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節 騎驢上場
蔡攸在蔡京那里惹了一肚子不快,又聽聞說老爹連夜急召了童貫,心里已經猜到幾分,他真沒想到擋自己道兒的竟是自己的親爹。
說來也巧,這日蔡攸夫人宋氏剛從蔡京院里出來,蔡攸隨口問道:“繼母又找你過去扯閑篇嗎?”
“扯什么閑篇?”宋氏向來不怵夫君,“是公公微染小恙,我和弟妹們過去探視了一番,雖不是什么大病,空了的話,你們兄弟也過去瞧瞧吧!”
蔡攸口里虛應著,哪知靈機一動,居然想到一個主意:何不就拿爹這病做做文章呢?假如老爹致了仕,又能在旁輔佐自己,又有官家的盛恩隆寵,難道還愁過幾年不能執掌中樞大任嗎?
蔡攸的夫人宋氏也經常出入宮禁,陪宮里娘子們說笑,蔡攸便命她在碰到官家時放出了風聲。接著,蔡攸便趕忙入宮,向徽宗哭訴道:“家父因操勞病倒了,在外面看了醫,總不見好,他又不想叫官家知道了替他老人家擔心,可是我這做兒子的顧不了那么多了,還請官家恩準,派出一位翰林院高明老到的醫官做外任差遣,隨我到家里去給爹瞧上一瞧!”
徽宗一聽這話,自然沒有不恩準的道理,蔡攸領旨后趕緊領著醫官到了家里。蔡攸只對蔡京說是官家在宮里聽到了宋氏的閑話,出于關心特派了一位翰林醫官來幫著仔細瞧瞧。老辣的蔡京雖然有些狐疑,一時也未多想。
等到醫官回宮復命時,便回稟說:“微臣察看相公的脈象,發覺其弦而細,想來是風寒之疾,并無大礙!可細觀之下又發現相公面目有些腫脹,詢問之下又知相公的四肢經常浮腫,且不時伴隨腹脹腸鳴、飲食減少等癥,以微臣來看,此乃胃氣太弱之故,致使體內濕氣太盛,遇有陰雨天更甚!想來是外面那些醫士,總是不太留意病患的實際情形,一味使用牽牛、大黃等物,圖取一時之快,而致損傷胃氣!豈不知此癥在于調補,否則一旦元氣耗盡,必有性命之憂!總之,微臣看相公之病情形頗重,須在家靜養才是!”
徽宗是懂醫道的,還親自領銜編撰過一部名叫《圣濟經》的醫書,不免喟嘆道:“蔡相公平素看著健壯得很,大異于常人,恐是近日操勞大壽之事,再加調治不當,傷了元氣了!”
蔡攸乘勢從旁哭訴道:“家父憂勞國事,鞠躬盡瘁,必不會遵從醫囑,還請官家下旨,務必要家父把病養好了!”
“這個,這個……”徽宗有些為難,“宰相負樞機大任,若是蔡相公經年不愈,那可如何是好?”
醫官看了看蔡攸,蔡攸使勁瞪了他一下,醫官于是上奏道:“相公是上了年紀,吃上幾服藥,慢慢靜養定會好起來的!”
蔡攸湊近了徽宗道:“樞機大任臣可代掌,若有疑難處,可征詢家父主意!”
“好吧,先這么辦吧!”徽宗拍板道,又安慰蔡攸說,“大宣你也別著急,朕平時看著相公挺精神的,總會好起來的!”
當蔡京接到圣旨時,他還被蒙在鼓里,以為剛復起才幾個月,許是又有小人進言,官家又對他生了嫌隙,因此一時間竟如喪考妣,整個人委頓了幾分,倒果然如大病一場。不過當蔡京連夜親寫謝表時,卻抖擻起了十二分精神,這位受徽宗青睞的書法大家,還想著以老健的筆跡給徽宗留下一個風采依舊的不凡形象,哪知為老爹傳遞謝表的蔡攸又做了一番手腳。
蔡攸特意找來了一個擅長臨摹他人筆跡的書法高手,蔡攸又找出了一堆蔡京平素吃醉酒時寫的字讓那捉刀人臨摹,那人起初擔憂道:“官家也是丹青圣手,又見慣了相公的書札,不怕露出破綻嗎?”
