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下旬，FG項目初步設計完成了初稿，日周一，在設計院二樓會議室召開了初步設計審查會。

　　耿志遠坐在王平身旁，對面是二十多個化工研究院職工。王平悄聲道：“后面那排全是名牌大學的博士、碩士，學歷比咱們高多了。”

　　化工設計院對學歷要求并不高，一線職工里除了正規院校的本科、專科外，還有相當一部分中專、函授學歷的職工，跟研究院比起來學歷上差了一大截。

　　研究院跟化研公司是一家，所以審查會實際上是研究院審查設計院交付的初步設計成品。

　　研究院項目負責人楊總及各主項負責人輪番發言，甲醇精餾工段是個輔助主項，所以落在了最后。研究院負責審查甲醇精餾的是個畢業不多久的碩士，他并沒看出多少問題，只提出了幾個筆誤。

　　眼看著要進行下一個工段，程建國彎著腰走到楊總身旁耳語了幾句，楊總聞言雙目圓整，急忙拿過初步設計文本翻找查看。他找到甲醇精餾設備表和設備簡圖看了兩眼，舉起本子朝申德榜質問道：“申經理，你們怎么能擅自更改甲醇精餾的設備材質？改成這么貴的鈦材，我們得多花多少錢？”

　　申德榜一愣：“甲醇精餾？”

　　耿志遠見狀心里一沉，暗道：“不好！這事要糟！”

　　申德榜扭頭向王平問道：“甲醇精餾誰干的？”

　　不待王平回答，耿志遠坦然道：“申工，甲醇精餾是我干的。”

　　申德榜見是耿志遠，眉頭緊皺道：“你改材料了？”

　　“對，因為有氯離子腐蝕，設備專業建議改成鈦材。”耿志遠如實回答道。

　　程建國在旁冷笑道：“怎么可能？你們工藝提什么材料，我們用什么材料，我們怎么可能主動提出來改？”

　　“小耿，你說，究竟是怎么回事？”申德榜嚴肅起來，厲聲問道。

　　耿志遠只能坦白道：“我第一版是按研究院建議的304提的，發給設備后，朱磊說有氯離子腐蝕不能用304，最好換成鈦材。”

　　“程工，把朱磊叫過來。”初步設計審查會進展順利，眼看著到了末尾，突然來了這么一出，弄得申德榜很有些被動。他頗為惱怒，耿志遠也很忐忑。

　　朱磊被叫到會議室后毫不推卸：“是我提出來的換材料，因為存在氯離子，對304有腐蝕。”

　　申德榜略一沉思，朝程建國道：“程工，你是什么意見？”

　　程建國不屑道：“有氯離子就用鈦材？照這干法化工廠都不用開門了。”

　　楊總見他胸有成竹，客氣地請教道：“程工，你的意思是咱這塊還用304就行，不用擔心氯離子腐蝕，是吧？”

　　程建國得意道：“氯離子能對奧氏體不銹鋼產生孔蝕和應力腐蝕，304稍微差了點，可以改為316，設備制作完畢后再進行固溶化處理，可以最大程度上減少氯離子帶來的麻煩。”

　　耿志遠和朱磊面面相覷，他悄聲問道：“程工說的對嗎？”

　　朱磊噘嘴道：“他是專業負責人，他怎么說咱怎么干唄。”

　　耿志遠見他不服，不放心道：“316固溶化能耐氯離子腐蝕嗎？”

　　“能減輕一些，但是不能完全避免。”朱磊不甘心道：“我還是認為這種條件下鈦材是最合適的，最保險的。”

　　楊總聽完程建國的建議，佩服道：“姜還是老的辣，年輕人終究欠缺些火候。程工提的建議好，316雖然貴點，比起鈦材來可是便宜多了。申經理，以后你們想改材料得跟我們通個氣，畢竟建這個項目是我們自己花錢。”

　　“好說，好說……”申德榜強作笑顏，扭頭小聲叮囑王平道：“把這個寫到會議紀要里。”

　　審查會最終圓滿結束，申德榜陪著楊總來到院長穆繁羽的辦公室，寒暄完畢后，穆繁羽問道：“楊總，會開得還算順利吧？”

　　楊總點頭道：“還算順利。穆院長，你們設計院真是藏龍臥虎呀！”

　　被合作方當面夸獎，穆繁羽臉上非常有光，謙虛道：“楊總，過獎了！”

　　楊總見穆繁羽誤解了他的意思，進一步點明道：“這次要不是你們程工把住關，我們就得花冤枉錢了。”

　　“程工？”穆繁羽看了一眼申德榜：“申工，怎么回事？”

　　俗話說家丑不可外揚，即便耿志遠和朱磊做事考慮不周，程建國也不該在不通氣的情況下直接透露給研究院，讓項目組陷入了極其被動的局面。程建國此舉可謂是不知里外，申德榜對他那是一肚子意見。

　　申德榜笑道：“有個工段選材上不是太合適，咱院兩個年輕人看出了問題，程建國給出了比較好的解決辦法。”

