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西苑
夜色微涼, 月隱星稀,竹簾懸在高大?排窗上,細碎?穗子在夜風中輕輕搖晃。風吹進窗宇,燈芯被吹?左右晃動, 桌案上?光影也劇烈變化起來。一跳一躍?光線中, 一雙修長白皙?手放下筆, 拿起燈罩,輕輕放在燈架上。
燭光瞬間穩定。那雙手骨節分明, 干凈漂亮, 在燈光下白?近乎發光, 宛如上好?羊脂玉。顧明恪重新拿起筆,潤了潤筆尖,輕聲說:“久不見母親,今日母親深夜來訪, 所為何事?”
顧裴氏坐在一旁?坐塌上, 她已喝了一盞茶,而顧明恪始終穩穩當當坐在書案后,毫無上前陪著她?意思。顧裴氏有??不悅,她將茶盞放在矮幾上, 故意用上了力氣, 瓷器在案幾上磕碰出刺耳?聲音。
顧裴氏以為她將情緒表現得這么明顯,顧明恪?凡有??孝?,現在就該誠惶誠恐地過來請罪了。然而顧明恪就像沒聽到一般, 依然低頭??著卷軸, 毫無過問?意思。
仿佛顧裴氏不高興,和他做自己?事情,并沒有??么關聯。
顧裴氏臉色越發難看, 她忍著怒,問:“聽說,你要去參加科舉?”
“是。”
顧明恪簡簡單單說了??“是”,除此??外,沒有任何解釋、說明。顧裴氏等了一會,發現顧明恪就只是回答她?問題,多余?話一句沒有。顧裴氏越發窩火,皺眉?:“荒謬!這么大?事,你為何不和??人商量,就敢自作主張?”
“我已成人,自身??事本就該自己拿主意,談何自作主張?”顧明恪眉目淡漠,他沒有抬眼,靜靜說?,“何況,祖父、父親俱亡,母親未曾跟去圍獵,我便是顧?唯一主事?人。”
顧裴氏噎了一下,脫口而出?:“顧?雖然沒人,?裴?還有許多長輩在,這?大事你一??晚輩懂??么,自然該請教你?舅父舅母,讓他們幫你回話。”
連回話都要托??人幫忙,這?人生,可實在太廢物了。依顧明恪?性子,他根本不想搭理無關??人,?顧裴氏畢竟是這??身份?母親,趕母親出門不太符合病弱公子?人設,于是顧明恪想了想,按照顧明恪?設定,溫順地認錯?:“好。”
顧明恪說完好,又沒下話了。顧裴氏氣了??倒仰,他這是認錯嗎?他這分明在故意氣她!
顧裴氏重重拍了下桌案,胸膛不斷起伏,怒斥?:“我看你當真是被不知所謂?人勾壞了?,記不清自己?身份了。這幾日東都接連死人,死者全是參加科考??子,可見科舉根本為上天所不容,參與者無一善終。顧?人丁寥落,到你這?已經是三??單傳,你父親死?早,這??年是我辛辛苦苦將你拉扯大,為了你?身體四處奔波,飽受折磨。你這樣拿自己?性命當兒戲,可對得起顧??列祖列宗?可對得起我?”
顧裴氏聲音激動,說到最后已然帶上了哭腔。而顧明恪側臉依然冷冷清清,疏離淡漠,絲毫不為所動。正好一頁紙??完,顧明恪放下筆,趁著等墨干?功夫,抬頭很認真地糾正顧裴氏:“你?邏輯有誤。妖魅食用?是青年男子,只不過最近時節特殊,年輕識字且深夜還游蕩在街上?,多半是科舉?子罷了。此妖并非專挑科舉??人,不參加科舉,也不能保證不被吃。你顛倒了因?,至于上天降罰于科舉一事,更是毫無根據。你既然不知?真假,就不要亂說,最后若造成謠言,引發恐慌,你亦有責任。”
顧裴氏怔了一下,反應過來后大怒:“放肆,你膽敢教訓我?”
“我在提醒你。”
顧裴氏捂住?口,越發覺得?絞痛。顧明恪沒有頂撞她,也沒有故意說傷人?話,甚至他語氣禮貌,神情平靜,看起來謙和極了。偏偏這樣?表現最氣人,顧裴氏甚至覺得他眼?壓根沒有她,他說這??話,只是實事求是、陳述因?,其中沒有任何感情。
仿佛無論顧裴氏說??么,都無法影響到顧明恪??緒。
顧裴氏如同一拳頭打在了棉花上,她惱恨顧明恪不孝,也惱恨顧明恪不將她放在?上。顧裴氏冷著臉,問:“你執意要參加這次春闈了?”
“是。我既然答應了,自然要做到。”
“為??么?”顧裴氏緊緊盯著顧明恪?眼睛,恨不得透過他平靜?表象,一直看到他??去,“因為安定公主?”
顧明恪微微一怔,真?實意地發問:“這和她有??么關系?”
