女啊!你不要因為爸爸沒讀過什么書,就小瞧我,醫生說會喪失認知功能,這句我還是聽得懂的!”
望著歲月在父親臉上雕刻出的皺紋,陳羽垂著腦袋雙手虛握蜷在膝上,深深的無力似要把她吞噬。
人的生命中最耗不起的就是時間,小時候父親偉岸如松,長大后,她絞盡腦汁的往前奔跑,就像道路的盡頭有她想得要的一切。擱在茶幾上那張薄薄的病歷單就像橫在道路中央的大坑,她猝不及防摔了進去。回首來時的路,卻在倉惶中發現早已過了最初設定的終點,望著兩鬢斑白的父母恍然覺悟,錯失的歲月隨著時間早已崩騰而去。
陳父望著亭亭玉立的女兒,雖過了“吾家有女初長成,嬌俏可人及傾城”的時間段,卻生出了相同的心緒,感慨有之,驕傲有之。閨女大了,爸爸不能再像小時候那樣把她抱在懷里了。陳父執起女兒的手托在掌心,輕輕拍打陳羽的手背。
在這緩慢拍打的節奏中,陳羽漸漸放松,父親的手是干農活的手,上面布滿了厚厚的繭子,卻有種干燥的溫暖,正是這雙粗糲的手一步步把她托出小山村,送入大城市直至來到這個國家的中心。從小到大的畫面在腦中如放電影一幕接著一幕,心緒驟起,似日光初升平靜海平面下奔騰的湍流。
啪嗒!眼淚滴在父女倆交握的雙手之間。
陳父一邊幫陳羽擦眼淚,一邊道:“閨女啊!這輩子我有你媽,有你這么優秀的女兒,已經很滿足了,有些遺憾的是,到現在沒能看到你結婚。”見陳羽眼淚掉的更兇,心慌道:“閨女啊!爸爸沒有要給你壓力的意思,畢竟結婚是關乎一輩子的大事,可能我家寶貝閨女的緣分還沒到吧……”
二十九年前,在東北遼城市下屬白山縣的一個小山村里,有個叫陳羽的女孩出生了。與一貫大方爽朗的北方女孩不同,陳羽生的白凈秀氣,又有著靦腆害羞的性格,每每村里人婚喪嫁娶,喊他們一家去吃酒,陳羽總是害羞的躲在母親身后。
陳羽六歲的一天,隔壁鄰居家城里來人,在院子里擺了幾桌,十分好客的王叔把他們也喊了去,王叔城里親戚家有個比陳羽大幾歲的姐姐,身穿雪白的紗裙在村里一群棉麻粗布的小孩中尤為亮眼,從大人的對話中小陳羽知道那個姐姐很厲害,還參加過市舞蹈比賽,至于什么是舞蹈,那時的她根本不明白。
酒過三巡之后,大人們起哄道,請小姐姐給大家伙表演一段舞蹈,小姐姐半絲不怯場,站在院子中央邊唱邊跳幾乎吸引了全場目光。陳父忙著和鄰居王叔吃酒聊天,被陳母拉了拉衣角,放眼望去,見一貫怯場害羞的女兒站在院子中央,跟在城里小姑娘身后學的有模有樣。
*
如果說人一生會遇到伯樂,那父親就是陳羽開啟舞蹈生涯的伯樂。
外面地臺之上的茶香,透過微開的門縫和洗手間清雅的熏香融合在一處,釋放出令人放松的味道,陳羽斜斜的倚在竹木門邊,眼里卻露出眼所未有的迷茫。
五天前,在大型舞劇《紅昭愿》成功演繹之后在酒店舉辦慶功宴,京都現代舞團全員到場。作為男主演倪衍被灌的厲害,結束之后,陳羽被團長分配和舞團另一名年輕小伙鄧銘送倪衍回家,架著倪衍剛進家門。
鄧銘手機響,陳羽從鄧銘手上把倪衍接過,隔著手機屏外加大半個客廳,陳羽都能聽到鄧銘的小女朋友在電話里咆哮。
電話掛斷,鄧銘撓撓頭欲言又止的瞅著陳羽,“陳姐,我這后院……”
陳羽噗嗤一笑,揮揮手,“知道了,快去吧。”
剛進電梯鄧銘一副后院起火的悲催樣立馬消失不見,按下回撥鍵,夸道:“寶貝兒,你太有表演天賦了……”
在他們舞團倪衍對陳羽有意眾所皆知,平日里倪衍對鄧銘多有提點,乘此機會鄧銘想著也投桃報李。
畢竟,倪衍的酒品在他們舞團是出了名的……爛!
