靳一鳴在研發(fā)室里多少有幾分格格不入。

　　安心集團的研發(fā)室總共九個人,　　分為三個研究方向。

　　阮文主導的日化用品，陶永安主抓的消毒柜研究與設(shè)計，以及他單兵匹馬作戰(zhàn)的冰箱研究。

　　選才會上,　　靳一鳴就孤雁出群。

　　大體屬于機械研究這一范疇的留下了四個人,　　其中萬長明極為細心,　　不局限于現(xiàn)有的研究,　　思維發(fā)散卻又可控，特別對陶永安的胃口。

　　程云亮則是有些偏才，在設(shè)計上有些天馬行空，阮文比較喜歡這類。

　　另外留下來的溫斌沒什么亮點,　　但完美完成了兩次考驗。

　　唯獨他,　　兩次測驗都劍走偏鋒,　　被單獨留了下來。

　　他到現(xiàn)在都還記得，那個年輕的姑娘站在自己面前，“我這里不造飛機，也造不來飛機，不過你可以造冰箱，如果能在一個月內(nèi)制造出一臺冰箱并且量產(chǎn),　　我想你還可以回去造飛機。”

　　靳一鳴當時是什么表情，他錯愕的看著阮文，似乎想要從這個年輕姑娘臉上讀出更多的情緒,　　但那張漂亮的臉蛋上,　　有的是溫柔的眉眼，讓他驟然間想起這片土地，想起一個詞——

　　母親。

　　而在省城留下的第二天，靳一鳴就知道眼前這個年輕的小姑娘的確是一個母親，只不過她的孩子還是一個胚胎,　　如今可能只有一粒花生米那般大小。

　　阮文給了他一天的思考時間，如果他不打算留下，那么阮文會按照慣例，給一筆辛苦費，送靳一鳴回去。

　　他和遠在南京的妻子聯(lián)系，妻子問他怎么樣。

　　沒等他回答，妻子又是說了起來，“要不回來吧，我們廠的效益挺好的，怎么也能養(yǎng)活咱們一家五口。”

　　怎么過活不是過呢？

　　吃糠咽菜能填飽肚子，而山珍海味的作用也不過是飽腹而已。

　　妻子說，一家人在一起什么難關(guān)都能熬得過去。

　　他的難關(guān)能熬得過去，可所里呢？

　　靳一鳴又去找了阮文。

　　家屬院這邊的房子不是那么寬綽，他們幾個新來的研究員還做不到人手一套房，

　　七個人擠在了兩套房里。

　　這個擠讓靳一鳴覺得有些荒誕，六十平的小兩居，怎么能說擠？

　　他一家五口住在不到二十平的家屬院分配房，那又算什么？

　　阮文也住在這邊，聽說是前段時間剛搬過來的。

　　這個去年才竣工的大院里通了暖氣，把三月份的這點寒意驅(qū)散的一干二凈。

　　阮文家的房子就簡單的裝修了下，墻上掛著幾幅風景畫，瞧著有點像是自己瞎畫的那種，走過場似的裝裱了下，掛在那里倒是挺嚇唬人。

　　桌上放著一本英語期刊，旁邊還有一本靳一鳴沒太認出來，反正不是英語。

　　他很快就是收回了目光，看著端茶過來的人跟阮文道謝。

　　“前段時間拿到的德語期刊，看著還有些費力。”阮文將茶水放下，“我不太會喝茶所以也沒研究過怎么泡茶，麻煩將就喝吧。”

　　阮文對吃喝的研究，僅限于自己琢磨，動手的向來都是其他人。

　　可惜現(xiàn)在謝薊生不在家，她只能自己上。

　　“我也不太懂，好茶壞茶吃不出來。”靳一鳴笑了笑，“我能問你一件事嗎？”

　　“知無不言。”

　　靳一鳴當即發(fā)問，“你知道我們研究所一年需要多少資金投入嗎？”

　　“不知道。”

　　或許是阮文的回答太快又太過于直接，靳一鳴愣在了那里，好一會兒他笑了起來，“也是，隔行如隔山，一般人是不知道。”

　　“其實我也不知道。”靳一鳴笑了起來，“起碼我之前是不知道的，在軍轉(zhuǎn)民的通知正式下達前，我一直都在搞研究，并不關(guān)心其他的事情。”

　　靳一鳴覺得，或許是最近的壓力太大，春節(jié)前他的小女兒想要買一件新衣服，卻被愛人阻止了，因為他們研究所已經(jīng)發(fā)不出來工資，僅靠妻子一人的工資很難再去支持全家換新衣服，單獨給一個人換又算什么回事？

