傾覆(二十五)變臉
消息傳沒傳到皇帝耳中不得而知,卻是很快傳到了那些朝臣耳朵里。
于是蘇家諸子,不論嫡庶,接連或死于醉酒墜河,或死于圍剿飛賊的亂箭下,或因妻子不肯把錢拿出來救公爹而暴怒之下將其掐死,最后落得背判秋后,與蘇仲垣一同行刑的下場。
消息一件一件傳回牢里。
蘇仲垣那雙充滿精明算計的眼底,一片漆黑中是一場灰燼下的斑駁星火在掙扎,他不明白,為什么會這樣,然而站在牢門外的四子,給了他答案。
蘇仲垣聽著四子的聲音,卻見他慢慢揭下了面上的人皮面具。
那抬起的寬大袍袖徐徐自他面前掠過,看到的卻是一張在記憶深處一閃而過的模糊面孔,一張美麗如芍藥卻不失俊秀的年輕面孔。
“你是誰?”
一旁監牢里的徐惟盤腿坐在草垛上,沒有蘇仲垣的激動,因為他很清楚自己已經到了絕境,沒人能救,便也不如蘇仲垣一般存著濃烈的想要活、想要復起的心思,自然也不會存在被再次打入海底的絕望。
看著蘇四“變臉”不過掀了掀眼皮。
是夜,才能有閑雜人游走在刑部的牢獄里。
寒風刮過窗外高大梧桐樹寥落的枝干,有枯脆的聲響自高高的天窗落進來,越發襯的牢獄里沉悶而枯寂。
年輕郎君不過二十來歲你的年紀,生的眉目精致,狹長上挑的眼尾弧度在他緩而冷的眨眼間,尤顯孤冷:“死在誰的手里都鬧不清的感覺,如何?”
蘇仲垣盯著那張臉,仔細辨認,終究想不出來他會與昔日的誰有什么聯系。
少年郎十分滿意他眼底極力壓抑卻終究暴露出來的驚惶。
他年輕而慵懶的語調與這里的死寂格格不入:“不過,你死在我的算計里也不算冤。昔日你滅我滿門,今日全數奉還,你我之仇之怨,也算了結了。”
陰暗牢獄里的火光縱深交錯,像是落日余暉下的碎金色、深橘色的余暉濃墨重彩的糾纏在一處,高窗里吹進的細風讓光影明滅不定,讓人眼波煩亂,生出一波又一波難以落定的無力感。
蘇仲垣忽然撲了上來,數十年來他人鮮血的溫養、人參靈芝流水價保養的手,驟然伸出木欄之外,十分猙獰,可看起來還是那么的細白。
然而在月余潮濕空氣的浸潤下,細紋無法阻擋的攀爬他的皮膚,皮囊的丑陋很快與他們內心的骯臟相匹配起來。
“你是誰!你到底是誰!”
少年郎睇了眼寸許便要揪住他衣襟的手,嫌惡的嘖嘖了兩聲。
他輕輕的笑聲緩緩游曳在滯悶的空氣里,空寂而悠遠:“知道為什么那些人不肯幫你,反而出手滅你所有子嗣么?”
蘇仲垣驚疑不定下的目光里翻涌著恐懼與陰翳:“你們做了什么?”
少年郎只百無聊賴地看著他欲裂的神色,看著他的絕望:“告訴你吧,死前總要把絕望全數體味一遍才好呢!”緩緩一笑,“你攥著那些人的把柄,自然是在關鍵時刻拿來利用的,他們未必知道。我呢,悄悄告訴了他們一些。”
蘇仲垣雙目突瞪,眼底隱隱有血絲慢慢彌散。
多年朝堂沉浮讓必有靈敏的直覺,他清晰的感知到,算計他們上死路的不會僅僅只是浮出水面的那幾個人而已,還有更多,甚至是他們想都不曾想到的人參與在里面。
那盤棋局里被圍困截殺的人,也絕對不會只有蘇家和徐家!
蘇仲垣的眼底疑云越見濃翳:“你怎么可能知道!那些、那些連鎮撫司的人都未必知道,你這么可能知道!你背后到底還有誰!”
