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7
落霞散盡,長天重新融入無邊黑暗之中。
谷粒悄悄運轉靈力,發覺氣海前所未有的通暢寬廣,如寧靜海面一覽無余,不由心生歡喜。
她總算是記起念無相的好,自認特別大方地給他丟去幾個清心消業咒,將納衣僧鞋上的血跡泥灰一并清理干凈。
氣氛有些凝滯,谷粒卻毫無所覺:“師父,你既然在這,兩宗弟子尚未進入城內吧?”
容茂鶴看著徒弟對個年輕的和尚動手動腳,還十分熟稔,不由呲了呲牙。
他偏過腦袋,眼不見為凈道:“原本要進的,這不是你破境引來云霞,我與禪宗宗主察覺異樣便暫緩了。不過,此時應該已有一只兩宗混編的先頭小隊率先進去。”
谷粒原本從容的面色僵住,起身的動作打了個踉蹌,沉聲焦急道:“什么先頭隊伍?”
容茂鶴一手養大的徒弟,什么脾性他最是清楚不過。
乍見到六徒弟這個不常有的反應,他心頭突突狂跳,恍惚間又回到夜南天那日現場。他穩住心神問:“怎么,你發現了什么新線索?很危險?”
谷粒也不知該從何說起,畢竟與念無相互穿一事幾乎俱是謎團,其中又牽扯到禪宗藏經閣密卷。
她靜置幾秒,已然有度:“有些事,我們關起門來慢慢解釋,當務之急是召回這批弟子,耽誤不得。”
容茂鶴自是信任她,嘆道:“為師來尋你前,他們已整裝妥當,如今恐怕已經到了義莊。”
謝殊同試探著提議道:“傳音入密?或是通過玉箋傳訊?”
谷粒搖頭:“城中設有繁雜大陣,不止聯絡不上,傳送類的卷軸和法陣同樣無效。”
這可不是一朝一夕能夠布下的,必得是一群人日積月累,費盡苦心的勞作。
容茂鶴當機立斷:“為師親自去尋,只須全須全尾地帶出來,不會多做停留。”
谷粒立馬駁回:“沒門,你想都別想。”
四師兄附和:“六師妹說得對。”
一派掌門,若有萬一,整個鶴鳴山都會陷入浮沉之中。
況且,所謂的“金魄”自爆,漏出來的到底是五百年生炁,還是三千年生炁,亦或更多……她們一無所知,不敢與毫無定性的一件“器”做豪賭。
分秒流逝,谷粒抬眸遠眺,看到昏暗的城墻背景下,念無相無悲無喜地靜靜佇立于沙隴之上,一如初見。
她鬼使神差道:“還是我去。我對里面比你們熟悉,既能出來一次,便有第二次;而且,這不還有位現成的幫手,論起合適,恐怕沒人比他更合適。”
她聲色不動,穩若泰山,說完還沖念無相眨了眨眼,又呲牙威脅。
念無相不由想到禪宗后山上的土撥鼠,掩住眸中情緒,合掌向幾人作禮。
容茂鶴否決:“不行,兩宗來了幾百號弟子,何至于要你一個氣海剛剛恢復的固元境界小弟子去沖鋒?”
“還有這位小師父,雅氣舒朗,看著像是渡緣道僧人,你扯人家跳火坑做什么!”
谷粒無言,暗嘆堂堂掌門識人不清。
她只好簡單道清緣由:“師父,‘金魄’實則并非指人,乃是正法時期,大能聯手煉制出的一個神階法器,可化人形罷了。”
果不其然,掌門和四師兄相繼露出錯愕表情,就連念無相也淡淡向她看來。
她繼續道:“當年煉制它,乃是仙門為了吸納天地之炁每隔五百年所造成的刀兵、饑饉、瘟疫。如今金魄重現,若當真被毀,成千上萬年的天地之炁流竄燕來城,絕非人力可控。”
容茂鶴聽到此處,怎么會不明白。
若城中“金魄”果真是傳聞中的神階法器,那燕來城在層疊的陣法封固下,儼然變成一個巨大的養蠱場,最終能從這城中出來的,只會是舉世禍患。
謝殊同喃喃道:“如此一來,莫說救城中百姓了,我們的人都……”
他話未說完,沉寂消融在呼嘯的夜風之中,萃上一層冷意。
念無相率先打破了這份寧靜,看向谷粒時,眼中多了幾分捉摸不透的意動:“施主,衲僧愿再次與你走一遭。”
掌門從沉思中拔出,總算是抓對了一次重點:“什么再次?”
