傾覆(六)清瀾之仇
劉媽媽全白的頭發在窗紗漏進的光影里灰茫茫的,仿佛她的前程性命:“夫人是拿血枯草毒害的清瀾郡主!那東西根本算不得毒,根本無從驗起,只會無聲無息蠶食人的身體,等到有所察覺的時候,就都來不及了。”
沈禎僵硬的背脊驀然垮塌。
他的妻子。
在他的眼皮子底下,在他滿心滿肺的愛意里,被他的妾室暗害。
而他,半點不知!
不!他該知道的,云桑她懂兵法擅女紅,精通琴棋書畫,卻唯獨不懂人心底下的陰毒算計!
或許,當初他應該放她自由,情愿讓她獨立寒風遙望李昀,也好過因為他,讓她死在本該年華綻放的年歲里!讓灼華自小失去母親,獨自掙扎在后院的算計里!
“哪來的血枯草?怎么下給云桑的!說清楚!”
劉媽媽的回憶清晰而深刻:“那血枯草早在蘇太夫人嫡出的世子爺墜馬殘廢的時候,就已經進了北燕的布政使府邸,進了清瀾郡主的飲食里!”
濕黏的掌心貼在青磚石上,冰冷的觸感直達心底,幾乎凝結了她的血液。
劉媽媽知道蘇仲垣、蘇方氏、蘇氏的目光都帶著尖刺扎在她身上。
可她不敢不說下去,也不得不說下去。
劉媽媽一咬牙:“那東西,是蘇侯爺給的夫人弄來的!就在那年永安侯府給夫人送去冬生幾個丫頭的時候,一并裹挾進府的!”
有那么片刻的沉寂,仿佛整座宮殿都沉入了海底。
真的,就那么一呼一吸之間的片刻里,足以讓人心底壘足的篤定急轉直下,沾上荒煙衰草的頹敗。
蘇仲垣的暴怒壓抑在舌根底下,厲鷲的眸子幾乎要將劉媽媽撕碎:“放肆!你敢污蔑本候!什么血枯草,本候從未聽說過!”
沈禎的神色凝結成冷峻冰峰:“說下去。”
蘇仲垣眉心一跳,壓住沉怒,以一副郎舅親和姿態道:“妹夫如何能信這種糊涂賤婢之言?今日事情一樁接一樁的鬧出來,分明是有人針對了靈姐兒夫婦,咱們不過是被背后之人拖住腳步的后招而已!”
話,是對著沈禎說的,可話里的意思卻是說給皇帝聽的。
皇帝能從一眾皇子中殺出來,站在這萬人之巔,如何會看不破。
他會耐著性子聽到此刻,便是要弄清楚,周恒給徐悅報完仇,還要做什么!
歲月在皇帝的眼角留下痕跡,將他眼眸刻畫的愈加深沉如一汪不見底的寒潭。
他的目光流轉過殿中眾人的面孔,卻并不急于說話,只是拿修長的指輕輕點在一封折子的邊緣,一下又一下,沒什么節奏,直把人心點的混亂無章。
沈禎并不在意皇帝是什么神色。
他的口吻是平靜的,但語調中的凜然之意卻似鋒利的刀刃貼著腦仁兒刮過:“我信證據,信證言!奴婢,也是你永安侯府的出來的奴婢!說下去!”
劉媽媽伏在地上,出口的話有些走掉,回音被青磚石打滿頭滿臉,震的耳朵嗡嗡的痛:“那時候侯爺剛考了貢生,是先侯爺子嗣里最有出息的一個。他們就開始算計著把侯府前世子弄死,好取而代之。而夫人已經進了定國公府做妾,就計劃著慢慢毒死清瀾郡主,利用三姑娘得國公爺和老公爺寵愛以上位!”
蘇方氏的呼吸仿佛被一條巨蟒猛然勒斷,那張被歲月侵蝕后細紋叢生的松弛的面空瞬間刷白:“你這老奴胡說什么!”
劉媽媽瑟縮了一下,汗水自她全白的發鬢間緩緩淌下,窸窸窣窣的,如百足之蟲游曳在皮膚,她想擦,卻不敢,只任由汗珠低落在青磚石上,映出她蒼白而驚恐的臉。
她雖是奴婢,可今日之后,自己會有什么下場,她也清楚。
只是有遠比殿中毒蛇般的眼神更為恐懼的事情推動著她,一步步按照計劃走下去。
“奴婢沒有胡說!奴婢是自小伺候夫人的,她、你們,所作的惡事,奴婢都一清二楚!”