少年郎并未理會蘇仲垣的疑惑,只繼續道:“他們怕你為減刑而供出他們、或者利用他們,在你們進來之后就有郎官被他們收買,就等著找機會毒死你們。”
蘇仲垣攥著粗壯木柱的雙手緊繃起凌厲的骨節,似要化作鋒利刀刃將敵人砍殺殆盡。
他的嘶吼里是傾盆的陰郁:“你們到底要干什么!”
少年郎翻轉著自己修長的雙手,似乎在糾結如何將它們保養的更細嫩些。
他側著身,緩緩望過去,仿佛是從風雪里走來的時沾染了落雪在眼底,依然慢條斯理的回答他愿意回答的問題:“不過,若就這么死了豈不是太便宜你?自然是為你擋去所有的毒害,讓你安安穩穩的享受絕望的滋味。而我,在你被提出去問話的時候帶著你的人皮面具,一樁樁一件件都說出來了。”
“你說,他們都沒活路了,又怎么會給你蘇仲垣留下什么呢?”
蘇仲垣齜目欲裂,臉上的肌肉控制不住的在抽搐,像一頭受了重傷的異獸蟄伏在他身上:“你該死!你說,你到底是誰!為什么要如此算計我!”怒目里有窺視閃過,“你說是我滅你滿門,與我子孫何干!你們竟連他們也不肯放過!即便不是你們動的手,無辜者死亡的罪孽你們逃不掉,就不怕報應么!”
少年郎微微一側首,他以一目凌冽刮過蘇仲垣的面孔:“報應?這世間若是有神佛,有輪回,有報應,還會有罪孽么?”
薄唇揚起孤冷與譏諷的弧度,他吃吃的、吃吃的笑開。
那樣的笑聲帶著深秋綿綿陰雨下黏膩,浸透了衣裳,裹挾在身上,無聲的越纏越緊,仿佛要將人的胸腔擠壓破裂。
讓聞者眼底,忍不住沾染上同樣的悲傷和絕望。
不知是不是火把光線的緣故,他的眼角有隱隱的紅,一抹水亮的晶瑩在他眨眼的瞬間消失無蹤。
“你們享受了別人性命、鮮血為代價的富貴,誰也不無辜,如今也該還回去了!我們,是來拉你們下地獄的,當然不怕不得好死!也從來沒想過自己還會有什么后人!”
他彈了彈指甲,偏是不肯稱他的心:“激怒我,想拿良知二字探知自己究竟葬送在誰的后人手里?省省吧,我們的良心早被你們手里的刀子磋磨殆盡了。都沒有心。”
“便是、要你、要你們每一個人,死都閉不上眼!”
蘇仲垣在絕境里憤怒嘶吼,這月余的時間里不斷的盤算謀劃,祭出他所有的本事,到最后激不出半點水花。
他混跡朝堂數十載,全是與人精、狐貍打交道,從未輸過,結果在這些人手里毫無翻身的余地,他會走出的每一步,都是別人算計里的死路。
這樣的恐懼、怒意全數化作扯不斷的蛛絲,編織成一張巨大的網,將他兜頭罩在里面,越掙扎束縛的越緊。
他已經輸的徹底,可越是如此,他越是不甘心,他連自己的敵人是誰都不知道!
“你們、到底是什么人!”
少年郎抬手,修長的手指撥弄著火把上滾燙的烈焰,光影在他眼底搖曳生姿:“不過你放心,那些消息絕對不會進到皇帝耳中的,他們,還會好好的活在世上,繼續享受榮華富貴,甚至將來有一日里接收皇帝從你們蘇家收繳回去的一切權、財!”
“而那些人,自有該出現的人去了結他們。”
越是踩進了絕境他越想知道自己究竟輸給了誰,他不信會出現在他面前的人就是慕后執棋者!
喉間沖出一股血腥,蘇仲垣步步踉蹌:“你們好歹毒的心思!”
少年郎以舒然的語調不斷強調對手悲慘:“蘇仲垣,你所有的子嗣都已經死絕。你惡毒的血液,不會再存在于這個世間了!沒有人會幫你的,走出折扇牢門的那一日,就是你斷頭之日!”
像是承受不住冬日的寒冷,蘇仲垣瀝瀝發抖:“你們怎么敢!怎么敢!你們知道當初的一樁樁一件件,就該知道若是皇帝察覺,你們這些人,誰也不會有好下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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