傾覆(十九)厭惡
文清的腳步快而穩,骨節分明的手在夜色里尤為潤白,輕輕提了曳撒上了正殿的臺階,朝門口的林寬微微一頷首,便推門要進去。
林寬見他從外頭而來,心下不免有所狐疑,手中的拂塵一甩,打落了文清剛觸在朱紅雕花殿門的手。
微微一揚下顎,狹長的眼眸一撇:“陛下與娘娘們有話說,待喚你了再進去。”睇了眼他手中的紙業,伸手便去拿,“什么東西?”
文清手腕一轉,避開了他的搶奪,卻在腕上留下一條被指甲刮過的紅痕:“二祖宗有心了,這是給陛下的口供,還是不要隨意翻閱的好。”
林寬陰柔的面孔一沉,頗是不喜他的姿態,又聞什么口供,眸光一厲。
只是他還未來得及說什么,文清便已經推門而進了。
皇帝拿了文清奉上的紙業,目光掠過他腕上的紅痕,微微一皺眉:“遇上麻煩了?”
文清將手腕掩在衣袖內,溫然道:“不曾。只是林公公好奇奴婢拿了什么進來而已!蔽㈩D,“抬轎的內侍已經招了,說是、皇后娘娘不滿華妃仗著身孕不行大禮,使了潮云去裹掌華妃,潮云當時是勸了皇后娘娘的。不想娘娘怒極之下踹了抬轎的內侍一腳,內侍不能站穩,才致使轎攆沖著華妃小主而去。”
似乎是最后一絲希冀被打碎,潮云一軟,伏在了地上。
皇帝眼神微微一閃,眉心如山巒曲折,指了潮云,語調的冷然與冰雪別無二致:“潮云,杖斃!
面對這樣的結果,潮云也不再抗辯,只以一聲瘋狂的笑意回應被拖走的狼狽。
皇帝轉首看著華妃,看的很深,語調里有紛雜而遙遠的柔情慢慢凝聚,溫和道:“華妃,朕知道你委屈,咱們的孩子也委屈,只是這件事,朕希望到此結束。你明白么?”
華妃伏在皇帝的膝頭,眼角的淚在鼻梁上停頓了數息,又緩緩蜿蜒而下,自另一只柔弱的眼中淌過,無聲的洇進青絲間。
她的了然里有得體的理解:“臣妾明白,只要陛下相信臣妾,臣妾的委屈便不算委屈!
這樣的懂得與得體,讓皇帝生出薄薄而遙遠的感慨。
默了幾息,他道:“朕會延慶殿的嬤嬤來看顧你們,你們只需好好養著!
婉妃跟在皇帝身后出門,側身繞過雕花隔扇的時候,二人的眼神不著痕跡的擦過。
太后到底還活著,皇帝萬不會去處置皇后。
即便潮云和那些轎夫被扔進慎刑司,也未必會有什么結果。
東風凌冽里,帝王冷漠的血液是最容易清醒的,王秋韻的說辭已經給了皇帝的怒火一個臺階下,那么這件事自跨出長春宮時,便必須消聲。
可是,已然爆發出來的厭惡與惱怒,卻不會隨寒風消散。
太后的獨斷,皇后的陰毒,不顧皇帝心意再三出手,皇帝的孝心與耐心,已經耗盡了。
今日,她們的目的也不過是如此。
棋,要一步步下,走的急了,最后只會輸的凄慘。
出了長春宮,皇帝沒有再進延禧宮,漫漫行步在長巷。
宮里的長巷那樣漫長,紅墻綿延里,仿佛永遠走不到盡頭,倒映著稀薄的月光,在遙遠的彼端,恍惚間似乎看到宮殿交錯之后的一角,在墨藍的天空下,燃燒著詭譎的火光,永遠無法熄滅。
所有帶著脂粉氣息的殘酷詭譎,以潮云的死急速歸于平靜。
那夜在長春宮到底發生了什么,靜妃、婉妃、華妃究竟同皇帝說了什么,沒人知道,潮云死前到底招供了什么,也沒人打聽得出來。
但潮云被杖斃,卻沒有給皇后任何交代的行動來看,哪怕是不知情的人,也曉得皇帝對皇后已經生了惱怒之意。
太后怒極之下生生昏厥了兩回,皇帝孝心,自親去侍奉湯藥,但每當太后提及此事,皇帝都以政務繁忙拒絕了交談,起身便離去。
