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第二節 并刀如水(上)
周邦彥在被外放真定知府之后,于這年春上果然又回到了汴京為官,這是當初徽宗對師師的承諾,雖然這不是自己主動向官家求來的,可師師還是覺得當初沒有一口拒了官家似有些不妥,何況這周學士之所為,有時真的讓師師很氣憤。
話說就在前兩年時,適逢黨禁已有些松弛,為了取悅蔡京,周邦彥居然大異眾人之所行,仍舊直呼范純粹為“奸臣”。那范純粹乃是范文正公家的第四子,雖然他沒有其兄范純仁的名位,可也是朝野一致推許的賢士,何況范氏一門忠烈,人所共知。周邦彥此舉自然為大家所不齒,師師在聞訊后,也感到臉上無光,以至于許久不再與周邦彥通音問。
不過師師多少還是可以理解周學士的難處的,他如此攻擊范氏,其實也傷不到人家的皮毛,更無法影響士林的輿論;反而他這樣表態之后,老賊定然不會虧待了這位“自己人”。如今周學士已是日暮途窮,有些倒行逆施之舉,也不為求多大的富貴,不過是想求得一個安穩、體面的晚年罷了——令他這般委曲求全的根子,還在于那個奸佞充斥的朝廷。
后來周邦彥被外放明州做了知州,當地有一座佛寺叫做“凈居報仁院”,始建于后唐長興七年,原名為“凈居院”,后因祈禱靈應,就被加上了“報仁”二字,英宗治平二年特頒賜匾額。有鑒于此院為當地士民所欽仰,周邦彥特捐資給院中住持子元,命他監督修造了一座青蓮閣。
在全國上下一致崇道的風潮下,周學士能有此作為,自然得到了師師的青眼相加。周學士如今也已是風燭殘年,此生再想多見他幾次恐怕也是奢望了;師師又是一個特別念舊之人,每常總會感恩那些曾經幫助過自己的人。凡此種種,都讓師師決定不計前嫌,特邀了周學士前往醉杏樓一晤。
此時正值周邦彥剛剛卸任明州知州,正在京中磨勘以待后任之際,不過由于蔡京的再次罷相,周邦彥暫時失去了朝中的靠山,所以他的新職遲遲沒有著落。當周邦彥接到師師的請帖之后,自是喜不自勝,雖然他曉得師師不會向官家開口為自己要官做,可這幾年他都未與師師這位絕代佳人觥籌交錯了,只是先前遠遠看過幾眼,心中著實有些惆悵。
待盡力裝扮了一番之后,周邦彥便于八月的一個晚間乘著小轎來到了醉杏樓,此前師師已經跟劉錡打好了招呼:待周學士按照約定的時辰來時,盡量不驚動皇城司的人,除非他們發現后問起來,則不妨如實相告。
此時正值螃蟹新近上市,又有石榴、梨、棗、栗、葡萄等各色新鮮瓜果成熟,周邦彥得以大快朵頤。面對師師的盛情款待,周學士自是杯盞不停,飲到暢快之處尤嫌不足,又央求師師清歌一曲,師師只得又操起了那久違多日的檀板。
夜色已深,不時可以聽到屋外促織的叫聲,愈發顯出這微涼的秋意,那人生苦短的喟嘆不禁油然而生。待周邦彥醉意朦朧之際,不由得愴然悲泣道:“……真沒想到,此生還能有幸到這醉杏樓來再一睹姑娘的芳容,再聆賞姑娘的清音,老夫真該知足了!”
師師看著周學士那滿頭的華發,固然讓人悲憫不已,可她又想到那個至今尚無確定歸宿的自己,也不由傷感道:“實心來說,學士一生名滿天下,也該知足了,比之我們大多數人都要好得多!就算是我,有一副被人艷羨的好皮囊,還有一身被人推崇的才藝,可又怎么樣呢?這些年來,心里就沒有踏實過一日!眼瞅著,也是往三十上頭奔的人了,還這么孑然一身,呵呵……”
聽師師這樣說,周邦彥就已明白了師師與徽宗之間尚有幾層隔膜在,看來官家至今還未稱佳人的意,師師還在覓尋她的“良人”。周邦彥不再多言了,只好對酒澆愁,哪知越飲便越想放聲一哭……
就在兩人相對感泣之時,云兒忽然從隔壁跑過來向師師耳語道:“娘,官家來了!”
師師一下子就止住了眼淚,一邊掏出手絹來擦拭紅淚,一邊使勁兒推了周邦彥一把,大聲道:“學士,官家到了!”
那周邦彥如遭雷擊一般,醉意立刻去了七八分,忙慌張道:“這么不巧!老夫這副尊榮實不宜面圣,我還是到里間躲一躲吧,姑娘就找個由頭,務必盡快打發了官家回宮!”
