傾覆(十)朱砂痣
秦宵抬眼看向皇帝,雨勢讓他的目光清淺而疏離:“后宮不得干政,她做了。內(nèi)侍不得干政,奴婢也做了。皇上從前不介意,因為她有足夠的謀算與您并駕齊驅(qū),且懂得進(jìn)退。而奴婢這個舊時之人的存在,是陛下對太后過度干涉的反抗。”
“在漫長的時光里,身邊的人都開始改變,而奴婢身上有關(guān)她的影子,慢慢清晰,比后宮里的每一個人都要清澈,卻仿佛不曾有所改變。她的獨立、聰慧,甚至是停留在從前的美貌,定格在從前的美好里,陛下開始覺得,那個人才是最難得的。”
皇帝心底的倒刺被觸動,抬眼望著這樣的雨天里天際緩緩升起毛月亮,只覺一脈花落人散的兩失之感。
越靠近長春宮,越覺得在這廣闊的后宮里,竟沒有一處能使他安心的所在。
他的怒意薄薄的,似乎有些漫不經(jīng)心:“秦宵,你放肆了。”
秦宵緩緩一笑,無所畏懼,也是因為貼身之人,更懂皇帝每一年心態(tài)里的變化:“所以,陛下至今留著奴婢。并不是誰都敢讓陛下在想聽到她的時候,就能聽得到,不想聽到的時候就聽不到的。”
輦在雨中行走的緩慢,皇帝哼了一聲,沒再說話。
天色漸漸暗沉,卻有月芽初上,有薄薄的光影銜接了西下的日光。
綿綿細(xì)雨讓四周的空氣變得濕而冷,初冬的寒意隨著徐徐的風(fēng)似要透過繁復(fù)的華服,把身心都沉溺了一般。
等到皇帝趕到的時候,華妃邵氏已經(jīng)昏過去了。
他冷著面色進(jìn)了內(nèi)殿,看了眼瓜瓞綿延幔帳內(nèi)的華妃。
華妃那張白梅一般清麗的面孔在蜿蜒了滿枕的鴉色青絲的映襯下,蒼白的幾乎透明,眉心微蹙,并未因為昏睡而斷絕了夢中的痛苦。
錦被相覆,氣息羸弱,仿佛承受不住錦被的重量,隨時就要消散。
皇帝緊繃著下顎,睇了眼跪了滿地的后妃宮人,也不叫起,只問向一旁兩撇小胡子的劉院首:“華妃如何?”
劉太醫(yī)搖頭道:“孩子已經(jīng)打下來了,是、成了型的小皇子。華妃娘娘失血有些多,好在娘娘底子好,沒有性命之憂,好好將養(yǎng)著,不會影響再次有孕。”
皇帝后嗣凋零,皇子二字觸動了他的神經(jīng),眼底瞬間有幽藍(lán)怒火竄起。
秦宵揮了揮手,帶了太醫(yī)和宮人出去。
殿內(nèi)血腥氣濃重,殿門沒有關(guān),濕冷的空氣一陣陣撲進(jìn)來,卷走幾息滯悶,皇帝在窗口的青蓮交椅上坐下,默了良久方問向皇后:“聽說當(dāng)時華妃跌倒,皇后和靜妃在側(cè),怎么回事?”
皇后眉心一顫,回頭看了眼殿外,依然沒有太后或者太后宮里的人過來,心底的慌亂慢慢自胸腔蔓延:“臣妾當(dāng)時正在想下個月太后壽誕要如何籌備,也未看的真切,許是雨天打滑,華妃沒站穩(wěn)。”
她將太后二字咬的清晰。
是提醒皇帝,更是提醒殿中的后妃。
皇帝口吻淡淡的,語意卻帶著雷電凌厲:“長春宮來回稟的時候尚未下雨,如何會打滑!”眸光一轉(zhuǎn),指了藍(lán)靜妃,“你看到了什么,你來說!”
靜妃一怔,下意識先看了眼皇后,喏喏道:“臣妾當(dāng)時離皇后娘娘和華妃有些遠(yuǎn),看的不是太真切。”
皇帝不耐:“你只管說你看到的。”
皇后轉(zhuǎn)身盯著靜妃,在皇帝看不到的角度鳳眸微微一瞇,眸光細(xì)碎而倨傲:“是啊靜妃,看到什么只管說。”
靜妃仰頭看著皇后,瞳孔一縮,旋即垂首,養(yǎng)的蔥管兒似的指甲上涂著降紅色的蔻丹,燭火昏黃下襯的那雙素白手上的歲月痕跡清晰不已:“臣妾、臣妾……”
文容妃住在文秀宮,與長春宮比鄰,也是聽了消息過來看望的。
她怯怯的站在殿門口,小巧而溫順的面上含了憐憫與后怕,容色保養(yǎng)得宜,依然可見年輕時的風(fēng)華,但眉心的折痕卻十分深刻,想是這些年里的不如意從未斷絕過。
“不如去請?zhí)髞戆桑 ?
