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傾覆(十六)后招


  仿佛是在后怕自己會步上后塵,婉妃倒抽了一口氣,嬌美的面上血色一退,撫著小腹一記踉蹌,幾乎就要站不住:“怎么會……”
  皇帝瞳仁一縮,眸色幾乎與殿外的夜色漫成一片。
  讓人給婉嬪搬了座兒,又安慰了幾句,指了朱玉厲聲道:“怎么回事,說!”
  朱玉的語調中有著無限后怕:“娘娘小產,太后娘娘賞了一株千年靈芝給娘娘補身,皇后娘娘回去后不久便讓潮云姑姑也送了東西來。潮云姑姑有話與娘娘說,便叫奴婢們退下了。潮云姑姑出來后便說娘娘想安靜一會兒,不叫我們進去打擾。”
  “正巧東太后身邊的靜姑姑也送來賞賜,奴婢便引了靜姑姑進殿,就看見娘娘懸在了梁上。若不是如此,怕是娘娘真就、真就沒了呀!”
  皇帝垂首看著華妃,深紫色勒痕在她雪白的頸項間仿佛一尾巨蟒纏繞,蘇合香的青煙漫漫游曳,勒痕上仿佛有一抹薄淡的影子,越顯那抹纖細不堪一折。
  朱玉見皇帝久久不言,忙又道:“陛下若是不信,可叫了太醫來問話。娘娘脖子上是有兩道勒痕的!”
  華妃小產雖需要太醫侍奉,但太醫畢竟是正常男子,不能一直留在宮里。一把雪白長須的劉太醫剛回了太醫院,正準備與輪值太醫交班,結果一把又被拽進了宮來。
  抬手擦了擦在初冬寒風里疾步出來的汗,戴了蠶絲手套,檢查了華妃的頸項后回話道:“回陛下,娘娘的頸項間確有兩道勒痕,看弧度,一道是懸梁所致,一道是被人從背后勒住所致。”
  初冬的夜里,只穿著薄薄寢衣的華妃在皇帝懷中不住顫抖,似乎是冷的,似乎是懼的。
  皇帝抬眼睇著華妃的眸底的憐惜里有一抹狐疑悄然流轉。
  華妃小產失血,又經如此驚嚇,小巧精致的面龐幾乎蒼白到透明,望見皇帝眼底的狐疑,不忿不憒,緩緩自他懷中抽離。
  眉目里難掩失望,只倔強的仰著面,盛住眼底的淚:“陛下若以為臣妾蓄意陷害,這根白綾賞了臣妾便是。若陛下還顧念與臣妾恩愛一場……”她哽了哽,撇開臉,“若陛下不想殺臣妾以正宮闈,夜深了,陛下回去早些安置吧!”
  皇帝擰眉,似有怒意,可這樣怒意卻在目光睹見枕屏下的一盆枝條宛然的白梅時,便如風露消散于斜陽里,微微一嘆:“朕何時說過什么,你怎么也學的那么尖銳呢!”
  華妃似乎受不住皇帝的責怪,撐在錦被上的雙臂一軟,便伏倒在軟枕上。
  她無言以回,只將一汪晶瑩決堤,枕上的纏枝紋沾了她的淚,仿佛有了生命,纏纏繞繞的,不知要伸展向何處。
  朱玉嘭嘭磕頭,泣道:“陛下圣明,奴婢們不敢亂說、亂揣測,只是當時靜姑姑也看到的,宮里的宮女內侍都在寢殿外,奴婢引了姑姑進殿的時候就看到娘娘懸在梁上。娘娘方小產,身子虛弱,如何敢拿娘娘鳳體安危做算計啊!”
  靜女官知道少不得需要皇帝面前回話,是以并未離去。
  聽得朱玉之言,便福身回到:“回陛下,奴婢奉東太后之命來看望華妃娘娘,正巧遇上潮云離去。當時朱玉與宮女內侍確實都在殿外。朱玉引了奴婢進殿,便見華妃娘娘是懸在梁上的。”
  東太后是先帝嫡妻,但到底不是皇帝生母,有些事不能過分干涉和參與,是以靜女官的話說得圓滑而有分寸,她的確看到啟祥宮的宮人都在寢殿外,看到華妃懸梁時潮云是出現過的,也確實看到人懸在梁上,但她是自主投繯,還是被人所害,靜女官并未有所置評。
  至于皇帝要怎么看待,且看圣心獨裁了。
  自先帝駕崩,嫡母一向深居簡出,從不過問他后宮之事。皇帝自然明白靜女官的出現只是巧合。
  他眉心有陰云密布,掌心輕輕順了順華妃的背脊,眼底的狐疑漸漸散去:“靜女官替朕問母后安,就說朕明日去給母后請安。”旋即喚了今夜輪值的林寬,“你親自去,把那賤人給朕帶過來!”