　　不管什么原因，他有種感覺，覺得自己可以跟阮文傾吐心事。

　　“……說實在話，在我來之前我去找了所長，我們所長五十出頭，如今一頭白發(fā)，我看著那花白的頭發(fā)都在想，他怎么就學了伍子胥

　　一夜白頭了呢？來之前我愛人幫我擦頭發(fā)，悄悄拽掉了我的幾根白頭發(fā)時，我才知道，哦原來我也長了很多白頭發(fā)呀。”

　　靳一鳴覺得自己有些失態(tài)，“不好意思，讓你看笑話了。”

　　“沒有。”阮文依舊是溫和的笑。

　　明明是一個再年輕不過的姑娘，可在她身上，靳一鳴覺得找到了母親的寬懷。

　　“你說如果我一個月造出一臺冰箱來，就可以幫我們所渡過難關(guān)，這是真的嗎？”

　　他說了很多，當拋出這個最關(guān)心的問題時，臉上不復之前的淡定。

　　靳一鳴想，緊張是再正常不過的，他不覺得阮文說大話，可也需要一個確切點的承諾。

　　他想知道，阮文怎么做到的。

　　“研發(fā)室里的器材你隨便用，也可以直接聯(lián)系梁曉，或者那本通訊錄里你需要尋求幫助的任何一個人，一個月內(nèi)如果造出電冰箱，并且能將這個產(chǎn)品投產(chǎn)，你可以帶著這個技術(shù)和生產(chǎn)線回去。”阮文依舊帶著笑，“真正的渡過難關(guān)并不是依賴別人，而是學會自救。求人不如求己，別人能幫得了一時半刻，還能幫你一輩子？即便是父母都做不到，怎么能指望外人呢？”

　　阮文的臉色依舊溫和，然而靳一鳴的心卻是跳得前所未有的快。

　　他留了下來，暫時成為安心集團研發(fā)團隊的一員。

　　而主攻方向，則是電冰箱的研究設(shè)計。

　　整個研究小組只有他一個人，卻也不止他一個人。

　　靳一鳴能請研發(fā)室里其他人幫忙，也可以隨意使用研發(fā)室的電話，在規(guī)章制度范圍內(nèi)向與安心有合作的其他研究所、機床廠請求幫助。

　　但靳一鳴目前沒有那么做，他做的第一件事，是向阮文提出申請，購買一臺電冰箱。

　　其實國內(nèi)的電冰箱量產(chǎn)可以從五十年代中期說起，雪花牌電冰箱一直都占據(jù)著國內(nèi)市場，當然這種情況在去年發(fā)生了些許變化，受政策影響珠三角的家電企業(yè)開始崛起，萬寶牌電冰箱因為是從新加坡引進的生產(chǎn)線，又是英文字母的名字深受國人喜愛。

　　當然不管是萬寶還是雪花，如今還是賣方主導市場，

　　想要買到一臺電冰箱可不容易。

　　雖然已經(jīng)開始陸陸續(xù)續(xù)地取消票證，但現(xiàn)在還買電冰箱，如果沒有門路還得要工業(yè)券。

　　阮文倒是有這個門路，前段時間石磊剛給她和謝薊生弄來了全套的家電。

　　冰箱、彩電、空調(diào)……但凡是能找到的家電，都給弄來了。

　　用石磊的話說，“我家老爺子承蒙他祖上恩情才有了今天，小謝家里也沒什么人了，你就讓我家老爺子越俎代庖一次，當長輩送你們結(jié)婚的嫁妝好了。”

　　有特意從上海運來的，還有從首都那邊弄來的，總之都匯聚到了阮文家。

　　靳一鳴要電冰箱，阮文直接讓人把自家的電冰箱搬了出來。

　　看的陶永安眼角直抽抽，“你不如找廖主任去買一臺，讓他幫你尋摸著，總能留一個吧。”

　　“不要。”阮文很是直白地拒絕，“找廖主任欠人情，而且我想逼他一把。”

　　把自家的東西都拿了出來，就是為了給靳一鳴施壓。

　　陶永安覺得阮文太狠了，“你就給他一個月，不是要人命嗎？”

　　“又不是他一個人，他可以找你幫忙啊。”

　　陶永安：“……我能幫什么？”

　　“那是你沒用，我就挺有用的，我可以告訴他，一臺電冰箱主要有四部分構(gòu)成，箱體和附件都比較簡單，麻煩的是制冷和控制系統(tǒng)。制冷系統(tǒng)里面最關(guān)鍵的部件莫過于壓縮機，知道為什么留下他嗎？”

　　陶永安想了想，“因為他研究發(fā)動機的？”

　　“對啊。”

　　這回答的也太理所當然了吧？

　　陶永安有點抓狂，“阮文，發(fā)動機和壓縮機不一樣，雖然從本質(zhì)上來說，這都是功能轉(zhuǎn)換的設(shè)備，可作用原理不一樣啊！”

