傾覆(十二)不配
皇后遽然一震,眼底的淚花凝結,錯愕的看著皇帝,驚懼與惶然緩緩消失,緊隨而來的是一重又一重的失望。
她看著皇帝,這個她深愛了數十年的男人啊,竟變得這么陌生。
在他的眼底,哪里還尋得見年輕時的溫柔神色?
如今,只怕他的眼里心里,都沒了她這個妻子的位置了吧!
只覺心底的深情被掰碎了狠狠踐踏,皇后不甘的揚起驕傲的頸項:“……陛下,您怎么可以這樣對臣妾!臣妾盡心盡力教養皇兒,如今年老色衰了,在陛下眼里便只有錯處了么?”
皇帝接了婉嬪奉上的茶盞,聽到次節,看到此景,面色不由更冷了幾分。
殿內本就壓抑而沉寂,入夜后的燭火漸漸明亮起來,將妃嬪們的身姿照得邈遠起來,地毯上被拉的很長很長的影子輕輕幽晃著,看的眼底恍惚起來。
捻起的杯蓋一松,磕在了杯沿上。
皇帝一側手,將茶盞又擱回了婉嬪手中,神色難看得幾欲破裂。
冷冷道:“察查真相,照顧后宮,本是皇后職責,可這二十年來,朕的皇嗣折損了多少,皇后可曾給過朕一個交代!皇后的盡心盡力就是這樣的結果嗎?”
白瓷的薄脆之聲入耳,幾欲碎裂,皇后一凜,驚懼游走在經脈:“陛下這話什么意思?臣妾執掌后宮二十年,何曾蓄意害過誰!大皇子、二皇子哪個不是千尊萬貴的好好養在金堆玉砌里!今時今日,陛下為了個妾室、為了個沒有出生的孩子,這樣來責罵羞辱臣妾!陛下心里哪有還有我這個妻子!”
“放肆!”皇帝的手狠狠拍在紫檀木的桌上,震的桌上一直錯金三龍出水的香爐咚咚搖晃了一下:“就你如今這般刻薄又不知輕重的樣子,哪里還像個母儀天下的皇后!”
婉嬪嘴角閃過一抹冰雪般的笑意。
沒有太后,皇后落敗的速度可當真是快!
她忙給皇帝順著心口:“陛下不要動怒,皇后娘娘也只是一時口不擇言。不管是華妃娘娘的孩子,還是上回溫貴人的胎,或許都只是與著世間的緣分還未到。有陛下的眷顧,華妃娘娘還會有孩子的,一定會有的!”
微微一頓,溫柔而體恤道:“娘娘是妻,陛下不該這樣訓斥娘娘,話落出去,豈不是要宮人看了笑話!”
皇帝揮開了婉嬪的手,站了起來,眼神仿佛灌了滾燙的鉛水,烈火灼灼,指著皇后脫口道:“妻子!身為妻室,你連沈氏十中之一的賢惠與能力都沒有!沈氏在時,后妃有孕何曾接連出事!皇后!朕最后的就是當初順了太后的心意冊封你做了皇后!以致朕的皇嗣凋零至此!”
一陣劇烈的風卷著雨絲不其然打進殿內,宛若一把鋒利的匕首擦過皮膚,雖不疼,卻是沁骨的刺冷,寒津津的直直墜向心底。
沈氏?
不意皇帝忽然提起這個宮中禁忌一般的存在。
像是心頭肉上被誰的指甲重重彈了一下,痛的身體控制不住的蜷縮起來。
他竟拿她與沈灼華相提并論?
當初太后要他廢棄的女人,他短暫一爭之后便輕而易舉舍棄的女人,此刻,她在皇帝的心中竟還比不得那個賤人!
到底是她不知輕重,還是這么多年因為太后的庇佑讓她錯覺以為她與皇帝曾經恩愛無間?
其實他從來不曾真的愛過她?
所有的溫存,不過是對太后的一點孝心與交代?
從前可有可無的人,因為死在了盛開的年歲里,在時光如刀之下,反倒成了他心口的朱砂痣了!
皇后忍不住顫抖起來,淚自她脂粉均勻的面孔滾落,沖刷出嘴角無法遮掩的細紋。
她用力咬唇,屈辱感占據一切,失控道:“我再不好,也是陛下親手冊封的皇后,她沈氏再好,還不是被陛下親手廢棄了!她不過是懷了妖孽的罪人,陛下竟將臣妾與她相提并論!這些年臣妾調度后宮,照顧妃妾,在陛下眼里竟還不如她嗎?”
