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3
霧鎖煙迷中,已然天光大亮。
谷粒從昏昏沉沉中轉醒,入眼便是燕來城完好無損的古街石板道,側目之處,幾叢鳳尾竹沙沙作響,念無相已經先她一步轉醒,閉目在竹下打坐。
聽到響動,念無相緩緩睜開眼,神識探了探才道:“看來施主應無礙。”
谷粒:“……”
怎么還聽出來點失望呢?
她故意沒搭理,將視線轉至不遠處的義莊,銅木門敞開著,被風一吹吱嘎作響,輕煙薄霧中,紙錢與麥稈打著圈兒轉悠,越顯蕭瑟。
谷粒皺眉:“那□□呢?”
和尚答:“跑了。”還挺驕傲。
她眼皮一掀又問:“城中如何?”
和尚挺上道:“衲僧醒來時,義莊已無一活物,木棺中的尸體數量倒是正正好。”
“呵,還知道滾回窩。”谷粒邊說邊起身,見道袍上沾了不少污濁,隨手又丟了個清心咒的衍變術法去清潔。
念無相眸光一閃,只覺頗為有趣,明明停滯在筑基初期八年之久,竟然也有微小創術之能,這在修真界可真是史無前例。
他按下心緒,不發一言地候著,等她收拾妥帖。
谷粒順著石板道向盡頭打量:“從亦莊經南城,可入燕來城中府衙鬧市,左右不過一炷香的腳程,我去探探虛實,小師父可先行……”
話未說完,念無相少見地打斷:“我與你同去。”
這回既不喊她施主,也不自稱衲僧了。谷粒揚起眉梢與念無相對視,從對方眼神中得到肯定答復。
也罷。
昨夜之事收尾的太過倉促,如今義莊內又不留一絲妖邪之氣,大有古怪。
倆人都不是半途而廢的,借著一股軸勁兒出發再探燕來城,不過這回約定,黃昏之前須得離城,再做后續打算。
進城打探消息自然是谷粒的強項,念無相也不打算插手,好像個狗皮膏藥一般,跟在她三丈之外。谷粒且隨他去,略作思量,便順著石板道往昨日河邊洗衣的地段行進。
昨夜在義莊內見到的大娘,是她第一時間想到的突破口。
一路行來,街市依舊太平。潺潺流水邊并未見到大娘的身影。谷粒也不著急,憶起昨日大娘離去的方向,在那片轉悠起來。
窮人家的瓦舍低矮逼仄,沒有四四方方的院子和白泥抹的外墻,只簡單用籬笆刺藤圍起來,門都是出城砍柴捎帶著弄的木材。
谷粒很快就被一道男人的驚呼狂吼吸引了注意,她循著聲源腳下一拐,進了個死胡同,正對面那家人門戶大開,發出喊叫的老農正從背后奮力地拉扯一個中年農婦。
谷粒瞇眼,看著被遮擋住的熟悉背影,不禁上前一步。
老農很快竟被這農婦彈開,癱在地上痛哭:“娃兒他娘,你咋的了!”
不過片刻功夫,谷粒只覺整個死胡同內布滿了陰煞之氣。她再不猶疑,上前一道符貼上農婦靈臺:“五岳八荒,道炁常存。破!”
農婦原本猛烈的掙扎驟停,側頭呆呆地看向谷粒,露出個詭異的笑容:“你來了……晚了……”
這果然是昨日碰到的大娘,只是如今滿嘴雞毛鮮血,懷里抱著一只被她生生咬破氣管的母雞,場面血腥至極。
她未回頭,泠然問身后:“你們佛修的領域,可能破解?”
單掌豎起的佛子轉動手中念珠,道了聲佛號:“唯有除去金蟾。”
谷粒沉默了,他們都知這絕非如今的二人之力可以辦到。很快,她換了個思路:“你的咒言能控制多久?”