　　原理，原理不同，這兩個中間差著事呢！

　　“我知道，但是小陶同學別忘了人家可是研究員，研究這玩意十多年了，比你有把握，你信不信后天他就能把壓縮機的圖紙給我。”

　　陶永安還真不信，“那你給他一個月的時間做什么？”

　　“笨啊，我的最終要求是量產(chǎn)，知道什么叫量產(chǎn)嗎？就是說他得設(shè)計出

　　一條生產(chǎn)線來。”

　　都說一孕傻三年，她沒覺得自己傻，倒是陶永安成了個傻子，真是天字第一號的傻子。

　　陶永安傻眼了，“一個月設(shè)計出一條生產(chǎn)線，不知道是我瘋了，還是你們瘋了。”

　　遙想當年，他跟阮文設(shè)計生產(chǎn)線忙活了多長時間。

　　陶永安覺得這個世界有點瘋狂，他需要冷靜下。

　　阮文聳了聳肩，不瘋狂點怎么行？時不我待啊。

　　她貸款那兩千萬夠什么用，幾個研究所一分，錢幾乎沒剩下多少，還不是得想辦法掙錢？不然她拿什么還貸款，又怎么再從銀行里借錢？

　　……

　　兩天后，靳一鳴拿著一堆圖紙來找阮文，“電冰箱我已經(jīng)重新組裝好了，用著沒問題。”

　　對他而言，拆卸一臺設(shè)備那是家常便飯，過去這些年來空閑的時候靳一鳴也會去幫人維修家電什么的。

　　電冰箱并不是很常見，不過拆卸組裝也不是什么難題，麻煩的是畫圖。

　　好在，他很快就是搞定了這個。

　　“這是電冰箱整個的控制系統(tǒng)，你能看得懂電路圖嗎？”

　　阮文笑了笑，“當然可以。”

　　“那好，我就不解釋這個了。”靳一鳴不擅長做解釋，所以可以省略的部分就直接略過不提，“最麻煩的是壓縮機，我在想電冰箱的壓縮機和空調(diào)的壓縮機是不是有相似的地方？”

　　阮文看著他，“你的意思是，你又盯上了我家的空調(diào)？”

　　靳一鳴點了點頭，“我先解釋這個給你聽。”

　　他盡可能的用通俗易懂的詞匯來做解釋，以至于旁聽的陶永安很快就發(fā)現(xiàn)，靳一鳴是不是對阮文的專業(yè)能力有什么誤會啊？

　　即便阮文不是機械系的學生，但不至于連壓力值什么都需要解釋啊，她懂，完全懂這些好嗎？

　　但阮文并沒有打斷的意思，即便是偶爾的打斷，也只是問他關(guān)于零部件的問題，似乎完全忽略掉了自己被當做門外漢對待這件事。

　　“你說得對，想要活下去那首先得自己有活下去的信念，我去你們的百貨商店打聽了下，這里的家電需要預訂，即便是你湊夠了工

　　業(yè)券也得再加點錢才能拿到。內(nèi)陸城市比沿海城市更窮一些，不好意思我并不是說你們這里不好，請不要計較，我祖上也是貧農(nóng)出身，當初靠著學校老師的幫助才能繼續(xù)讀書。我的意思是現(xiàn)在家電市場普遍缺貨，或許我們不止可以做電冰箱，如果電冰箱與空調(diào)的壓縮機類似，我們還可以造空調(diào)，還可以繼續(xù)做其他家電。”

　　靳一鳴向來不是話多的人，即便是在家中，妻子也經(jīng)常說他，“你多說說話，不然孩子都怕你。”

　　這會兒他的話多了起來，“其實很多研究所都在一些山區(qū)或者偏遠地區(qū)，他們那里想要轉(zhuǎn)型更困難，我想如果可以的話，就像你們工廠和413所之間那樣，形成一個比較穩(wěn)固的合作關(guān)系，幫更多的研究所渡過難關(guān)。”

　　如今阮文幫了的才有幾個？

　　要知道，建國后單單是蘇聯(lián)幫助援建的工業(yè)項目就有一百五十六個，依照著這個基礎(chǔ)的工業(yè)線，國內(nèi)又是逐步完善工業(yè)基礎(chǔ)，這才有了各地的研究所開花，軍工企業(yè)蓬勃發(fā)展的場面。