“都是算計好的。永安侯府曾被擼去爵位,想迅速站穩腳跟,蘇侯爺想擺脫嫡母掣肘,就要有自己的人脈實力。只要侯爺和國公府有了名正言順的姻親關系,就能利用沈家的人脈給自己鋪路!”
“侯府前世子,清瀾郡主,都是他們殺的!”
“也是夫人,害死的慧姐兒和趙姨娘、白姨娘!因為沈娘娘當年曾經懷疑過郡主的死,所以夫人拿她們當了替罪羊!”
地罩后的三足大鼎里龍涎香的青煙徐徐飄蕩在空氣里,將神色各異的面孔都遮起一層薄薄的霧翳。
蘇氏只覺被一卷冰浪兜頭狠狠湃下,一開口,她便發現自己所有的隱忍下的沉穩在激冷之余,慢慢垮塌:“你這老婦竟敢如此污蔑!大哥是墜馬后傷了根本才發瘋自盡的!同我們有什么關系!清瀾郡主是產后沒有調理好,才病故的!”
蘇仲垣心底一錯拍,盯著劉媽媽的,眼底有幽蘭之火搖曳不定。
只是他官場沉浮數十載,自不會輕易露了頹勢。
他語調凌厲:“證據!空口白牙,你說什么便是什么了么?那我大周的律法還要它做什么!”
那種深入骨髓的恐懼仿佛一張扯不斷的蛛網,被沾上了,便如影隨形的緊緊裹挾,讓劉媽媽每一次呼吸都仿佛要被激烈的心跳沖破胸膛。
她掙扎、再掙扎,最終徒勞:“證據就在北榮胡同。當年血枯草就是從一個叫陳默的江湖人手里弄來的。那個人,還活著!還有當年你們害侯府前世子不能人道,幸存的人證,奴婢也知道在哪里!”
“那兩個人,一個是侯爺的乳母,一個是侯爺生母的貼身女使!”
分明是秋高氣爽的時節,隱隱還能從厚厚窗紗吹進的風中聞到桂花的香味,那空氣卻似被蜂膠凝結住,滯塞在鼻腔里,悶得人喘不過氣來。
劉媽媽的話如金器冷石般銳利的破開蘇仲垣的鎮定,凌空射去,篤定、仿佛精美瓷器上的裂紋,被輕輕一擊,便迅速開裂下去,無法阻攔它即將分崩離析的結局!
不可能!
當年的人她都滅了口,怎么可能還有人證?
她只是個奴婢,如何能悄無聲息保住那些人證?
到底是誰!
是誰在背后算計了這一出?
竟是悄無聲息的將他們所有人套在里面,無法相互解鎖的緊緊纏繞的長練。
不,他還沒有輸!
蘇仲垣清楚,整個姜家都被皇帝鏟除了,發妻也能說殺就殺,如何會為了一個早就死絕了的姜云桑而處置永安侯府!
只要皇帝說他們沒罪,那他們就是無罪的!
劉媽媽蒼老的手捂著心口:“奴婢知道早年里生怕自己壞事做多了,會遭報應,也怕被滅口。這些保命的證據,奴婢都留著!”
復而同皇帝磕頭,一聲接一聲,不知是真的哀求,還是為了平復內心旁的復雜情緒,“奴婢知道的都說了,求陛下開恩,饒恕奴婢家里吧!”
沈禎的眉心仿佛烏云遮月,漸漸濃翳,可他卻不再說話。
因為他知道,蘇仲垣執掌戶部數十年,又有四個出色的兒子在朝效力,這個冷漠的皇帝眼里,什么親情,什么律法,哪里有利益來的重要。
或許都不必等到他跨出宮門,今日的人證都將暴斃。
曾經,沈禎也是清雋而溫柔的少年,清瀾的死帶走了他的眷戀,女兒的死帶走了他的悲憫,他的身軀游走在朝堂,不過是為族人將沈氏越發艱難的路再努力的鋪一鋪。
面對皇帝,曾經的外甥、曾經的女婿,他也曾慈愛關懷,可到今日,他只是一個疏冷的臣子。
回首這數十年,沈禎只覺可笑至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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