門外的佛子怔了怔,垂眸嘆息:“衲僧如今,恐怕辦不到。”
谷粒自然不信這話。
佛子只好攤牌:“實不相瞞,這半年來衲僧的境界已經退居玄珠境中期。佛宗一門,方寸山失守滯納已是大忌。因而,絕非不愿,而是無能為力。”
谷粒倒果真被這消息震驚到了。
如今的修真境界劃分為四大梯度,由低到高統共12個等級。
其中,引靈、納氣、筑基三個等級被稱為“凡人羽”;固元、玄珠、知微稱為“地滄龍”;入神、洞玄、歸墟稱為“水天色”;最后便是化神、太一、渡劫三等級尊稱為“落花生”。
以凡人羽為界,修士邁入固元境界之后,便可御劍乘風,無食無眠。
而邁入入神境界開始,修士便會承受天道引雷來升境越級。死于天雷的修士不在少數,這沒什么稀奇。
可是,近半年來她并未聽說佛子念無相有邁入水天色,引來天雷的異象。如果不是在進境中失敗,遭到反噬修為倒退,那么,只剩下一種可能。
念無相這和尚,佛心壞了。
谷粒滿腦子只剩下“色字頭上一把刀”,盯著挺拔如松的和尚,灰白袍納衣上有幾處補丁,僧鞋漿洗成月白色,這么淡然清俊地站著,倒是一點也看不出,原來是那號人。
念無相眸光微動,知曉這人是誤會了,卻并不解釋。
谷粒別無他法,又摸出幾張符遞給一旁老農,嘆一口氣帶頭離開了此地。
既然已知無用,便不必多留。
她看似隨意,實則有目的地向西北城門靠攏:“不知佛子是否還有余力,與小道合作破開城門上的陣法?”
話說的調侃,神色卻半分也沒有放松。
這一路,城中不對勁的人著實不少。日落之前若不能出去,她恐怕都得交代在這里。
念無相自然懂她,隔著不遠不近的距離:“禪宗于陣道小有所成,或可助施主一臂之力。”
看來這是會了。
谷粒頭一次清醒這位死對頭沒有極端偏科,不再言語。兩人加緊腳程便趕到了城樓之下。
角門不比四方位的正門大氣,只有半墻高,漆色掉了大半,隱藏在樹木之間,不仔細分辨難以發現。
谷粒謹慎地在茶攤上觀察半晌,問身邊和尚:“有沒有發覺怪異?”
念無相很配合:“沒有守城的巡衛。”
谷粒點頭:“會不會有詐?”
和尚垂眸半晌,道:“或許,可以走了。”
谷粒:“?”
見她一臉呆滯,露出少見的傻氣,念無相反而微微抿了唇角,手上的念珠不盤了,起身徑直往角門走去。
他應當是用了縮地之術,周圍無人察覺他的怪異之處,便已經走到門前,然后伸出掌心輕輕一推——
厚重的城門無聲開了條縫。
谷粒:“……”
戲多的人就像一個孤獨的小丑。
她眼看著念無相順著那道一人寬的門縫悠悠走出去,再轉回身,眼中含著笑意望向她。
這和尚難得一笑。
還不如不笑。
谷粒按捺住腦內的洶涌,像個機器人一般走過去,念無相往側邊退開一步給她讓路。
她順利出了城門,又覺出不對味:“這些百姓似乎對我們能出來無動于衷。”
念無相順著門縫向內看去,城門開了半晌,果真沒有引起一個人注意。這狀況倒像是,布局的人在有意放他們離開。
和尚眉心輕蹙,很快又撫平,沖谷粒合掌作禮:“此地往前便已出了城中陣法范疇,想必施主借符咒卷軸之力回山門亦非難事,衲僧就此告辭了。”
他說完鞠躬,再轉身已經走出百十丈開外,速度快的像是在飛速證明自己只是在客套兩句不必當真。
正準備捏著鼻子糊弄兩句的谷粒:“……”
堂堂天師,不能和沒見識的臭和尚慪氣。
谷粒很快將這人拋之腦后,從隨身芥子囊中摸出一幅卷軸。它軸承不算長,用紙是修界一等一的蟲白蠟染箋,隨著谷粒隨手一拋,卷軸縱向在空中展開,泛出燁燁金光,旋即法陣之間嵌連鏈接,破開一道門。
谷粒平日懶得緊,用這東西早已習以為常,邁步進去,溶于空白畫卷之中。
……
這次的傳送與以往相比出了點差池。
一般來說,傳送卷軸都會與目的地最近的傳送法陣相通,包括且不限于各家宗門,主城甚至是繁華的交易小鎮上。
她選擇的是回鶴鳴山山門,按理就算不能傳到護山大陣前,也該是在山下黑云鎮設置的傳送法陣中。
然而這次,谷粒一落地,直接“噗通”一聲傳到了酒池里。
谷粒嘗了一口,還好,不算離譜,這是黑云鎮獨有的釀酒酒母。
黑云鎮地處青城山與鶴鳴山之間,多年來,逐漸成為兩派與諸散修交易買取的交易小鎮。鎮子向外,呈網狀錯落散布著倚仗兩大仙門生存的凡間子。農舍集聚,靈田萬頃,一直延伸至云環霧繞的仙門山腳之下。
谷粒認得眼前這家酒肆。
黑云鎮唯一一家凡人開設的靈釀,因其釀酒環節公開化透明化而在仙門小有名氣。
她一身濕噠噠,正欲出了酒池與店家解釋,便見喝得醉醺醺的季原小師叔湊過來樂:“谷——小——粒,你這又是玩的什么把戲啊?我聽說你上烽火臺領了山門任務下山去了,怎么,做任務做到酒池子里來了?”