謝殊同搖搖頭解釋:“師父,這位便是靈隱禪宗的佛子,白衣無相。”
念無相雙手合十,露出一個在谷粒看來十足場面性的笑容:“阿羅漢向,見過容掌門。衲僧不才,白衣無相乃虛浮之名,尚且擔不得,但燕來城此行恐怕確是最佳人選。”
容茂鶴連忙見禮。
雖與傳言有誤,眼前佛子只有玄珠境界,但其獨有的無相禪驚艷仙門,可在一定差距內無視世間法度咒言,似乎是最接近于神性的存在。
他意下松動:“早聽聞佛子已經邁入知微境界,不知……”
念無相答得坦然:“修行滯納,恐生心魔,因而自愿退回玄珠修煉。”
谷粒看他不爽,低聲叭叭:“賣弄風騷。”
立馬得到了容茂鶴的一記暴栗。
謝殊同連忙將師父扯開,扇著扇子給打圓場:“師父,年輕人的事你少管。”
容茂鶴:“?”
他很老嗎?
四師兄又道:“佛子有無相禪傍身,確實適合這份差事,想必也能護得阿粒周全。”
掌門還是瞪著最讓他操心的六徒弟:“果真要去?”
谷粒點頭。
關于夜南天之內的事,她已經忘得差不多,也曾午夜夢回時憶起分毫,仔細想時卻又頭痛欲裂,一星半點也捉不到蹤跡。
因而,直到今日,也無人知曉夜南天內究竟發生了何事。
她如今要進去,不過是將一切線索串聯起來,直覺與夜南天脫不了干系。
容茂鶴踹一腳謝殊同:“那讓你師兄一起去,也好多個墊背的。”
謝殊同:“???師父,這是人話?”
谷粒已然趁著這個間隙走向念無相身邊,嫌棄地揮揮手:“不行不行,佛子一拖二,怎么飛的動?”
謝殊同:“……師兄倒也沒有那么差。”
靜默良久。
直到那兩道身影消失在高墻之下,容茂鶴才幽幽道:“你倒也不必如此自信。”
……
燕來城下,無人將歇。
整個修士大營從容茂鶴回來后,便一躍進入戰備狀態。為接應谷粒等人出城,劍修們摩拳擦掌,如臨大敵。
兩宗宗主考慮到最壞的可能,又將陣修重新做了部署,刻不容緩地開啟對燕來城的封印事宜。
反觀門內兩人,倒是格外悠閑自在。
谷粒嘴中叼著一根不知何處摘取的草稈,與佛子并肩前行。
她似是刻意口齒不清道:“進境之事,多謝。”
念無相單手作禮,另一手如常盤著念珠:“衲僧說過,善因種善果罷了,只是……施主的氣海被人用極其高深的咒法冰封住,如今雖然解開,恐怕暗地里還隱藏禍患,萬望小心。”
谷粒嘴中舞動的草稈沒了動靜,被她一嘴唾出好遠:“不過是筑基,至于嗎?”
還極其高深的咒法,多大仇?
念無相被這出川劇變臉取悅到,有一瞬間淺淺揚了唇角,隨即恢復為平直狀態:“或許,谷施主自有異于常人的優勢,只是別人發覺了,你卻沒有。”
谷粒揚了揚眉,不置可否。
月白風清,兩人一路前行,誰也未曾提起目的地,倒多了些心照不宣的默契感。
谷粒閑來無事,問和尚:“小師父怎么想起幫我進境?”
這臭和尚不像是如此好心的人。
況且她天才之名隕落已有八年之久,不論嘲諷或是相助,早就湮滅在時間的蹉跎中。
念無相難得眼神躲閃了一下,避開谷粒視線,目光落在屋檐上的瓦片方能出口:“衲僧只是想打坐了。”
谷粒:“……”
這就是禪宗刻進骨子里的習慣嗎?愛了愛了,多來幾次她怕不是能白日飛升。
谷粒輕咳一聲,擺正自己作為“自封死對頭”的態度,異常大度地拍打念無相肩膀:“這就是機緣啊。”
她手勁很輕,打在納衣的補丁處,都讓他只感受到瞬息指尖的溫度,便再次瀟灑地揮舞離去,只余下故作淡然,實則已經忘記念珠數到何處的和尚獨自出神。
小半晌過去。
念無相終于主動問出一個問題:“宗主將我鎖進藏經閣,施主是如何出來的?”
