晝夜交接，月亮不知何時爬出來。
  昏暗的廊道上，柳念秋與顧嵐麟同道而行，卻一前一后相隔數步。
  走到陌生拱門前，有兩個丫鬟低著頭站在過道左右。
  她們后邊叫萬芳園！
  這里有花圃與綠植，以及兩條小徑鋪向中間的一座兩層六角亭。
  月光潑灑，落在萬花叢中如同一層白茫茫的銀霜。
  亭下坐有兩人，也不是別人，正是柳寒柏與柳念秋。
  顧嵐麟剛進萬芳園時，他的鼻子就在花香中覓到一絲魚腥味。
  走近亭子，那張圓臺上有葷有素。當然，這些美味佳肴里還是中間那盤魚羹最是搶眼。
  柳寒柏看見人到齊了，他笑道：“今天是家宴！秋兒，麟兒，你們快坐！”
  聞言，顧嵐麟微愣。
  因為空出來的兩個位子，剛好是對坐！換而言之，他一旦坐下去就需要硬著頭皮直面柳念秋那張臭臉！
  柳念秋似乎早有準備一般，她相當自然地坐到位子上，但那張小嘴仍舊不饒人。
  “既然這是家宴，又何必把某些不相干的人請來！”
  這一刻，柳寒柏徹底明白他們兩人已經鬧到了水火不容的地步。
  他無奈地笑笑，指著最后一個空位，“麟兒，快坐！”
  柳懷春側過頭，眉眼清秀，聲音如往日一般溫柔，“快坐！”
  這兩句話宛若千斤重，把顧嵐麟心里的退意給壓垮。
  他知道自己沒有拒絕的余地！
  剛落座，柳念秋那充滿怨念的眼神就已經把他殺了千遍萬遍。
  “我不舒服！不吃了！”
  柳念秋拋下筷子，起身要走。
  豈料一股無形之力把她壓回去。
  柳寒柏黑下臉來，他沉聲道：“真是把你嬌縱壞了！乖乖坐好！”
  眼看親爹發火，柳念秋就算氣不過，她也不敢多言！
  一場家宴，沒有開始就已經硝煙彌漫。
  柳寒柏突然命令道：“秋兒！今晚過后，你與麟兒那個賭約就此作罷！”
  “憑什么？”
  “就憑我是你爹！”
  柳念秋癟了癟嘴。
  她又用眼神剮了一刀顧嵐麟。不敢違背柳寒柏的命令，柳念秋只能把心里的不滿全部歸咎顧嵐麟身上！
  然而，如今顧嵐麟才不肯妥協！
  “世叔！賭約還是照舊吧！”
  此話一出，四周安靜得連落根針都能聽到！
  柳寒柏瞥一眼，還是搖頭，態度堅決地吐出兩個字：“不行！”
  被撲滅的怨火重新點燃！
  柳念秋趁機嚷起來，“爹！怎么不行？是他自己堅持……”
  話音未落，柳寒柏瞥去一個冷冽的眼神，就宛如冬日的風雪般令人膽寒。
  他厲聲道：“翅膀硬了？敢這么對你老子說話！”
  局面劍拔弩張，連園外的下人們都開始提心吊膽。
  是顧嵐麟突然站起身！
  “世叔！你特地設這次家宴，無非是想緩和我與她之間的關系！可我與她如果缺了這場賭約，這輩子也不可能講和！”
  說完，他轉身就走，不留任何余地！
  ……
  一夜無眠。
  次日。
  顧嵐麟剛開門，他就看到一道白色倩影站在院內。
  “……”
  他扭頭看了眼清鈴房間，發現對方還沒有從睡夢中醒來。
  柳懷春轉身，問道：“昨夜可好？”
  聞言，顧嵐麟內心百感交集。
  來了柳府幾個月，這是他第一次強硬地頂撞柳寒柏的意思。
  “昨夜我讓世叔失望了……”
  柳懷春笑笑，“還好！反正我覺得你說得很對！”
  她撇頭望向屋內，問道：“不請我進去坐坐嗎？”
  顧嵐麟微愣，又迅速側身讓出一條道。
  進屋后，柳懷春立馬被丹爐吸引。
  “居然是一件靈寶！”
  她伸手摸了摸，發現表面居然不是冷的，而是熱的。
  “里邊靈火即便沒有供養依舊旺盛，果然神奇！院長曾經教過我煉丹，可惜我沒有這方面的天賦！縱使費盡九牛二虎之力，也難窺其中門道。”
  顧嵐麟笑笑，“以懷春姐的聰明才智，若長久堅持未必沒有收獲！”
  他本以為柳懷春聽后會很高興，不料對方完全不按套路出牌！
  “外人總說我將是天下文脈的第一人！可這些天與你相處下來，我總感覺自己欠缺的實在太多太多！”
  顧嵐麟微愣，他連忙正色道：“懷春姐如果想學煉丹，我一定知無不言！”
