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3章 ‘田螺’
“媽媽,我們什么時候回家?”
亞爾培路,一處貼著各種布告和海報的墻壁前。
一個小男孩小聲問自己的媽媽。
他不明白媽媽的頭發(fā)為何突然用頭巾包起來,也不明白為何媽媽突然沖進(jìn)家里,拉著他便離開。
這是一個乖巧的孩子。
媽媽讓他閉嘴,不要問來問去,他便乖乖閉嘴。
只是眼看著離開家小半天了,馮小可有些著急了,他答應(yīng)了和隔壁的二胖子下午一起玩耍的。
“小可乖啊,媽媽帶你找爸爸。”苗圃摸了摸兒子的腦袋,低聲說道。。
“真的?”馮小可高興極了,立刻問道。
他有好久沒有看到爸爸了,每次問媽媽,媽媽都說爸爸去很遠(yuǎn)的地方工作了。
而且,每次他問媽媽后,媽媽的心情似乎都不太好。
漸漸地,盡管馮小可依然想爸爸,但是,乖巧懂事的孩子便極少會問媽媽有關(guān)爸爸的問題。
沒想到今天媽媽竟然主動告訴他去找爸爸,這令馮小可非常激動,熱切期盼,他是那么的想念爸爸啊。
……
“當(dāng)然是真的,不過,小可要乖,不要打擾媽媽。”苗圃疼惜的看了一眼兒子, 擠出笑容,說道。
丈夫馮嘉樟在東北被日寇殺害, 壯烈犧牲, 距今已經(jīng)有近兩年了, 這是她心中永遠(yuǎn)的痛楚。
現(xiàn)在,為了暫時安撫住兒子, 她只能自己戳自己的傷疤,欺騙兒子說帶他去找爸爸。
“小可閉上嘴巴。”馮小可捂住嘴巴,趕緊說道。
苗圃擠在海報墻前, 擠在一堆人群里看著各種布告和廣告。
她要尋找她想要看到的那一條布告信息。
公公彭與鷗離開上海前,與她進(jìn)行了一次嚴(yán)肅的組織談話,交代她若有十分危險的情況, 需要緊緊撤離,便來此地尋找‘田螺’同志。
終于,苗圃在一個制衣店招收會使用縫紉機(jī)的女工的布告中, 看到了自己想要看到的信息。
信息的本身并無特殊之處。
重要的是, 招人廣告中連續(xù)出現(xiàn)了前后兩個疊字暗號, 這兩個疊字連起來,便是身份證明暗號。
苗圃確定了這則廣告, 然后也便看到了地址和聯(lián)系人的名字。
孟繁花,一個聽起來就很美好的名字。
……
半小時后, 一輛黃包車停在了一個成衣制衣鋪子的門口對面的馬路上。
苗圃帶著兒子馮小可下車。
她付了車資, 沒有直接帶兒子去制衣鋪子。
而是先帶著兒子走到不遠(yuǎn)處的一個餛飩攤子, 要了兩碗小餛飩。
一邊吃小餛飩,一邊假作向攤主打聽馬路對面制衣店的手藝如何?生意怎么樣?
攤主是一對中年夫妻,女人皮膚黑黑的, 手上可以看到凍得裂開的一道道皴裂。
她似乎很喜歡小孩子, 也很健談,對于苗圃的詢問, 很熱情的回答, 盡管有些話是車轱轆話。
苗圃心中稍稍放心, 通過自己不著痕跡的問話中,她可以確定四點:
制衣鋪已經(jīng)開了好幾年了, 不是最近新開的。
制衣鋪的東家一直是一個女的, 沒有更換店主的可疑之處。
女人不知道制衣鋪東家的名字,不過, 知道是姓孟, 大家都喊這位孟姓老板娘花姨婆,這和孟繁花的名字很接近。
其四, 這家制衣鋪子手藝不錯,生意也不錯。
如此,苗圃放心了。
剛剛險之又險的從敵人的抓捕中逃離的她,現(xiàn)在宛如驚弓之鳥,格外謹(jǐn)慎。
她看了一眼自己的兒子,馮小可正在大口大口的吃著餛鈍,顯是餓壞了。
她不怕被捕犧牲,她擔(dān)心的是兒子。
丈夫馮嘉樟犧牲了,馮嘉樟是彭與鷗的獨子,馮家?guī)状鷨蝹鳎蝗绦膬鹤痈约阂黄鹩龊Α?br />
“吃飽沒?”苗圃微笑著,下意識就要從身上掏出手絹給兒子擦拭嘴角,手都伸進(jìn)兜里了,果斷改變主意,直接用自己的袖口擦拭兒子的嘴角。
“吃飽了。”馮小可雀躍說道,事實上,他只是吃了半飽,但是,想到媽媽要帶自己去尋找爸爸,他便是那么的迫不及待。
……
苗圃牽著兒子馮小可的手,進(jìn)了制衣鋪的門。
小伙計楊新的脖子上掛著皮尺,正在用雞毛撣子清理柜臺,聽到身后的動靜,他轉(zhuǎn)過身來,便看到了這對母子。
小男孩大約六七歲,穿著青灰色的棉襖,因為天冷,流鼻涕,且鼻子因為擤鼻涕凍得紅紅的。
母親三十不到的樣子,穿著藍(lán)色碎花棉襖,頭發(fā)包了頭巾,似是鄉(xiāng)下來城里的,臉上帶著一絲放不開的怯怯樣子。
“兩位,可是要做衣服?”楊新的鼻孔微微抬起,似是有些看不起這對母子,不認(rèn)為他們有錢做衣服,不過,終究沒有往外趕人,公式化的問道。
說著,他指了指墻壁上掛的那一排排衣服,特別指向價格相對比較便宜的那處,“看看款式,喜歡哪一款?”