他一貫細致周密,從谷粒在城外的陳述中已經察覺,這位定是翻看了藏經閣中哪冊密宗,得了這驚天訊息,才會費盡心思再趕回來。
念無相不是一個死板的和尚。
既然有緣,合該是谷粒進到藏經閣中。
谷粒想起自己干得那些好事,終于想起來不好意思。
摸著后腦勺笑得有些心虛:“噢,你不是講過藏經閣不讓外門弟子入內,一張變幻符加上鶴鳴山劍法,這認死理的就把我踢出來了。不過嘛……”
和尚一雙泛著瀲滟光華的眸子看來,含著意料之外的興致與清朗。
谷粒一鼓作氣囫圇道:“我這一路御筆而來,不甚熟練,途中還使用了十幾張助推符咒,舉止嘛,不太雅觀。佛子的清譽可能會受到一點小小的影響。”
念無相:“……”
他不吭聲,谷粒便默認此事揭過,舒一口氣扯皮道:“對了,你給我芥子須彌做什么?”
念無相整理好心態,答:“與我聯絡。”
見谷粒的眼神變得奇怪,念無相破天荒補充澄清:“以防我們還會隨時互換,這芥子須彌內有一道開通的‘類界’,施主可以通過它與衲僧對話,或是留音。”
谷粒頭一次聽說“類界”存在,立馬從芥子囊探出扔在角落的杏核,邊玩邊嘆道:“原來這就是你說的蟾毒贈禮啊。”
念無相早料到這種情況,平靜答:“正是。”
谷粒操控著芥子須彌,當場給念無相又是通訊、又是留言,甚覺有趣。
她深覺此物便利,從芥子囊翻找出一條極細的墨玉鏈串上芥子須彌,掛在脖子上。
念無相著實有些詫異。
谷粒天生膚色偏向于上好的瓷白,這條墨綠鏈子更襯得她膚若凝雪,芥子須彌散發出淺淡金光,柔和地在鎖骨窩處打上一層陰影。
念無相只看過一眼,方寸山便似失守一般塌陷。奈何他慣來不動聲色,只是較往常更為冷淡地走上岔路口另一端。
谷粒默默圍觀幾秒,忍不住疑惑:“念無相,你要去哪?”
年輕的佛子默默頓住,如大夢初醒,又一臉淡然地轉頭拐了回去。
谷粒心粗如碗口,絲毫不在意和尚的反常舉動,嬉皮笑臉繼續玩笑道:“這東西果真是寶貝,還有多余的嗎?咱有錢,不白嫖你。”
念無相噎了半晌:“沒了。”
谷粒揚眉:“聽四師兄說此物為禪宗獨門小法器,便以為數量不在少數。”
念無相輕笑:“我手中只此兩枚,歷代佛子將此作為與宗門互通的小法器使用。”
至于只有他手中的芥子須彌才可開通“類界”之事,卻是半個字也沒提起。
左右他修的渡己之道,也只剩個天竺鼠常做聯絡罷了。
念無相憶起這些舊事,絲毫沒有產生任何情緒波動,因而谷粒根本注意不到此話背后的異樣。
她思維向來發散又飄忽,想起一出是一出:“對了,派來送信那只豬呢?”
念無相思索卒然,反應過來說的是天竺鼠,回道:“它一直都在。”
谷粒便從芥子囊摸出沒吃完的松子,沒等呼喚,身畔房檐上飛快躥來一個白毛圓滾滾。
她僅憑余光就斷定確實是白毛豬,捻起一顆松子拋向高空道:“去追。”
可憐滾滾為一口吃的拼盡老命,抱在懷中剛吞入口,下一顆松子已然飛向高空。
如此往復幾次后,胖子滾滾呼哧呼哧地癱在地上。它不愿再劃拉小短腿自己行動,索性把身子蜷成一個球,示意谷粒踢著它走。
念無相:“……”
萬佛塔一眾殘念要是知道燈油供養出這么個貨色,不知作何感想。
谷粒踢了滾滾沒幾步,便見前方多出一道人影,黑靴橫陳,直接擋住了滾滾肉球繼續前行的去路。
谷粒直覺不妙,揮手灑出一打符紙,沖念無相道:“先救豬。”
念無相正欲出口的“不用管它,死不了”卡在唇齒之間,沒說出來。
谷粒這回再入燕來城似是做好充足準備,一副傍了靈礦的闊佬做派,連丟符紙都是按打計算的,生怕砸不死對方。
窮宗出身的佛子沉默了。
好在念無相與滾滾心意相通,給出指令,就見方才還懶在地上一坨球突然柔韌性極好地360°轉體,隔空一躍,蹲上了谷粒肩頭。
谷粒放下心來,再去看身前步履蹣跚的身影,不由愕然。