季原乃是松云峰劍修長老,自八年前松云峰主于夜南天失蹤后,代為執掌峰內弟子事務。也是自那以后,他變成了無酒不歡的醉劍流派。
店家認得季原,自知谷粒也是位惹不得的仙尊,打了個圓場退回堂中做事。
眼看著季師叔醉酒越發沒譜,打個酒嗝都是思念峰主師兄的模樣,谷粒連忙躍出酒池,一邊運轉靈氣烘干周身,一邊榨取工具人:“季師叔,醒醒酒干活了,我有急報要帶回山門。”
季原一雙鳳眸醉眼懶散睜開,倒還留著幾分清明:“小谷粒,碰上什么難事了,說來……師叔聽聽。”
谷粒知道季原脾性,熟門熟路上去抓著他衣領就往外扯,邊走邊問:“師叔,無心劍在何處?”
季原踉踉蹌蹌叫喚:“哎,還在酒肆桌上呢!”
谷粒:“……”
這人真的是劍修嗎?老婆都扔了只要酒?
季原趁她走神的功夫,已然伸手喚無心劍來。這劍沒有劍鞘,通身青翠,偏細的劍身像是一桿竹,傲然,又有脆弱易折之感。
二人總算御劍往山門趕去,谷粒這才算是稍稍安心下來。
季原很少見到這個小師侄如此狀態,甚覺有趣,一邊喝酒一邊問:“到底發生何事?”
谷粒正走神,聽到季師叔問話,故意單刀直入拋出這計炸雷:“師叔,‘金魄’現世,燕來城恐怕不保了。”
季原喝酒的動作猛地頓住。
谷粒心一沉,果然……他們都知道點什么。
季師叔此時略微瘋魔,竟直接調轉身子,捏著她的肩膀來回晃動:“你從何得知‘金魄’?可是有人跟你說了什么?那人有沒有把你怎么樣?”
季原剛剛邁入水天色的洞玄境界,這一晃蕩,讓卑微筑基無所適從,一陣翻江倒海之后,吐出一口淤血,直接眼一黑,昏了過去。
醉酒的季原頓時飚劍,看起來更瘋了。
……
谷粒在一陣凄厲的哭喊嘶吼聲中轉醒。
眼前很暗,依稀可以辨出是一處潮濕的石崖洞內,洞壁上鑿嵌滿大大小小的佛頭金身,她只是粗粗掃視一邊,便發覺這些石刻缺胳膊斷腿少眼睛,竟沒有一個是完整。
鶴鳴山境內并無此等地界。
谷粒皺眉退后一步,突然發覺自己手中多了一串念珠,她緩緩抬起右手看去,那熟悉的材質與金光,頓時五雷轟頂。
她一時反應不過來,石壁上突然發出一聲擾人心神的囈語:“念無相,選啊。是殺了她渡世人,還是只渡你自己?”
這聲音仿佛揪著人的雞皮疙瘩在跳舞,一聲之后,山壁上的佛像爭相張口。
“選啊,快選啊。”
“念無相。”
“你怕了?”
谷粒終于忍受不住這魔音灌耳,嗡著嗓音皺眉:“住嘴,丑東西。”
趁它們還沒反應過來,谷粒又補充道:“窮得都沒皮沒臉了,還整天叭叭叭,不會出去掙點靈石重塑金身?”
眾佛像:“……”
這小子應該瘋了。
與此同時。
被石像們逼著陷入痛苦回憶的佛子雙眸一睜,就見自己與一醉酒昏睡的男子站在失控的靈劍上,即將撞上太極廣場正中的聚靈鐘。
聚靈鐘乃是鶴鳴山祖師爺煉制的神級法器,可以方便門下弟子在此打坐修煉,助于入定。
這樣的速度若是撞上,谷粒得去了半條命吧。
門內弟子們已經不忍直視,關系好的大喊一聲“六師妹”便要沖上去對撞。
念無相將一切看在眼底,壓住胸中波瀾,然后在眾目睽睽之下,離聚靈鐘三寸之遙,控著無心劍一個急停,神龍擺尾,完好無損下了劍身。
太極廣場呆了。
六師妹這是……要重回巔峰榮耀的節奏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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