倪父常年外派海外,倪母是京都舞蹈學院的老師,退休之后也遠赴海外陪伴丈夫。倪母是陳羽的專業課老師,以往在學校就特別喜歡這個踏實刻苦的小姑娘,知曉大兒子對她有意,也沒少暗中撮合。出國前倪母特意拜托陳羽,倪衍酒量淺,聚會時讓陳羽幫忙看著點。
慶功宴上陳羽是女生大家伙多少有些顧忌,集中火力對付倪衍,陳羽攔了幾次還是在舞團成員調侃聲中敗下陣來。
陳羽把醉酒后的倪衍扶進臥室,去洗手間找了塊干凈的毛巾幫倪衍擦臉,又去廚房調了杯蜂蜜水。剛進臥室,嚇得心臟快蹦跶到嗓子眼,倪家樓層高可謂在半空中,倪衍扒著窗子沖夜空傻笑,嘴里念叨著要上天摘星星,轉眼又被樓底星羅棋布街道的吸引,又吵著要玩具小汽車……上躥下跳猶如稚童,陳羽很是頭疼,好不容易把他重新扶上床,也招架不住這人醉酒后性情大變,話癆附體。
絮絮叨叨半響,倪衍靠在床頭陷入夢鄉,俊臉在酒精的作用下滿臉通紅,陳羽松口氣,拿起玻璃杯準備回廚房洗凈,剛站起身衣角似被扯住。
回頭。
是倪衍宛如猴屁股的大笑臉,以及欠揍的話語:“嘿嘿!被騙了!笨蛋!我沒睡著!”
陳羽:“……”望著倪衍一貫清澈的眼眸,被醉意暈染如層層暮靄,陳羽忍著想把他捏死的沖動,耐著性子問:“你怎么才肯睡覺?”
倪衍粲然一笑,冒著酒氣的笑容帶著三分傻氣,湊近了些,怔怔的瞅著陳羽,好似沒有焦距,他費勁的往床里挪了挪,拍拍剛騰出的地兒,“小…杰,坐!”
陳羽撅起嘴鼓了鼓臉頰,在心里反駁道:“小杰!小杰!是男是女都分不清,你家小杰還在千里之外哪個犄角旮旯里演出!”
見陳羽依舊端著的玻璃杯,杵在那不動,倪衍喝道:“倪杰!怎么還…傻愣著,坐啊……陪哥哥…嗝…陪哥嗝聊聊天。倪杰…聽到沒,聽到沒!”
陳羽被他吼的一愣一愣,在倪衍的拉扯下坐在床沿,順手把玻璃杯擱在床頭柜上。
有些人醉酒后容易顯露出與平日截然相反的一面,倪衍就是這類人,平日的他沉穩專注,溫柔含蓄。醉酒之后瞬間減齡變成一個——傻缺。
他絮絮叨叨的說著這些年,他們兄弟相處的點點滴滴,父親在他們很小的時候就派去了海外工作,所謂長兄如父,倪衍在弟弟倪杰生命中更多扮演著陪伴者引導者的角色。起初陳羽聽的不太走心,隨著倪衍一路回憶,談及兄弟倆近些年來的高光低谷,陳羽作為見證者或多或少也參與其中,便有了感同身受。
陳羽清楚的記得,去年全國現代舞比賽總決賽之夜,她和倪衍也到現場觀看,倪杰經歷重重難關斬獲獎杯之時,向來淡定的倪衍,放在膝上的雙手,激動得難以抑制的輕顫。
床頭燈柔和的光暈灑在倪衍紅通通的臉龐,“小杰,你覺得哥哥好嗎?”這話,問的突然。語氣帶著強烈的不確定性,甚至有些許挫敗。陳羽望去,精瘦的男人陷在黑色的被窩里仿佛要與窗外的夜色融為一體。
陳羽怔了怔,他們舞團每逢年底,都要評選出下一年度舞團首席,競爭之激烈可謂龍爭虎斗,可自從倪衍加入后,硝煙彌漫的戰場就像是塵埃落定,無論從方方面面他都完美到無可挑剔,他就像是為舞蹈而生,那種在舞臺上煥發的自信也是旁人無可比擬。
陳羽此刻,很難把眼前這個意志消沉的男人和舞臺上的他聯想到一處。可能越是光芒萬丈的人背后越有不為人知的苦楚。
“你很好。”
看著窗外萬家燈火,倪衍突然轉頭,瞪著陳羽的眼神很是憤怒:“你說謊!如果我好,為什么小羽看不上我?”