　　靳一鳴比阮文更有野心，或者說經(jīng)歷了這次生存危機后，他更明白活下去的艱難，也想要讓更多的研究所、軍工企業(yè)活下去。

　　阮文一時間沉默下來，這沉默讓靳一鳴有些遲疑，慢慢地伴隨著這份靜謐，他的遲疑變成了惶恐和忐忑，這讓靳一鳴不知道該說什么是好了。

　　他甚至都不知道，自己剛才怎么就說了那么多話，明明他并不是擅長此道。

　　“阮文。”陶永安打破了此間的安靜，他看了眼周圍其他幾個研究員。

　　他小組的萬長明、程云亮、溫斌，還有阮文領(lǐng)導的化學組的三個研究員郁煊、董大力、彭天河。或許靳一鳴的話引起了他們的身世之感，畢竟在不久前他們的研究所也都面臨著這樣的困境。

　　幾個人都有些沉默，眼中原本閃起的光，因為阮文的沉默而黯淡下去，又因為他忽然間開口都看了過來。

　　陶永安清了清嗓子，“我現(xiàn)在明白你為什么留下他了，你們倆真是一路人。”

　　只不過阮文是一個再外向不過的人，喜歡為自

　　己尋找搭檔隊友，而靳一鳴大概更擅長沉默，如今終于在沉默中爆發(fā)。

　　但本質(zhì)而言，這倆是一類人。

　　瞧瞧，這才來到研發(fā)室?guī)滋欤�就開始跟阮文一起憂國憂民了。

　　還真是……

　　陶永安拍了拍靳一鳴的肩膀，“別擔心，她嚇唬你玩呢，對吧阮文？”

　　阮文白了他一眼，她把手里的圖紙放下，“明天再去把我家的那個空調(diào)搬過來吧，晚上好好休息，我知道你時間緊迫，不過那也別過度勞累，人要學會勞逸結(jié)合。”

　　靳一鳴覺得這是一種很奇妙的感覺，他將近四十，比阮文大了十多歲，但卻一再被這個年輕的不能再年輕點的姑娘唬住。

　　她固然年輕，卻有天然的說服力，讓人為之信服。

　　放下手里的圖紙，阮文忽的想起了什么，“你要是打算去齊齊哈爾，那就先跟梁曉說一聲，打個招呼再過去，別讓他太措手不及。”

　　靳一鳴正想著該怎么跟阮文說，自己實際上不太會跟人打交道這件事，阮文又是看向了陶永安，“你很閑是吧，有成果了嗎？”

　　陶永安瞬時間覺得自己成了倒霉蛋，“別這樣啊，我們這是從零開始，又沒有設(shè)備能拆，這不得一點點的來嘛。”

　　“你倒是理由多。”阮文瞪了一眼，“圖紙拿來，我看看。”

　　陶永安這邊不止一個工程，不止是要研究消毒柜，他還要進行紙尿褲、衛(wèi)生巾生產(chǎn)線的改造，不過后面兩項相對簡單點，交給了程云亮和溫斌去抓，他和萬長明在進行消毒柜的研究。

　　研發(fā)室里一眾人又各自忙碌起來，偌大的研發(fā)室如今總算多了些活人的氣息，阮文看著圖紙，“你也覺得高溫消毒比較好？”

　　“高溫消毒的話，相對來說成本低一些，當然我昨天和老彭聊天，他說可以利用臭氧或者紫外線，不過我覺得如果我們面向的是酒店的話，似乎高溫消毒更好一些，畢竟臭氧和紫外線很容易讓人產(chǎn)生一種不健康的心理暗示，尤其是對外國人而言，他們比較主張人權(quán)。”

　　阮文笑了起來，“你這倒是提醒了我，咱們不一定只面向酒店，

　　你覺得醫(yī)院需不需要消毒設(shè)備？”

　　正在忙著的彭天河忽的開口，“這倒是個不錯的思路，醫(yī)療器械也需要消毒，單單用酒精還遠遠滿足不了所有的需求。”

　　“是啊，不止醫(yī)療器械，洗衣店也需要。市場很廣闊，但是我們?nèi)狈Πl(fā)現(xiàn)市場的眼睛，現(xiàn)在好了，人多了起來我們積極討論，或許能夠有更多的思路呢？”

　　這話讓萬長明忍不住又看了阮文一眼，這個年輕的姑娘有著不屬于這個年齡的睿智，而且她特別的沉穩(wěn)，很是喜歡做啟發(fā)，去引導其他人進行思考，得出結(jié)論。

　　或許并不是結(jié)論，只是一種可能性。

　　“阮文……”

　　“臥槽阮文，你的意思是我們要設(shè)計出高溫、紫外線和臭氧消毒三種模式？你確定？”

　　陶永安的咋咋呼呼讓阮文重拳出擊，“給你干閨女掙奶粉錢呢，你趕緊的，別等她出生了你連一個都沒設(shè)計出來。”

　　“瞧不起人是吧？等著我這月底就能全搞出來！”

　　作者有話要說：　　上次抽獎后臺收到一個地址……已經(jīng)寄出去填好單號了

　　另一位大大這周末再不填寫真就沒了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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