　　“哦，是這樣。”穆繁羽當院長多年，敏感地聽出了申德榜話里的意思，笑道：“研究院理論上比我們扎實，實踐上我們經驗相對多一點，咱們雙方互相借鑒，相互學習共同進步。”

　　此事一揭而過，賓主雙方相談甚歡。會后，雙方簽字的會議紀要上明確寫明，考慮到氯離子腐蝕，應研究院要求，甲醇精餾設備材質由，設備加工完畢后需進行固溶化處理。

　　雖然審查會上弄了個灰頭土臉，但是項目還是得往下進行，甲醇精餾工段修改量不大，耿志遠用了半天便把初步設計修改完畢。

　　申德榜擔心耿志遠有壓力，特意找到他安慰道：“小耿，剛開始干設計，出點錯沒什么。而且你能發現問題，還會主動解決問題，這就是進步。好好干，別有負擔。”

　　設計經理作為項目組領頭人，不但要在技術上出類拔萃，還要負責對外搞好關系，對內解決矛盾理順關系，遇到難題更要有所擔當，所以綜合素質要求極高，并不是每個人都適合擔任這個角色。

　　耿志遠非常感激申德榜的關懷，建議道：“申工，我覺得程工這次做的有點不妥。”

　　小年輕竟然能看出程建國這次干得有些不地道，申德榜深感意外道：“怎么個不妥法？”

　　“他發現問題后應該及時和我們溝通，或者向您匯報也行，內部問題內部解決，何必把咱的短處拿給外人說？畢竟內外有別，這不是讓咱們項目組處于被動局面嗎？”耿志遠的話讓申德榜刮目相看，這個小孩不錯，知輕重分內外，比有些糊里糊涂只想著自己出頭的老同志強多了。

　　“這件事我會找他談的，你千萬不要到處說！明白嗎？”申德榜叮囑道。

　　“嗯，我明白。”申德榜能聽進去自己的想法，耿志遠也很欣慰。

　　眨眼間時間到了十二月初，設計院簽下了一個大合同：海州1830項目（注）。這是東海省化工設計院第一次設計1830，相比起其他兄弟省院，東海院在技術進步上滯后不少。

　　為了干好首次承接的1830項目，設計院特意選派林蔭擔當該項目18萬噸合成氨裝置設計經理，夏蘇擔任30萬噸尿素裝置設計經理，副院長岳為本擔任項目總協調。并從各室抽調精干力量組成了項目組。

　　耿志遠作為夏蘇的學生，責無旁貸的被選入尿素項目組，成為尿素主裝置設計人。

　　相比起三四個主項的尿素裝置，合成氨裝置可謂是陣容龐大，僅主項便有造氣、吹風氣回收、脫硫、壓縮、變換、變脫、精脫、合成等十四五個，這還沒有算上循環水站、消防水站、變配電站、開關站、DCS控制室等公用工程主項。

　　省設計院工藝室僅有三十余人，一個1830項目幾乎把所有能用的人全部用上依然不夠，不得已又把耿志遠安排到了合成工段，主要負責幫著林蔭完成配管圖。

　　首次接觸合成氨工藝，耿志遠特意請教林蔭，從她那里要了一套《小合成氨廠工藝技術與設計手冊》，抽空認真學習。

　　十二月五日周六上午，耿志遠正在辦公室加班學習合成氨，陸文武突然把電話打到了辦公室：“耿哥，可找到你了！”電話里陸文武心急火燎道：“你趕緊來省立二院急救中心，我三姐割腕自殺了。”

　　“什么！？”耿志遠嚇了一跳：“你姐割腕自殺？”

　　“搶救過來了，流了好多血，我勸不住她，麻煩你來勸勸她。”陸文武乞求道：“耿哥，省城除了你我不認識別人，只能找你幫忙。求求你……”

　　“別說了，你把你姐看好了，我馬上過去！”耿志遠匆匆穿上外衣，戴上帽子出了門。

　　急救中心病房內，陸怡面色蒼白躺在病床上，閉著眼悄無聲息。耿志遠急急走進病房時，守在床邊的陸文武和另一個女孩子趕忙站起身。

　　“到底出了什么事？”耿志遠瞧了一眼床上面若死灰的陸怡，小聲問道。

　　陸文武一無所知地搖了搖頭，指著身邊女孩道：“李姐知道是怎么回事。”

　　女孩打量了一眼耿志遠道：“你是耿志遠吧？我是李杰，陸怡的室友。”

　　“李杰你好。”耿志遠朝她點了一下頭道：“陸怡為什么會想不開？你知道嗎？”

　　“這個……”李杰瞥了一眼陸文武，指著門外道：“咱出去說行嗎？”

　　耿志遠見她面有難色，情知有些話不便讓陸文武聽到，便跟著她出了病房尋了一處無人的角落。

　　注：1830項目，18萬噸合成氨配套30萬噸尿素簡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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