  靜！
  驀然間，柳懷春扭頭，微微一笑，“你可能誤會我的意思了！”
  顧嵐麟怔住，臉頰也浮起一片羞紅。
  柳懷春繼續說道：“煉丹非我所長！我又不是古之圣賢，怎么可能萬事皆通！比起這，我更想繼續同你下棋！”
  沒有選擇搭話，顧嵐麟只苦笑兩聲！
  他分不清這到底是真心實意，還是隨口一提，就索性把主動權交到對方手里。
  但柳懷春已經把注意力投向浴桶，在里邊她嗅到淡淡的藥味。
  “對了！爹同意了你們的賭約！三個月后，他會親自為你們在校場擺下擂臺！”

  顧嵐麟皺了皺眉頭，謹慎問道：“世叔他不生我的氣嗎？”
  “不知道！但他確實同意了！”
  柳懷春又扭頭，她打量起顧嵐麟，“你的氣息又變強了！或許，爹就是看中這一點才同意了你們的賭約！”
  直視那道美麗又傳神的水眸，顧嵐麟竟在心底萌生出裸奔的錯覺！
  他下意識地想辯解，豈料柳懷春先他一步開口，說道：“短短七天，你的身體就實現兩次顯著提升！看來你在煉丹方面確實很有造詣！”
  這次，他沒有被稱贊沖昏頭腦！
  “言重了……”
  話沒說完，隔壁傳來輕微的動靜。
  “看來是清鈴丫頭醒了！別告訴她我來過！告辭！”剛走到門口，柳懷春卻補充一句：“幾天后，百惠樓競丹！我很期待你的表現！”
  沒等顧嵐麟反應過來，柳懷春已經施施然離去。
  ……
  這天晌午！
  艷陽高照！
  顧嵐麟盤腿坐在丹爐前。
  每次吐納，進出體內的空氣都能讓他感受到青焰那超高的溫度。
  爐內，藥液在高溫下淬煉。
  顧嵐麟此刻心事重重，他低喃道：“是成是敗！已經不是面子的問題……”
  自青炎歸陽爐中傳來一股暖流，是青焰在安慰他！
  這時，清鈴推門進來，她的手里還捧著一碗鍋灰。
  “少爺！你要這東西做什么？”
  “當然是有妙用！”
  顧嵐麟接著碗又抵在鼻下聞了聞。
  他瞥一眼清鈴，“那個李三嬸沒為難你吧！”
  清鈴鼓起腮幫，輕哼一聲，說道：“起初她還死活不肯給！直到清鈴搬出老爺來，她才給了這小碗！”
  聞言，顧嵐麟的內心充滿了愧疚！
  “這碗鍋灰對我真的很重要！往后幾天，都要麻煩你去要一碗新鮮的鍋灰！我知道這對你來說很委屈……”
  清鈴卻打斷他的話，態度異常堅決地說道：“不委屈！只要能幫到少爺，清鈴什么苦都愿意吃！”
  她那清澈無邪的目光，深深觸動了顧嵐麟的內心！
  但顧嵐麟還是擔心發生意外，他再三叮囑：“李三嬸要為難你，你就拿世叔壓她！如果她敢打你，記住，一定要還手！壞人就像狗一樣！你如果軟弱一次，下一次她會變本加厲地欺負你！”
  說完，顧嵐麟取出羊皮囊！
  他拔開木塞，將其中的虎妖精血倒入爐中。
  精血掉落火海，就如同一個皮球漂浮在海面上。它變化成虎妖的原貌，視火海為深山密林，在這里撒歡打滾。
  絲絲血氣精華被青焰抽出，又將它們送往藥液里。
  似乎感受到這片火海正慢慢煉化它！
  精血發怒了！
  它發出陣陣虎嘯，那聲勢之大，亦如昔日號令百獸時的威武霸氣。
  可它忘記了，它只是虎妖身上的精血！
  青焰幻化成一條青龍！
  它舞動火海，像真龍活在海洋般掀起風暴與巨浪。
  滄海浮萍！
  精血很快被磨光了志氣，由威武的虎王變作垂死的病貓！
  爐外的顧嵐麟看到時機成熟，他立馬撒入事先準備的鍋灰！
  黑色的粉末緩緩飄落，成了一場別致的甘霖。
  此刻，顧嵐麟緊張地憋住氣，連額頭都滲出密密的熱汗。
  鍋灰沉入火海，如雨點落入汪洋，并無引起任何異樣。
  顧嵐麟終于松口氣，咧嘴笑道：“看來是對的……前身哥誠不欺我！”
  這時，清鈴拿來毛巾為他擦去額頭上的汗水。
  “少爺！是不是成功了？”
  “還早著呢！這個流程需要持續五天！每天還需要控制火候，大了小了都不行！比千金小姐都金貴！”
  清鈴面露擔憂。
  “這煉丹可真不容易！”