這二十多年的經(jīng)歷告訴她們,皇后的錯,最后都會在太后的干涉下變成旁人的錯。
她們這些從潛邸出來的妃嬪,年老色衰,早已經(jīng)失去皇帝的眷顧,身邊更無皇子傍身,今日靜妃不計說什么,不是得罪皇后就是得罪受寵的華妃,都不會有好日子過。
一聲清俏里含著淡淡譏諷的年輕嗓音輕輕揚起,隨著風(fēng),伶俐的傳進(jìn)殿中:“容娘娘這話可叫嬪妾聽不明白了。”
眾人望過去,便見堪堪過完二十歲生辰的婉嬪扶著宮女的手蓮步姍姍而入。
大周的祖先來自草原,有凡地必毯的習(xí)俗,婉嬪輕盈的腳步她在長春宮厚厚的地毯上,落地?zé)o聲,淺妃色鍛繡博古花卉紋袷袍曳過寸許高的門檻,揚起浮波似的漣漪。
因著年輕,容色明艷,連白潔耳垂上也用了粉色碧璽雕琢成的梅花來點綴,花蕊間吐出細(xì)細(xì)長長的銀線流蘇,在行動間微微輕顫,流光璀璨。
婉嬪粉嫩的面頰映著珠翠宮花,恍若一道夏日晚霞,無法遮擋的撞進(jìn)眼中。
皇后看著她耳上的梅花耳飾,面色有一瞬間的僵硬,那樣明媚柔婉的粉色,早已經(jīng)不適宜她們這些有了年歲的女人了。
她們滿身雖為時間沉淀下來的雍容與華貴,同年輕妃嬪嬌俏如孔雀一般的顏色相比,竟顯得那么的不合時宜。
而她記得,那個人,喜歡的便是梅花。
婉嬪狹長上挑的嫵媚眸子自皇后眼角的細(xì)紋掠過,福身請了安,在皇帝身邊站定:“太后娘娘病著,何必去勞動太后,天色漸晚,秋雨瑟瑟,加重了病勢可要怎么好。何況華妃娘娘流掉的是陛下的龍嗣,難不成陛下還不能過問了么!”
容妃白了面孔,瑟縮了一下,忙伏首謝罪:“臣妾失言!”
皇帝眉心有所不耐,指了靜妃:“看到什么就說。”
靜妃緊張的揪著織銀緞長裙,一葉碧藍(lán)在她掌心有了碎裂的痕跡:“當(dāng)時臣妾剛到螽斯門,看到皇后娘娘鳳架便想去請安,正巧華妃從安德門出來,宮女領(lǐng)著食盒兒,大抵是去延慶殿要給陛下送點心的。臣妾只看見華妃給娘娘請安,本是好好說著話的,后來卻不知怎么的發(fā)生了爭執(zhí),華妃突然撞在了轎輦上,當(dāng)時、當(dāng)時就流了好多血。”
皇帝自看到了靜妃眼底的驚懼,兼之她的話委實模棱兩可,不由皺眉沉怒道:“不知怎么的?即便離的遠(yuǎn)些,誰撞了誰也看不懂嗎!”
靜妃似乎驚懼不已,面色刷白,噗通就跪下了,伏在枝鶴延年的地毯上顫顫如被秋風(fēng)鞭打的秋葉:“臣妾、臣妾看到、看到……是華妃妹妹自己撞上去的……”
皇后緊繃的神色一松,露出憫然而雍容的姿態(tài),扶了靜妃起來:“本宮此身分明了。”
靜妃看了眼皇帝,虛扶著皇后的手正要起身,卻聽婉嬪又出了聲,隱約有碎冰的寒意:“哦?是么?”
皇后鳳眸一橫:“怎么,婉嬪是不信靜妃的話么?”
婉嬪清婉的語調(diào)卻似薄薄的刀片,鋒利的刮過:“靜妃娘娘當(dāng)時站在螽斯們下,不巧,臣妾當(dāng)時就站在順德門后。看到的,倒是與靜妃完全不同了。”
靜妃眉心一跳,忙仰頭看向皇帝,急切道:“臣妾當(dāng)時、當(dāng)時確實看的不是太真切……”
皇帝眉心曲折成山巒,鼻翼微張,顯然是動怒了:“婉嬪,你看到了什么?”
婉嬪抬手捋了捋斜襟紐子上垂落的暗青色流蘇,低垂的眸猛然抬起:“臣妾分明看到是皇后娘娘的轎輦偏移了方向,直直撞向正在請安的華妃娘娘!”
皇后遽然變色:“你放肆!你竟敢污蔑本宮!”
婉嬪的面上綻開一抹妍麗的冷嗤:“污蔑?臣妾也不明白,也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華妃進(jìn)宮三年才懷上的這個孩子,宮里上上下下誰不知道她有多在意龍?zhí)サ陌参# ?br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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