蔡攸裝作孝子道:“呵呵,你多慮了!若是寫得不像平時,那才足證相公有恙嘛,官家心疼相公,就不能不讓他老人家且在家休養著!我這做兒子的也是盡孝道啊,誰讓相公大人一心憂勞國事呢!”
仿冒的謝表上去了,徽宗也未及細看就扔一邊去了,蔡攸的目的達到了。
不過蔡京在朝之日前前后后加在一起也已近三十年,為官已近五十載,可謂樹大根深,耳目、眼線也密布了不少,通過一位宮女的暗中透露,再加一番推敲,蔡京才總算大致弄清了原委。可沒想到情況又發生了進一步變化,他的老對頭鄭居中又乘機橫插進來。
作為宰輔所在的中書門下與樞密院對持文武二柄,號為“二府”,中書門下稱東府(辦公處后移至都堂),樞密院稱西府,宋初樞密院的長官樞密使或知樞密院事都是武官,但到了宋仁宗時就改為了文官。此時知樞密院事的鄭居中自來就不滿于坐鎮西府,畢竟東府才是朝廷的重心所在,宰相才是百官執牛耳者;其實早在幾年前鄭居中就由同知樞密院事升遷為知樞密院事,當時張商英為相,鄭便一意扳倒張,二人斗得不可開交,鄭的作為也算為蔡京的再起創造了機會,雖然他的本心還是要自己做宰相。
鄭居中本是世家大族出身,可是他眼見出身微末的鄭氏做了貴妃,便與之聯了宗,假稱乃是鄭氏的從兄弟;鄭氏也有意借助鄭居中在外朝的勢力,因此初時二人聯系得也還熱絡,及至鄭氏登天成為了皇后,她為了避嫌,反而讓徽宗將鄭居中降為觀文殿學士。蔡京再起不久后,鄭居中也得以再知樞密院事,鄭居中的主要黨徒就是中書侍郎王黼,那王黼極是個鉆營、諂媚的小人,居然認了內廷都都知、手握皇城司重權的梁師成為義父。鄭、王二人眼見蔡攸給蔡京下了絆子,也曉得蔡京絕非易與之輩,經過一番合議,鄭居中便讓王黼去主動結好蔡攸,以便爭取先將最難對付的蔡京給扳倒。
蔡京得悉這些情形后,惱恨兒子的鬼迷心竅,為免引起兒子的警覺,他只好裝出一副安心靜養的模樣,每日只偷偷地在屋子里鍛煉筋骨;另一方面他又與尚書左丞薛昂、少宰兼中書侍郎余深等親信商量如何復起,經過一番打探和籌謀,終于讓他們找到了一個好機會。
這一天上午,春雨初霽,汴京天氣一新,徽宗帶著鄭皇后、劉貴妃等眾宮眷、麗人駕幸瓊林苑,一時間百姓無不沿街爭睹。
瓊林苑又稱西苑,位于汴京城西墻順天門道外,與道北的金明池相對,這里是汴京的四大皇家御苑之一,是趙官家經常游賞與臨觀騎射百戲之處。此處占地廣大,僅管理人員就達三百多人。瓊林苑大門牙道皆古松怪柏,兩傍有石榴園、櫻桃園之類,各有亭榭,多被一些沿途的酒家所占。
在瓊林苑的東南隅,喜游宴的的徽宗特意讓人創筑了一處高聳的人造山崗,取名作“華觜岡”。華觜岡高達數十丈,上有橫觀層樓,金碧相射,下有錦石纏道,寶砌池塘,柳鎖虹橋,花縈鳳舸,這里所種植的素馨、茉莉、山丹、瑞香、含笑、射香等名貴花草皆是由閩廣、兩浙所進貢的南花。
徽宗等一行人說說笑笑,各以簪花【1】取樂,連徽宗頭上也被各式鮮花插滿了,真可謂芬芳滿路!在瓊林苑各處逛累了,一行人便登上了苑內的寶津樓休息并用了午膳。寶津樓上有各色殿閣,綿延長達百丈,此處正是皇帝登臨觀騎射百戲之處。這天很多官眷們也隨圣駕而來,她們與宮眷們一起游樂,更有一出特別的游戲排在了下午。
原來汴京女子們多喜歡打馬球,瓊林苑又有一處長達三百步、寬一百六十步的馬球場,平素這里經常進行馬球比賽,皇帝正可坐在樓上觀睹戰況。為了拉近君臣關系及體現與民同樂的旨趣,這天午后便由宮眷及官眷們各組一隊人馬,到馬球場上一較高下。
因馬匹高大且不易控馭,一旦釀成事故也多性命之憂,宋國自來也乏良駒,所以汴京的女子打馬球通常是騎乘驢子的,所以此番上場的一眾女子皆以驢代馬,成了名副其實的“驢球”。雙方各有十二人上場,皆上襦下褲,只是宮眷隊著青綠色,官眷隊著粉紅色。
每個人都手執一桿長約四尺、頭形月牙拐的藤柄球杖,看著隊員們策驢揮鞭、你追我趕的那英姿颯爽的姿態,站在寶津樓上觀戰的劉貴妃斜昵著身邊的鄭皇后,沒好氣道:“可惜臣妾今年身體不適,不然也要上場爭個纏頭回來不可!圣人如何不下場活動一番筋骨?如今這個年紀該多活動活動不是,不然人就該變僵了!”