  顧嵐麟呵呵一笑，說道：“煉丹如果不難，你信不信這天底下連目不識丁的阿貓阿狗都敢自稱是煉丹師！”
  他盯著清鈴的臉，才想起今天還有別的事沒完成。
  “你到我書案上去取一張寫了‘青’字的白紙！”
  清鈴取來遞給顧嵐麟，問道：“少爺！這白紙做什么用？”
  顧嵐麟翻了個白眼，“你該泡青苗湯啦！”
  聞言，清鈴怔住，又吐了吐粉舌，低聲求饒道：“對不起咯！清鈴也不是有意懈怠，只是今天一直幫少爺煉丹！”
  “行！我的鍋！”
  配完藥材，顧嵐麟忽然來了興致，問道：“清鈴！你這些天有沒有感覺自己的身體有什么變化？”
  清鈴邊干活邊回答：“沒有！”
  說完，她又拎著空桶出去。
  顧嵐麟皺了皺眉頭，口中小聲呢喃道：“怎么可能！青苗湯可是仙家秘藥，就算用在一條狗的身上，也該見效才對……”
  話音剛落，就立馬從門外飄進一道幽怨的目光。
  “少爺！清鈴聽到了……”
  顧嵐麟心里咯噔一下，暗道不妙。
  “你別誤會！我沒有別的意思！”
  清鈴沒有回應，只是努了努嘴，似乎是在生悶氣。
  只聽到衣服滑落時發出的輕微動靜。

  顧嵐麟微微一怔，他的脖子瞬間僵住，不敢有半點非分之想。
  嘩啦——
  入水聲過后，就再也沒有別的聲音打破這怪異的寂靜。
  顧嵐麟熬不住了！
  “我剛才真沒別的意思！”
  清鈴只是哦了一聲，仍舊不肯回話。
  忽然，顧嵐麟噗嗤一下笑出聲來。
  “清鈴！你好像變了！”
  “哪有！是少爺想多了！”
  顧嵐麟搖搖頭。
  “剛來的時候你總是唯唯諾諾，做事也是小心翼翼，現在都會生我的悶氣了！”
  清鈴那白嫩的臉蛋泛起秋波，她倔強道：“那是少爺沒真正認識清鈴！”
  “現在認識也不遲！”
  顧嵐麟笑笑，又輕聲道：“剛才是我失言！我向你道歉！”
  咕咕咕。
  水面冒起水泡。
  “少爺，你不道歉也可以……”
  “這不是給我開后門嗎？”
  顧嵐麟趁機瞄一眼，發現對方的心情貌似開始好轉。
  他暗自竊喜，隨口問道：“我一直沒機會問！清鈴你家在哪？”
  “柳府就是我的家！我是孤兒！”
  簡直剛出狼窩又入虎口，顧嵐麟的心已經死了半截！
  “對不起！是我多嘴！”
  “少爺！你不用道歉……”
  說完，清鈴突然又感覺到后背某個部分很是瘙癢。
  她剛伸手，眼光不經意瞥到顧嵐麟的側影，于是又害羞得把手縮回水里。
  ……
  時間匆匆來到第五天。
  晌午。
  清鈴再次拿著空碗到廚房討要鍋灰。
  她停在廚房門外，緊張地朝里邊喊道：“李三嬸！我來拿鍋灰！”
  話音剛落，里邊傳來李三嬸的怨言：“鍋灰！鍋灰！你個死丫頭足足煩了老娘五天，你拿鍋灰當飯吃呢？”
  清鈴被嚇得一激靈，這下意識的身體反應剛好被出門的李三嬸給撞見。
  那張胖臉立馬露出刻薄相。
  “鍋灰沒有！趕緊給老娘滾！”
  清鈴立馬慌了神。
  “鍋灰對少爺很重要！這是最后一次，你就把鍋灰給我吧！”
  “全柳府的下人，也就你一直恭恭敬敬地稱呼他為少爺！你賤不賤呀！”
  清鈴既委屈又生氣，她終于狠心喊道：“你罵我可以！不許罵少爺……”
  一想到當天顧嵐麟給她的羞辱，李三嬸就氣不打一處來。
  “就罵了怎么著？我告訴你！你伺候的主子，他就是個傻子！天天要一碗鍋灰，怎么沒咽死他？”
  剎那間，清鈴的眼神閃過一抹冷意，“以下犯上！你就不怕老爺處罰？”
  這話直接把李三嬸心中的怒火給點燃！
  “死丫頭！身子骨硬了是吧！敢拿老爺來壓我！”
  李三嬸抬起右手就往清鈴的左臉扇去。
  可這一次，她的手被截停在半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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