說著,周邦彥就頭也不回地鉆到了里間師師的閨房中,云兒拉不住他,醉醺醺的他竟一氣兒就鉆到了師師的秀床之下。師師和云兒顧不得看周學士的笑話了,一個忙下了樓去迎接圣駕,一個趕忙去收拾滿桌的狼藉。
“看,朕給賢卿拿來了什么!”一見到師師,徽宗便兜起衣襟給她看自己包裹著的一堆果物。
“呀,是香橙啊!”師師大為驚訝,眼睛里頓時多了幾分光彩,“這可是稀罕之物!”
“這是廣東剛進貢來的新橙,朕知賢卿愛這一口兒,特拿了來讓賢卿嘗嘗鮮!沒讓那些狗兒碰,所以朕親自這般攜來了!呵呵。”
說著,徽宗就往屋子里走。
徽宗正準備往樓上走,師師在后面笑盈盈地叫住他道:“就不上去了吧,剛跟云丫頭吃了幾杯酒,還沒來得及收拾呢,別讓官家見了笑,呵呵!”
徽宗也沒多想,就回身將那十幾個金黃的橙子一氣兒放在了樓下的桌子上,嘴里還滿是希冀地說道:“快些吃吧,朕想親眼看著賢卿現在就吃,就當是餐后點心!”
“呵呵,官家今日是怎么了?”師師嬌媚地一笑。
“沒怎么,就是有日子沒來看賢卿了,心里面念得緊!”徽宗指著橙子,“快嘗嘗吧!”
“官家覺著味道可是怎么樣?”師師問著,便讓小芙去廚房取刀。
“朕還沒顧得上吃呢,哪里知道什么味道!朕也是晚膳后才見廣東有新橙運到,想著賢卿是愛吃的,就特地攜了來與賢卿一同品嘗,呵呵!”
“一騎紅塵妃子笑,無人知是荔枝來”,師師可不想做那楊貴妃,臉色不覺驟變道:“是快馬專程運到京的嗎?”
徽宗正在探看刀有沒有取來,并未顧得上看師師的表情,便隨口答曰:“快馬才能運幾個來?自然是快船運來的,汴京上下喜吃橙子的人可是不少呢,除了進貢一些,主要是要拿到市上賣的!不過,朕攜來的這幾個橙子可是精挑細選過的,賢卿可仔細看看這色澤、這氣味、這飽滿圓潤的果皮!”
徽宗揀起一個橙子就遞給師師看,不是專門為自己運來的就好,師師便微笑著接過來看了看,果然是色香俱全。就在這時,小芙取來了刀,那是最有名的山西并刀,師師于是親手去切了橙子。
哪知那刀在師師身上突然有些不聽使喚了,不知不覺間,師師的杏臉上竟滾落了幾滴熱淚,她忙用衣襟去擦拭,可還是止不住……
看師師動作遲緩,徽宗忙在一旁笑道:“賢卿怎么了?要不要朕幫忙?”
“不必勞動官家了,這點小事婢妾還能做不來?呵呵。”師師極力掩飾著。
堂堂一國之君、萬乘之尊,居然疼愛自己到了這個份兒上,師師的心真的被狠狠地觸動了一回,她平生就是受不得別人的好!她好歹抑制住了自己,總算把橙子切好并放到了一個玉盤中。
小芙又取來了如雪的吳鹽,這是產自兩淮地區的一種極為名貴的鹽品,以精細潔白著稱,師師指著那鹽道:“因為路途遙遠,為保不會爛掉,這香橙還未成熟時就采摘了下來!婢妾只當官家是外行了,呵呵,反正必得蘸一下這個才好吃呢!”
“朕幾個腦袋,哪能事事都留心!”徽宗仰面一笑,“聽賢卿這樣說,朕倒想起來那李太白《梁園吟》里提過的以吳鹽配楊梅的吃法:‘玉盤楊梅為君設,吳鹽如花皎白雪。’”
“呵呵,還是官家博古通今!吳鹽與水果同吃,不但美味,而且美觀!”師師取過切好的一瓣橙子,在盛著吳鹽的托盤中小心地蘸了一下,然后遞給了徽宗,悅然道:“官家快嘗嘗這個!”
徽宗便接過來嘗了嘗,滿口道:“嗯,雖還有點酸澀,可壓不過甘甜清香!賢卿也快吃!”
師師便趕快嘗了,于是眉歡眼笑道:“果然香甜爽口!”
兩個人便一氣兒吃掉了兩三個橙子,實際上師師是故意多吃了一個。徽宗看著確是分外高興,不禁笑道:“小心貪嘴吃壞了肚子!”
“呵呵,不礙的,就是吃壞了肚子,婢妾也不會怪官家的,只會感激官家待婢妾的好呢!”說著,師師俏皮地眨了一下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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