顧裴氏唇邊冷冷一勾,自覺已經看穿了顧明恪??思。顧裴氏變得從容起來,她靠在憑幾上呷了口茶,不緊不慢?:“沒想到,你竟還有這等?思。大郎要和廣寧公主訂婚,你便盯上了安定公主。安定公主若是在宮?長大?也就罷了,?她被田舍人收養,?了一身粗野習氣,聽說還時常和男人廝混,毫無高門貴女?風范。圣人和天后現在是對她?存愧疚,?愧疚和憐惜都是一時?,等時間長了,圣人遲早會對她失去耐?。娶妻應當如大郎那樣,娶一??門當戶對、溫柔賢惠?女子,安定公主不通禮數,舉止粗野,不能進我們顧??門。”
顧明恪聽到這番話靜默了片刻,開口?:“我確實無意與她成婚,?這是我?決定,和她沒有關系。夫人尚未見過李朝歌,憑??么敢說她不通禮數,舉止粗野?何況,她為人如何都是她?自由,容不得??人評判。”
顧裴氏意外地挑眉,?:“你竟為了一??女子,頂撞我?”
“夫人是我?母親不假,?是,這和你?所作所為沒有關系。”顧明恪同樣平靜冷淡地看著她,不疾不徐?,“你做錯了事情,合該?歉。”
“好,好!”顧裴氏怒而拂袖,從坐塌上站起來,怒視著顧明恪說?,“都說有了媳婦忘了娘,你這還沒當上駙馬呢,?思就已經完全偏了。你舅父本為你準備了大好前程,好好?清貴郎官不當,非要接天后?招攬,去大理寺任職。你為了討好天后和安定公主,竟然置世??名聲和風骨于不顧,那我倒要看看,沒有裴??你保駕護航,沒有我?你疏通走動,你能不能在官場上混出名堂來!”
顧明恪無動于衷,點點頭?:“我自己做?事情,自然一力承擔。若沒有其他問題,您可以回了。”
顧裴氏本是嚇唬顧明恪,沒想到顧明恪毫無悔改??意,還公然趕她走!顧裴氏氣?不輕,?底當真生出一股狠勁來。她本來已經和裴?說好了,等科舉結束后,將顧明恪安排到修史館、崇?館??類?地方,?是現在顧裴氏改主意了,明日她就去找裴思廉和裴思則,讓他們不必管顧明恪授官一事。既然顧明恪執迷不悟,那就讓他狠狠撞一撞南墻,顧裴氏倒要看看,沒有她,顧明恪在大理寺能不能撐過一??月!
顧裴氏冷笑一聲,拂袖?:“好,這是你說?,日后勿要后悔。你好自為??!”
終于要走了,顧明恪站起身,秉持著一??兒子?禮儀,目送顧裴氏?:“母親慢走。”
顧明恪站在燈下,長身玉立,衣冠勝雪。他背著手而來,衣角掃過地面,上面?暗紋流光溢彩,他?臉龐映襯在燈光下,清冷疏離,宛如??玉。偏偏他黑發如墨,眉眼深致,唇紅齒白,冷中又透著一股艷。
一??人身上,竟然能同時集中威嚴與貌??兩?截然相反?特質。他長得好看,偏偏行為舉止無情無欲,兩?矛盾?氣質糅合在一起,越發讓人無法移開視線。
顧裴氏暗暗?驚,她知?自己兒子長得好看,?是世?養尊處優,????掌權,只要不是底子太差,兒孫基本不會有丑人。年輕?世?郎君們長相都不差,曾經顧裴氏以為顧明恪和裴紀安長得差不多,不知?從??么時候起,顧明恪變化越來越大,到現在,顧裴氏幾乎要不敢認了。
顧明恪以前,長這??樣子嗎?顧裴氏恍惚片刻,回過神后,發現她竟然對著自己?兒子恍神了。顧裴氏拉下臉,用力甩了下袖子,推門而去。
綠綺進來送水,她剛剛靠近,正要開門,沒想到門突然從?面摔開。綠綺嚇了一跳,她見顧裴氏陰沉著臉,表情極其難看,再一抬眼,郎君冷冷清清地跟在顧裴氏身后。
綠綺便知?,夫人和郎君又發生爭執了。或許也不能叫爭執,因為每次都是夫人氣得大罵,而郎君一言不發,最后,夫人越罵越氣,怒而離去。綠綺微微嘆氣,夫人和郎君先前母子情分便淡淡?,?是自從郎君病了一場,醒來后,他們母子二人相處越發艱難,幾乎每次都要鬧得不歡而散。綠綺不敢多話,連忙笑著迎上去,跟在顧裴氏身后,問:“夫人,您和郎君談完了?奴婢送您回去。”
“不用。”顧裴氏臉色冷?幾乎結冰,譏誚?,“你們顧??人,我支使不起。”
這怎么還上升到顧?了?綠綺臉色也尷尬起來,顧明恪倒沒??么反應,他像沒聽懂顧裴氏?那句話一樣,?平氣和地對綠綺說:“天黑路滑,你送母親回房,路上小?。”
綠綺應是,而這時顧裴氏已經頭也不回地走遠了,綠綺來不及和顧明恪多說,匆匆行禮后就疾步去追顧裴氏。
方才那場談話沒有?顧明恪造成任何影響,他依然平靜地回房,繼續默??刑部格。律疏是刑律,并沒有完全覆蓋所有罪名,還有一??分散在六部格中,尤以刑部格為眾。顧明恪已經默義了律疏,接下來再熟悉一下刑部格,他?例行復習就可以告一段落了。
顧明恪抬筆蘸墨,突然筆尖一頓,慢慢抬起眼來。
燈花嗶剝一聲,燭火猛地晃動。顧明恪?眼睛在燈火中明滅不定,突然生出一股殺氣來。
有妖氣。
李朝歌在街巷?蹲了許久,一無所獲,連妖怪?影子都沒摸到。她正百思不得其解,突然意識到,她犯了一??致命?錯誤。
妖怪?目?是吃人,而不是街區。最開始它法力低微,只能在街上尋找落單?男子,如今街上行人越來越少,捕食難度也越來越大,所以,它為??么非要在街上下手呢?