若換做以前,太后定是毫不猶豫賜死華妃幾人,但她知道,不能了,此舉無疑是在給皇后和太子添下更多怨毒的對手。
何況,她病了那么久,宮里的人早就看風便倒暗里投了那些賤婢,而那些賤婢敢算計皇后,必然事實防備著,即便動手,也未必能成事。
若再被抓住把柄,皇帝那最后一點明面上的孝心怕也要消失不見了。
然而,在冬日的風越吹越徹骨的時候,潮云招供皇后殘害皇嗣的消息卻像是陰暗角落里的老鼠,悄悄的,悄悄的,鉆進了皇后的耳朵里,也鉆進了所有宮妃侍者的耳中。
在皇帝不在的時候,她們竊竊私語,她們眼神毒辣。
皇后氣急敗壞之下闖進在長春宮,裹掌了還在小月里的華妃。
皇帝得到回稟,果然大怒,隨即又下旨,年底的“先農禮“,由育有大皇子的貴妃代為主持。
先農,是古代傳說中最初交到百姓耕種的農神,在重視耕種的大周,自來是由母儀天下的皇后帶領命婦祭拜先農,是對先農的敬畏,更是對農桑獎勵之意。
如今卻讓妾妃去主持,這無疑是在宣示皇帝對皇后的耐心已然告罄,這是在給皇后難堪,更是警告。
毫無意外,太后氣急之下又昏厥了過去。
冬日的蕭條永遠不會到達宮里,花室的花匠總有辦法讓明艷的花朵開遍皇宮的每一個角落。
朱玉捻這一支長長的鎏金簪,將蘇合香的粉末撥進高大的三足錯金鼎爐里,香料沾了爐里的星子,發出輕輕的嗶叭聲,越發將安靜的寢殿襯的仿若一汪碧水。
華妃半倚在窗邊的貴妃榻上,二十的年歲正是花朵漸漸綻放道極致的時候,清麗的面孔上沒什么表情,皇后打下的指印尚有淡粉色的痕跡在她白皙的面孔上,越顯觸目驚心。
她懶懶拂過淡青色袍服上密密匝匝的花朵:“潮云的尸體已經送出去了?”
朱玉擦干凈了鎏金長簪,將香料收拾妥當,在雕花隔扇旁看了一眼,將候在暖閣的宮女都打發了出去,方點頭道:“送出去了,已經和趙侍衛合葬了!
心底的柔軟被春日神君溫柔的手輕輕觸動,華妃微微一聲長吁:“也是個可憐人!
朱玉哼了一聲道:“皇后連身邊的人都這樣虧待,也是她活該!蹦四,“如今也好,脫離了林寬那個惡心人的變態,潮云也算解脫了。只可憐了咱們的小皇子。”
投進殿中的日光里,有塵埃沾染了晴線的微金,慢慢沉浮搖曳,靜謐的仿佛一切都是完滿的,自然,也只能自我催眠,一切都是完滿的。
然而華妃的冷嗤,便隨著塵埃徐徐彌散開:“有什么可惜的……”
朱玉輕聲打斷她語調里不著痕跡的厭惡,錯開了話題:“娘娘,夫人遞了消息進來,想進宮來探望!
華妃眼底閃過一抹痛色,語調潮濕而微涼:“探望?還是想從我趁我小產,從皇帝那里討些好處給她親生女兒?我這喪母嫡長女被他們夫妻兩當做貨物一樣獻給皇帝,斷了我所有的念想!斷我的念想!”
她的語調似沉入泥沼,卻又轉瞬凌冽:“今時今日還想利用我得好處,那就是她們愚蠢了。”
朱玉雖不是她娘家便跟著的女使,但她曉得華妃失去生母后在娘家時走的每一步是如何的艱難,更知道與主子之間被現實阻隔的遙不可及。
她都知道,所以,對這個痛苦之余將生命幾乎獻祭給了主子的計劃的女子,她沒有辦法不心疼。
朱玉輕輕撫了撫她的心口,以溫柔的掌心溫度給予她溫暖:“好姑娘,別怕,會熬過去的!毕屏讼谱旖牵骸胺蛉瞬皇且恍南霝槎媚锱噬细咧好?何不成全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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