……
“俺不是來買衣服的。”苗圃操著蘇北口音說道,“俺來找孟繁花老板的。”
聽到不是做衣服,是來找東家的,楊新有些驚訝,“你找我們東家做什么?”
“俺看到廣告上,鋪子里要縫紉女工。”苗圃說道。
楊新打了個哈欠,“招滿了,你來晚了。”
“俺剛剛才看到招人布告的。”苗圃低頭看了一眼兒子,小聲說到。
“太不巧了,本來是招人的,這不,東家在鄉(xiāng)下的親戚要來上海,正好可以頂上。”楊新臉上帶著沒有多少誠意的笑容,說道。
“俺不一樣。”苗圃說道。
“哪里不一樣?”楊新隨口問道,眼眸卻是警惕的看了看店外。
“俺識字。”苗圃說道。
“識字算什么,我們要的是縫紉女工,你還能踩著縫紉機(jī)在衣服上秀出字來?”楊新笑著說道,面上表情十分認(rèn)真。
“識字能看書,俺看了修縫紉機(jī)的書,自學(xué)了修縫紉機(jī)。”苗圃說道。
“什么書這么厲害,自己看就能學(xué)會?”楊新內(nèi)心激動,立刻問道。
“書名俺不記得了,只記得是一個姓方的人寫的書。”
“你真會修縫紉機(jī),別騙我。”楊新問道。
“會!不信給俺試試。”
“正好有一臺縫紉機(jī)壞了,我問問東家,你去試試。”楊新點點頭。
他走出柜臺,掀開門簾,沖著里屋喊道,“東家,這女的說會修縫紉機(jī)。”
……
熊嘉尚正在給一個旗袍繡花,抬頭看向楊新。
楊新點點頭。
熊嘉尚立刻明白了,臉上露出欣喜之色。
“這可是巧了,讓她進(jìn)來吧。”
“你進(jìn)去吧。”楊新說道,他看了一眼苗圃身邊的小男孩,略有些踟躕,不過,很快板著臉,“小孩子不能進(jìn),里面都是布料,別弄壞了。”
“我不會亂摸的。”馮小可不愿意和媽媽分開,趕緊說道。
苗圃卻是明白對方的意思,她彎下腰,幫助兒子抻了抻棉襖,說道,“小可乖,在這里等著,不要亂跑,媽媽就在里面。”
楊新則是露出不太舍得的表情,從身上摸出一顆水果糖,遞過去,“去,坐那邊吃糖去。”
馮小可看向媽媽。
看到苗圃點頭,這才接過水果糖,說了聲謝謝,坐在角落的小凳子上,沒有撥開糖紙吃,只是發(fā)呆。
……
熊嘉尚關(guān)上門。
“你看的那本修縫紉機(jī)的書,作者姓方?”熊嘉尚看著面前這個女人。
剛才外面說話的聲音她聽到了,她很驚訝,沒想到這位女同志竟然是帶著孩子來接頭的。
雖然組織紀(jì)律沒有明令禁止,但是,這是要盡量避免的情況,孩子年幼,不懂得保密,容易在只言片語中泄露一些看似無關(guān)緊要,但是,卻可能是致命的細(xì)節(jié)信息。
不過,熊嘉尚暫時只是將這份驚訝和疑惑暫時放在心里,她猜測對方或許有迫不得己的苦衷。
“方文章。”苗圃說道。
暗號對上了,這是最后的確認(rèn)暗號。
方這個姓不是隨便取的,是熊嘉尚的外公的姓氏,文章是熊嘉尚的兒子謝文章的名,兩年前,謝文章犧牲在龍華,犧牲在他父親謝天華當(dāng)年犧牲的地方。
……
“‘田螺’同志!”
“‘水仙花’同志!”