  靜女官知已沒她什么事了,不做逗留,便深深一福:“是,奴婢告退。”
  夜色一望無盡,寒風吹散了空氣里的濕冷,浮云散去,天上的月越發明亮了起來。燈火與璀璨星辰交織在一處,繚亂人眼,難以分辨誰是誰的倒影。
  林寬拿了人匆匆而回。
  潮云卸去妝容的面孔簡素而緊張,但眼底卻并沒有驚懼之意,只靜靜跪在殿中,看著雀啼春暉的地毯上密密匝匝的四季花卉,花瓣層層疊疊,金線掐絲的紋路在燭火微黃里,閃爍著冷芒。
  殿中目光如寒潮來襲,一浪接一浪的撲向她。
  支開一隙以散去寢殿血腥氣的窗欞里漏進一縷月華,落在皇帝青色萬字不到頭的常服上,慢慢生出一抹朦朧光暈。
  皇帝的語調便如四季海棠的緋紅沾了夜色的墨,一星一星暗紅如血滴:“你、受誰指使謀害華妃!”
  華妃倚在皇帝身側,聽著廊下風聲蕭瑟,看著窗紗上枝影逶迤。
  她的眼神與潮云有一剎那的相接,長睫微垂里,并無刻骨的恨,只是搖了搖頭,以一泊惘然沉傷默默承受從始至終的傷痛。
  而然在皇帝看不到的角度里,在她長睫微扇的須臾里,似有一抹幽遠的笑意一閃而過,仔細瞧去,卻不過濃濃的悲涼。
  潮云抬眼,卻發現錯金香爐里裊裊而起的青煙凝在空氣里,看不清皇帝的臉色:“奴婢不明白陛下說的什么,奴婢何曾害過華妃娘娘。”
  朱玉滿面憤怒:“當時殿中只有你和娘娘,若不是你下此毒手,誰能把娘娘懸在梁上!”
  潮云身上有燭火微微搖曳帶來的蕭瑟,可她在皇后身邊到底時年頗長,向來受宮人奉承,自不肯就此認下。
  仰面反駁的話也并不客氣:“有誰看到是我把華妃懸在梁上的?奴婢離開的時候,華妃娘娘可好好的在床上躺著。我沒做過,背后也沒有什么人指使!也不容任何人以此來栽贓!”
  一旁的林寬生的一張瘦長臉兒,眉目狹長,自有一股陰柔之美。
  他搖了搖頭,嘆息道:“陛下常說娘娘腹中皇子十分康健有力,偏偏與國祚相沖,娘娘小產之下,怕也是傷心又愧疚,才做出這糊涂事。做奴婢的心急主子安危也是可以理解的。”
  林寬這話可謂惡毒。
  一來是提醒皇帝華妃的胎是妖星,不值得傷心。
  二來又婉轉告訴皇帝,已然沒有了的胎是可以用來算計利用的。這不是,人也沒死成么!
  三來,也是提醒皇帝,說不定連滑胎也是華妃與宮人故意算計皇后的!
  殿中有一瞬間沉溺海底的壓迫與沉寂,香爐里蘇合香的火星迸裂聲也變得格外清晰。
  而華妃,不顧虛弱下了床,跪在皇帝跟前,悵然道:“想是臣妾與沈娘娘一般,都是無福之人,請陛下廢去臣妾妃位,臣妾愿居冷宮自省吾身,為陛下和大周祈福。”
  不意華妃竟提起沈氏來,林寬陰柔的面孔一僵。
  沈氏被廢便是欽天監的占卜冠以腹中子為妖星而廢去的后妃,一次妖星可做信,再而三,便有蓄意栽害之嫌了。
  林寬似是一驚,忙躬身道:“華妃娘娘可是陛下心尖兒上嬌寵的,自與沈氏不同。”
  婉妃美目一橫,捻著灑金絹子在鼻下微微一按:“林公公放肆了,沈娘娘只是廢去后位,收繳的也只是皇后的金冊金寶,依然是陛下東宮時的太子妃,你怎敢稱沈娘娘為沈氏!膽子未免也太大了,你這是將與陛下血脈相親的定國公與沈太夫人置于何地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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