劉貴妃巴不得鄭皇后有個三長兩短,自己就可以像鄭氏取代王皇后那樣成為母儀天下的六宮之首。鄭皇后比徽宗還長三歲,她與已經過世的王貴妃原本是向太后身邊的內殿押班,因為服侍過身為端王的徽宗,就被向太后一同送給了徽宗,當年王皇后健在時,鄭、王二位年輕氣盛,也是整日爭風吃醋,好在王皇后識大體,總能一碗水端平,她去世之后鄭皇后常常感念她的好處,欽佩她的為人。
如今一把年紀了,鄭皇后睿智了很多,可她還是忍不住回敬道:“妹妹往年倒是上躥下跳的,如今這么年輕,怎就跳不動了?還是過猶不及!”
劉貴妃當即蛾眉倒蹙,鳳眼圓睜,直指鄭皇后痛處道:“這養哥兒比養姐兒累得多啊,臣妾為官家生養了三位皇子,想要都維護周全,可是大不易!”
鄭皇后早年生下了皇二子趙檉,可惜早夭,后來先后生育了五個女兒,一直再未誕育皇子,好在失母的皇嫡長子趙桓歸在她的名下,撫育之恩也有逾親骨肉了,但劉貴妃的作為還是威脅到了趙桓的儲君地位,令鄭皇后耿耿于懷。此刻劉貴妃拿這種事做說頭兒,鄭皇后當真有些臉上掛不住,可她有些后悔剛才不該反擊。她極力平抑著自己內心的怒氣,撥弄了幾下手上的水晶念珠,一時間沒有去接劉貴妃的茬兒,不過很快就讓她抓住了轉移話題的機會,她忽然指著馬球場上大聲道:“官家、劉娘子快看,那是不是福金丫頭?”
徽宗順著鄭皇后手指的方向看了看,果然像是十二歲的茂德公主福金。福金是劉貴妃的長女,雖然還未許親,但在劉貴妃的攛掇下,徽宗已經一改公主不嫁當朝顯宦的祖宗家法,有意將她許給蔡京的第五子蔡鞗?吹阶约旱膼叟趫錾峡v橫馳騁,徽宗不由興奮道:“是她!應該是福金丫頭!”
連她這個做母親的都不曉得女兒居然來了這么一出,果然是得了自己的真傳,劉貴妃忙賣乖道:“這個臭丫頭,我說今兒個沒看見她,原來到她們堆里去了!只是這小小年紀,就這么野,回頭看我怎么收拾她!”