皇帝睇著淚水橫流的她,眸色越來越陰沉,語調如冰,讓人不寒而栗,自薄唇間緩緩吐出三個字:“你不配!”
靜妃、容妃皆是一驚。
而婉嬪不過淡淡悲憫的看著皇后。
誰念西風獨自涼,蕭蕭黃葉閉疏窗,沉思往事立殘陽。秦宵輕輕抬首,迎了滿面細密雨絲,撫著衣袖,緩緩一笑。
帶了遺憾的逝去,在歲月的流轉里,會成為活著的人再也無法比擬的美好。
來長春宮的路上,他與皇帝不斷地說著她,她在他心底落下清晰的影子,看到皇后,自然會下意識的去比較。
而沒有太后護著的皇后,可以輕而易舉的被逼失控。
只要邁出了這厭棄的第一步,白鳳儀的人生,便開始倒計時了!
依仗多了,人便很難學會獨立。
外頭,風帶著冬日的寒意,隨著入夜的腳步越發刺骨,殿內卻仿佛盛夏正午的滯悶,香爐里的青煙騰升而起,仿佛一張蛛網,黏膩的扯不斷的緊緊的覆在皇后的胸腔里。
不意皇帝驚這樣羞辱她!
不敢置信的望著皇帝,只覺他藏青色衣袍上那條玄絲銀線繡以的五爪蟠龍格外猙獰,龍爪之尖以金線盤起,在燭火的光輝下尖銳的好似要活過來沖向她一般。
“陛下!”她的驚叫沖破云霄,卻又戛然斷裂,消散與空氣里:“臣妾究竟做錯了什么,竟惹得陛下這樣厭棄臣妾!”
皇帝的容色淡的仿佛斜陽下的一抹云煙,竟是從袖中掏出一條春蘿纏枝的私帶來:“皇后自己做過什么,還需要朕給你說明白嗎?一樁樁告訴你,你這個皇后也便到頭了!”
皇后看著那條私帶,繁花似錦如春,落在眼底成了劇毒的蛇,逶迤著五彩斑斕的身子,嘶嘶朝著吐著信子。
那條私帶,她認得。
裹著麝香在陰暗的角落里整整三年,陰毒的香味將它緊緊纏繞,然后它,通過內務府的手去到了有孕妃妾的手中。
猶記那一日,她抱著尚在襁褓中的太子,在燦燦春日清光下,看著那賤人蓬松的云鬢間纏著這條私帶,垂首扶著高高隆起的肚子的動作間,艷麗的色彩落在她的豐盈的面頰旁,那樣如朝霞明媚。
后來她小產了,不再纏這樣明麗的私帶,那張臉沒了霞光映照,變得蒼白丑陋,果然了,皇帝的眼光很快從她的身上滑過。
她以為那條私帶太后已經幫她處理掉了。
為什么會在皇帝的手里?
“怎么會……”
仿佛被抽走了所有的力氣,皇后跌坐在自己的腿上,大口大口喘著氣。
可她依舊不肯低頭。
她在等,即便等不來太后,還有另一道救命符紙就要來了!
她不會輸!
她絕對不會讓自己落得沈灼華那樣的下場!
床幃下墜著兩枚鎏金雕花的龍鏤空熏球。
那繁復而精致的枝葉花朵清晰可見,隨著絲絲縷縷的芬芳青霧的吐出,攏出一片如夢如幻的邈遠姿態。
華妃于入夜后醒來,小腹劇痛,又聞得滿殿的血腥,便也清楚的曉得自己的孩子已經不存在了。
清冷的眸子盯著帷幔間裊娜四散的青煙,淚便無遮無攔的淌下來。
皇帝進來,見得她蒼白羸弱的面上無聲淌過清淚,他長吁一口氣,俯下身,望著她的一雙淚眼,低沉欷歔:“你最是倔強,卻也有如此可憐,淚長流的時候。”
華妃一聲輕泣,伏在了皇帝懷里。
鴉色青絲凌亂沾了她的淚,貼在蒼白的面頰上,越發顯得形容憔悴,不忍一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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