那人從陰影里走到月光下,早已不是河邊洗衣時熱情又溫暖的神色,此時木訥著一張慘白面孔,眼球無生氣,也不轉動,只機械地在兩人之間擺了擺頭,然后選擇越過他們往前走去。
谷粒和念無相交換眼神。
她不禁大膽猜測道:“她現在對我們絲毫沒興趣了,或許可以暫且認為,我們已經不屬于需要“感染同化”的范疇。”
念無相點頭認同,率先跟上這位老熟人一探究竟。
深夜時分,大娘的目的地依然落定在義莊,與其他行尸集合。
谷粒實在疑惑他們連夜如此到底有什么效果。
她正走神,念無相忽然輕輕扯動她的肩膀,拽進修竹掩映之后。
谷粒下意識反抗,和尚僵直了腰背按住她低聲道:“有人來,并非修士。”
谷粒一聽當即不動了,腦袋貼在念無相胸前,控制好綿長氣息,以手做筆,竟然借他前胸畫出一道隱匿符。
符修邁入玄珠境界以后,才可不借助于外力,引靈氣化形生出符意。這是修真界廣泛認知的事情,可她似乎又破了例。
念無相安靜垂著眸,在咫尺之間好脾氣地隨谷粒折騰,似乎風未動,幡亦未動。
谷粒只忙著拿現成的工具人小師父練手,符成了,她確認兩人氣息形跡都已抹去,才一臉驕傲地沖念無相挑眉,率先探出頭去查探。
月下輕塵。
義莊門前,憑空出現個步態嫵媚妖嬈的女子,皮膚在夜色映襯下顯得細膩如雪,墨染的長發傾瀉而下,幾乎可以曳地而行。獨獨立在門前廊下,便生出萬般美人風情。
只是可惜,她手中還輕托著一柄飛花提燈。
谷粒乍一瞧如此熟悉的場面,第一反應就是中了什么人的幻術。
她頭都沒回,輕車熟路摸上身邊念無相的衣袖,挑了個順手的位置掐了一把,詢問道:“疼嗎?”
念無相睨她一眼,道:“自是疼的。施主但可放心,衲僧不會為幻術所擾。”
谷粒反而皺起眉:“不是幻術,總不能也是個‘金魄’吧?”
念無相淡然贊同:“有可能。”
可能個屁可能,金魄這么不值錢,按一打來算的嗎?谷粒覺得這個佛子屬實不太靠譜。
兩人四目相對,各持己見,門廊下的大美人卻已經引燃燈芯上煞氣凝成的火苗,很快裹至全身,赫赫炎炎。
谷粒腳下不由后退一步:“你猜對了。”
念無相難得嘆了口氣,念珠輪轉,越過她往義莊內走去,儼然已經恢復為明心見性的皈依佛子。
谷粒還立在原地,沒有動彈。她腦海中有一些盤不順的念頭。
如若藏經閣中的金魄來歷所言不虛,那此處接連上演的玩火自焚,是否真如他們的猜測?
她想不明白,抬腳跟上念無相道:“喂,先找人要緊……”話沒說完,眼前出現一堵義莊的西側墻。
這面石墻背靠他們先前藏身之處,處于視野死角,谷粒尚且還做不到神識外放,因而并未發覺,這墻上今日立著一口懸棺,旁邊用井繩吊著數十俱尸體。
谷粒一眼就分辨出,這些人有松云峰的劍修,也有靈隱禪宗的怒目羅漢。如今,全都了無生氣地被如此折辱著。
念無相怕是先前就有所察覺,一臉悲憫之色,隨著口中《凈土文》生成的金光小咒攀上墻面,將兩派同門輕柔地解救下來。
他們還是來晚了一步。
谷粒壓抑著自己滿腔憤怒,問:“都死了?”
念無相閉目搖頭:“不止于此,恐怕……還被吸干了靈力。”
義莊內的行尸與那燃盡的女子將狂歡進行到底,仿佛完全沒有看到這兩個不速之客,沉浸在一片荒誕之中。
谷粒攥緊了拳頭,閉眼,深吸一口氣:“再去城內搜一圈,或許還有不在義莊的幸存者。”
念無相點點頭,語氣十分肯定地答道:“是有。不過,他二人似乎負傷在身。”
谷粒也清楚這個節骨眼上,燕來城內負傷不可小覷,焦急追問道:“在何處?先救人再說。”
念無相一邊隔著衣袖帶起她小臂,道一聲“得罪了”,一邊腳下生風,縮地成寸,將一院子魑魅魍魎甩在身后。
“你曾去過,那位施主的院落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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