“這樣天真爛漫的年紀,就該這樣玩耍,不然等嫁人后就遲了,愛妃也別管束得太緊了,讓孩子盡興玩幾年吧,朕看著高興!”徽宗笑道。
宮眷隊先由茂德公主拔得頭籌,贏得喝彩聲一片,可是官眷隊后來居上,有一位身形怪異、頭戴錦帽、面裹紗巾的婦人來去迅疾,擊球有力且準,連連進球,很快就為官眷隊贏得了三面小紅旗。
“紅隊再進一球!”作為裁判的“唱籌”大聲喊道,同時示意旁邊的助手為官眷隊再插上一面小紅旗。
“那位婦人是誰家的?怎么看著怪生的?還蒙著面紗?”徽宗納悶道,可就在徽宗準備讓人去詢問那婦人是誰時,那婦人居然退場了。
后來的比賽可謂勢均力敵,只見蹄翻塵卷,受過訓練的驢子也是往來如風,驚險處令人屏息凝神引頸翹望,中彩時滿場歡呼雀躍,笑語飛揚。不過官眷隊為了取悅宮眷們還是在后面退讓了三分,以至于最終宮眷隊以多一籌的勝績贏得了比賽,一時間滿場盡歡。
就在徽宗等一行人興盡欲返時,恰值徽宗出恭歸來的當兒,哪知一人突然跪倒在了面前,徽宗忙道:“你不是剛才打球的那婦人嗎?技藝好生了得,朕還沒賞你呢,你剛才哪去了?快拿掉面紗,讓朕瞧瞧你究竟是誰家的!”
當紗巾拿掉時,徽宗被嚇了一跳,這婦人居然是自己的當國宰相!那蔡京生得清瘦,雖至老境,但極是善于養生,因而身材一直保持如初。
徽宗上前扶起了蔡京,不由嘆道:“哎呀,相公莫不是欺瞞朕?你七十的年紀,怎得還有這番身手,當真老當益壯!”
“老臣豈敢欺君,只是想博君一樂耳!”蔡京笑答,他舉著自己的臂膀做出揮舞球棒的手勢,“擇日老臣陪官家打一場真正的馬球!”
“真是用心良苦!卿家真是深得養生之道!”徽宗捏了捏蔡京的胳膊,又抓了抓他的手,“圣人說‘仁者壽,智者樂’,卿家真大仁者,宇量邁古人,難怪丹青功夫橫掃當代,為我朝大家之首!呵呵,朕還記得當年卿家不幸掉入金明池之事,當真是不減昔日風采!”
徽宗說的是蔡京當年在做翰林學士承旨的時候,有一次諭旨宣召他陪著哲宗往金明池一艘新龍舟上去游玩,侍臣們一一被賞簪御花,然后依次登上了龍舟?墒蔷驮诓叹┮侵蹠r,那舟忽然開動起來,一時沒能停住,蔡京就這樣一下子掉進了金明池水中。哲宗見狀趕忙命人下水去救,哪知人還沒下去,那蔡京已經抱著一截浮木漂了上來,宛若神助。等到蔡京登岸之后,渾身盡已濕透,水從他的身上淋漓而下,翰林學士蔣之奇打趣道:“元長幸免瀟湘之役!”蔡京則拍手大笑道:“幾同洛浦之游【2】!币粫r間,眾人皆嘆服于蔡京面不改色的偉度。
“呵呵,難得陛下還記著老臣那些陳年往事!”蔡京一時間春風滿面,“老臣據實而言,若非陛下為君名所累,不然陛下單以瘦金一格,即可獨步古今,遑論本朝!”
“卿家謬贊了,只望你我君臣協力同心,寫就一篇流芳青史的治世佳話吧!”
次日,徽宗就下旨讓蔡京復職還朝,蔡攸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就跑去問徽宗,為了顧全蔡京的體面徽宗并未明說。及至汴京內外都傳開了這個小道消息,蒙在鼓里的蔡攸才恍然大悟。當日宋氏也在馬球場旁觀戰,她居然也沒有認出公公,更未曾想到公公會有這一手。
然而自此以后,蔡京就記恨上了蔡攸,父子二人竟至勢同水火,一度發展到蔡攸多次到徽宗面前請求殺掉自己的八弟蔡絛,因為老八是最得蔡京寵愛的。不過當年蔡卞炙手可熱時,蔡京也曾一度與他爭權,鬧得朝廷不寧。蔡氏兄弟、父子如此丑態,也成了汴京上下的談資笑料。
【1】這里指將花戴到頭上,宋代男子也有此風氣。
【2】大概是指在洛水見到洛神之類的奇遇,這里蔡京是巧妙地戲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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