“……”
陳羽愣住了。
倏地,雙肩被大力按住,陳羽猛然抬頭,倪衍的俊臉就在一尺之隔,伴著濃重酒精的溫熱呼吸,急促的噴薄在陳羽臉龐,雙肩被搖晃著,倪衍不停的問:“小杰,你怎么不說話了。小杰,是不是我還不夠好……你說啊!是不是我不夠好……”
撞進倪衍漆黑如墨的瞳孔,陳羽不自覺揪緊黑色的床單,強壓下翻涌如潮的心湖,開口說:“不是,你已經夠好了。足夠好了……”她不知道該說什么,似乎此刻說什么都是錯的。
須臾,雙肩被放開,倪衍如被父母丟棄的孩子,背對著陳羽坐在床中央,雙手像是無處安放,“我夠好,那是因為什么?那她是因為什么不喜歡我……”他頃刻轉身,奮力的瞪大雙眼望著陳羽,似乎想從“弟弟”臉上尋求到什么答案,“是因為她心底的人還沒走嗎……”
一瞬間,倪衍像從未喝醉,眸光清明,澄澈如山澗泉水,陳羽下意識撇開眼,在這種目光之下,她心底的想法像是無所遁形。
低下頭,陳羽緩緩道:“沒有。她心里沒人。”這句話是對倪衍說,又像是對她自己說。
倪衍的眸光亮了亮。
片刻,陳羽聽到抽屜拉動聲,倪衍支著晃晃悠悠的身子,去夠最下層抽屜里的東西。眼見倪衍快要從床上跌下,陳羽眼疾手快把他扶住。
“是這個嗎?”陳羽從抽屜里掏出個木雕,是個紅衣女孩起舞的模樣,陳羽掃了眼,把它遞給倪衍。
酒精麻痹神經的效用這時開始顯現,倪衍強打起精神把木雕小心翼翼的捧在手心,陳羽對他的反常舉措感到異常莫名,倪衍什么時候也喜歡上了小女生們愛玩的小擺件。
見倪衍伸手去摸墻上床頭燈開關,陳羽見狀起身按開。床頭的七彩貓眼射燈不偏不倚的照射在紅衣木雕小人,雕工略顯粗糙,并不妨礙惟妙惟肖的面容和神形兼備的舞姿。
陳羽呼吸一滯,這個小人竟是她!仿佛舞劇《紅昭愿》最經典的舞蹈動作被時光定格下來。
“這是…哪來了?”
倪衍勾唇笑道:“當然是你哥嗝我雕的。從第一次把《紅昭愿》排完,就開始雕了,可……可能是她跳的…很美,太讓我…動心了。”轉眼他聳拉著眼皮,“就是雕的不太好,唉……也不知道你陳姐姐嫌不嫌棄……”
話畢,他把紅衣小人倒了個兒,拇指滑開底座面板,紅色的絲絨布上靜靜躺著枚六爪鉆戒,光暈如水流幽幽在其上流淌,折射出璀璨奪目的光。
那抹光亮像是刺痛了陳羽的眼,
只聽他說:“小杰,哥哥給你講個故事,這個故事你陳姐姐估計都忘了吧,她大一學生會年末聚餐,餐廳旁就是一家珠寶店,飯后男生們站在餐廳外閑談,女生們趴在珠寶店外的櫥窗上對著那顆美輪美奐的大鉆戒垂涎,除一人例外,就是你陳姐姐。當時我好奇地問她,‘不去看看?’她瞟了一眼興趣缺缺,我有些驚訝,按常規女生對著這些閃閃發亮吸引眼球的飾品都沒什么抵抗力,就算不是自己的,多看幾眼也是好的。我問‘不喜歡鉆戒?’她想了想答‘喜歡,不過我不喜歡這么花里胡哨的,就像愛情一樣,越簡單越純粹’。”
倪衍的目光從鉆戒移向陳羽,女孩坐在床沿背對著,低頭垂眸的樣子惹人心悸,光潔修長的脖頸,像是承受不住話語的沖擊彎了下來,倪衍伸向她脊背的右手縮了回去,“這么多年過去了,我自詡是世界上最了解她的人,從未想過給她壓力,就算……就算她最后拒絕我也沒有關系。”
他頓了頓,眼里眸光清澈如水,一如往昔,淡淡道:“只想告訴她,無論世事如何,哪怕滄海桑田,我會一直守護著她,陪伴她,直到生命終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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