它大可以化形,混入住宅區,去人氣最旺?地方挑選食物。
李朝歌臉色猛地大變,她立刻召集人手,傳令?:“不好,它往住宅?去了。立刻去北城!”
北城是官員權貴云集??所,這只妖魅既然想吸食才氣,開啟靈智,那世??簪纓?官員???,就是它最好?選擇。
眾人都被李朝歌?話嚇了一跳,他們來不及問為??么,李朝歌已經跳上馬,飛馳著往北城而去。馬蹄聲在寂靜?街?上尤其明顯,清脆?決,一往無前。剩下諸人面面相覷,周劭和白千鶴最先反應過來,追著李朝歌而去,霍景州皺著眉,示意眾人跟上。
暫且信她這一次。
李朝歌往北追,?然沒一會,她就感受到一股妖氣。她一路循著若有若無?妖氣,七拐八拐,最后停在一?高大?院墻處。
妖氣就在這?斷了。李朝歌抬頭,望向這座占地龐大、恢弘壯闊?府邸。
裴府。
片刻?功夫,白千鶴等人也趕到了。他們紛紛停在李朝歌身后,問:“公主,怎么了?”
李朝歌?說不是冤?不聚頭,這只妖怪竟然進了裴?。李朝歌對前方高大?匾額示意,說:“它進了?面。”
白千鶴和周劭不懂朝廷布局,看到那兩??字沒??么感想,只覺得這戶人?應該官挺大。而霍景州看到,眉毛就慢慢皺起來了。
“裴相?府邸?”霍景州臉色殊為難看,不由?,“公主,這是裴府,容不得我等冒犯。你確定?”
李朝歌懶得搭話,她直接下馬,大步走向裴?正門,用行動表明自己?答案。
李朝歌一腳踹到高大威嚴,一看就知年份深遠?木門上,高喝?:“開門。”
霍景州看到李朝歌直接對裴相?門踹了一腳,臉色頓時青了。他快速下馬,趕在裴?人開門前將李朝歌拉開:“安定公主,你在做??么!”
李朝歌反手就將霍景州?手打開,冰著臉?:“我做??么,你看不到嗎???碰我,不然我砍了你?手。”
他們兩人正說話,側門開了,門房從?面探出頭,驚訝地看著他們幾人:“你們是何人,膽敢在裴?門口喧嘩?”
霍景州對門房抱拳,正要解釋,而李朝歌已經抱起臂,似笑非笑地說:“你們?要出人命了,我是來救你們?。”
人命?門房皺眉,完全聽不懂眼前?人在說??么:“??么人命,這是裴府,世??公卿?裴相???,哪容你們編排?”
雙方正在吵鬧間,從?面傳來一?聲音:“你們在做??么?”
門房回頭看到來人,恭恭敬敬問好:“大郎君。”
裴紀安已換了?常衣服,他走到門口,見到外面?人,瞳孔微微放大:“李......安定公主?”
李朝歌頗為遺憾地想,裴紀安出現了,那被妖怪盯上?人就不是他了。李朝歌很是扼腕,妖怪為??么不吃了裴紀安,也算功德一件。
裴紀安在自?門口見到李朝歌,頃刻間就明白了。他微微嘆氣,?:“公主,您又想做??么?”
裴紀安以為李朝歌故意找借口來裴?見他,前世,這?事情發生過無數次,沒想到都重生了,李朝歌竟依然無法釋懷,本性不改。
說話?功夫,時間已經耽誤很久。李朝歌頻頻望向安靜深沉?裴府屋舍,漸漸站不住了。
妖怪還在裴府?游蕩,這會功夫,豈不是要被它得手了?李朝歌忽然感覺到一股妖氣往西邊躥去,李朝歌臉色驟變,指著西方問:“那?住著誰?”
裴紀安順著她?手指看了看,如實?:“那是表兄?居所。”
顧明恪?李朝歌瞬間站不住了,她蹭得一聲拔劍,沉著臉?:“都閃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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