兩人表情都是無比的激動和振奮,兩雙手緊緊地握在一起。
苗圃身形一晃,更是險些暈倒,從驚險逃離敵人的抓捕后,她的精神便一直處于高度緊張狀態(tài),既要暗中尋找組織,又要照顧兒子,還要警惕特務(wù)的追捕。
此時此刻,終于見到了自己的同志,心中一松,有些暈眩。
“怎么樣?好些沒?”熊嘉尚扶著苗圃坐下,喝了幾口水,關(guān)切問道。
“沒事了。”苗圃說道,“我有貧血的老毛病。”
“‘水仙花’同志,出了什么事情了?”熊嘉尚表情嚴(yán)肅問道,她看了看門口的方向一眼。
苗圃知道‘田螺’同志的意思。
“我被敵人抓捕,險而又險的逃脫,只能趕回家?guī)е鴥鹤右黄鸪鰜怼!泵缙哉f道。
“被敵人抓捕?你暴露了?怎么暴露的?”聞聽此言,熊嘉尚表情無比嚴(yán)肅,問道。
“到底是怎么暴露的,我現(xiàn)在還是一頭霧水。”苗圃皺眉說道。
……
“我的工作是電報廳的接話員,今天正在亭子里上班,就看到特務(wù)朝著電報廳過來了。”
“如何確定特務(wù)是沖著你來的?”熊嘉尚問道。
“我發(fā)現(xiàn)情況不對勁,立刻焚燒了機(jī)密文件,然后一個特務(wù)便在窗口用槍口指著我,問我是不是苗圃,讓我不要動。”苗圃說道。
熊嘉尚表情無比凝重,聽得此處,自然可以判斷敵人正是沖著‘水仙花’同志去的。
不過,與此同時,更大的疑惑在熊嘉尚的心頭浮起,都被敵人用槍口指著的‘水仙花’同志,是如何從敵人的魔爪之下逃脫的?
她想不通。
按照常理而言,這種直接沖著目標(biāo)而去的抓捕,敵人必然準(zhǔn)備十分充分的。
且據(jù)說目前所了解的情況,‘水仙花’同志只是情報人員,不是我黨的行動人員,不具備與敵人廝殺搏斗,成功突圍的能力。
況且,以‘水仙花’同志所講述的情況,都被敵人用槍口指著了,即便是我黨特科紅隊當(dāng)年的行動王牌,這種情況下都極難突圍,要么是主動引敵人開槍,犧牲自己、守住秘密,要么便是奮起反抗,結(jié)果是被敵人殺傷、被捕。
苗圃自然明白‘田螺’同志問這話的意思,也能理解‘田螺’同志的謹(jǐn)慎、擔(dān)心和懷疑。
“我直到現(xiàn)在也還是有些迷糊。”苗圃搖搖頭,露出不解的表情,“就在我以為自己將要被敵人逮捕的時候,意外情況出現(xiàn)了。”
“什么意外情況?”熊嘉尚立刻問道。
“突然轟的一聲,電報廳附近不遠(yuǎn)處發(fā)生了爆炸。”苗圃說道。
“然后我就看到剛才還用槍口指著我的特務(wù),喊了一聲‘隊長’。”苗圃繼續(xù)說道,“有兩個人轉(zhuǎn)過身,端著槍沖向別的地方,那個用槍口指著我的人,也轉(zhuǎn)身去看。”
“然后呢?”熊嘉尚問。
“我端起剛倒在搪瓷缸子的熱水,朝著那個人的脖子上潑出去。”苗圃說道,“這人燙的直叫喚,我這邊拉開門,就趁亂跑走了。”
熊嘉尚看著‘水仙花’同志,盡管她的心中愿意相信這是真的,因為她從‘水仙花’同志的眼眸中沒有看到說謊的跡象,但是,‘水仙花’同志說的這段脫險經(jīng)歷實在是太神奇了,不由得她不懷疑。
“知道爆炸的原因嗎?”熊嘉尚不動聲色問道。
“不知道,我當(dāng)時只顧著逃離,根本顧不著我想別的。”苗圃搖搖頭說道。
聽到苗圃這么說,熊嘉尚內(nèi)心深處對于‘水仙花’的話,便增加了幾分相信。
……
醫(yī)院里來來往往的人不少。
程千帆打開門,拉了一個椅子,坐在門口悶悶的抽煙。
從他所在的位置可以看到走廊以及不遠(yuǎn)處的大廳的情況。
還能聽見慘叫聲和哭泣聲。
最濃郁的是消毒水的味道。
他輕輕抽了一口煙,吐出煙氣,沖淡了消毒水的味道。
聽著這慘叫聲,他知道是病患或者傷者在治療,且極可能是外傷患者再被用酒精消毒。
可這卻讓他想到了刑訊室的嚴(yán)刑拷打的場景。
他的內(nèi)心是欣喜,且欣慰的。
他的果斷出手,避免了‘水仙花’同志被捕、遭遇敵人嚴(yán)刑拷打的糟糕情況出現(xiàn)。
就在這個時候,他遠(yuǎn)遠(yuǎn)的看到李浩帶著兩名巡捕,急匆匆的跑來。
“帆哥,你沒事吧。”李浩擔(dān)心問道。
“我沒事,是皮特挨了一槍。”程千帆說道,“你怎么來了?”
“呂哥回到巡捕房,告訴大家你遇襲,我便趕緊過來了。”李浩說道,說著,他一伸手,從一一個巡捕手中接過一個公文包,“帆哥,弟兄們在維也納舞廳后門的河溝里發(fā)現(xiàn)了你被掉包的公文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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