傾覆(五十)逼宮1
這算不算愛?
他真的不懂。
雨水沖刷著殿前的金磚、泥土與花草,大捧大捧的梔子正盛放到了極致,激蕩起青澀而繾綣香氣無遮無攔的自敞開的殿門撲進(jìn),穿越過重重輕紗,并著殿中龍涎香,糾纏成一股鋪天匝地的清甜微苦到了至極香氣。
叫人不覺擰眉閉目,想細(xì)嗅其味,又想逃離其味。
而他,無法承認(rèn)自己于此情一道的失敗,最后只以玩味而諷刺的嘴角弧度道出他的答案:“帝王從來都是孤獨的,朕不需要虛無的情義!
“孤獨?”秦宵對此二字還以嗤笑,“還是多疑?”旋即話鋒一轉(zhuǎn),輕吁道:“若是錦哥兒還活著,也該是二十有三的年歲了。再過兩個月,便二十四了!
殿中陰沉的氣氛,殺意的凌厲,因為他的后半句話,仿佛忽然化為了云煙,消失了。
這二十多年來,無人替過這個名字,可皇帝知道他說的錦哥兒是誰,輕輕呢喃著這幾個字:“錦哥兒?錦哥兒……”
仿佛是被驟雨湃過,丹丸的效力驟然散去,繼而是一陣濕冷裹挾了他的心底,冷的徹骨。
皇子,嫡子,他無法擁有的瑰寶。
秦宵眼底的青煙痕跡有了蛟龍嘶吼的猙獰:“懷孕的時候她便取了這個字,她說,祝陛下有一個錦繡天下。錦哥兒長得很像阿寧,小手很是修長;蛟S,長大后他也能練得一手好鞭子,寫的一手很好的館閣體。原本,陛下會有一個出息的嫡子,可惜了……”
皇帝目中似有一抹星子的光亮,隨即暗淡:“馬上、便要二十四了?像她,那生的果然是極好的!
秦宵托了托雙臂,目光卻落在了遠(yuǎn)處,邈遠(yuǎn)道:“奴婢抱過他的尸體,還是溫?zé)岬,卻已經(jīng)斷了氣。沈緹和白鳳儀對她們母子趕盡殺絕,全然不顧半點血脈情義!”
皇帝不自覺順著他的目光看過去,似乎在凝望揚(yáng)起的輕紗上了一枝青竹。
那抹稚嫩而挺拔的顏色,像極了一位肆意而堅韌的青蔥少年郎。
皇帝心底莫名一顫,一縷悲愁悄然爬上他細(xì)紋已生的嘴角,語調(diào)里有了難以掩飾的頹然:“秦宵,夠了!
秦宵目色一厲,口氣卻依然淡漠:“奴婢同阿寧來往親近,照理,奴婢早該死了。陛下為什么頂住了太后和瑾妃的逼迫非要留住奴婢?僅僅是孝順之余對太后的鐵腕強(qiáng)勢表達(dá)不滿?還是陛下各種借口之下,終于發(fā)現(xiàn)被你輕易舍棄的母子,或許才是世上唯一待你真誠的人了?”
是無法的尖銳扎在心底,皇帝怒目于他,眼角有細(xì)微的痙攣,喝道:“別以為朕真的不會殺了你!”
可心底,卻不得不承認(rèn)他的話。
秦宵從前是在先帝身邊伺候的,是首領(lǐng)內(nèi)侍江公公的徒弟,灼華與他交好的那些爭儲的歲月里確實給自己帶來很多方便。
照理說廢了灼華皇后之位,也該把他和與灼華交好的內(nèi)侍、禁軍全部殺了,以絕后患。
可當(dāng)時也不知怎么的,便留了他下來。
當(dāng)沈緹和白氏知道秦宵被留在了延慶殿,多次要求把他殺了,皇帝反而更加不肯這么做了。
他是帝王,已經(jīng)被迫廢棄了自己的發(fā)妻,娶了一個沒用的皇后,若是連身邊用一個什么樣的內(nèi)侍都要被指手畫腳,他這個皇帝到底是孝順?還是窩囊?
或許如秦宵所說,自己留下他,是對沈緹孝順之余的反抗。
或許他對她和孩子有一絲不能承認(rèn)的愧疚。
亦或是,他們身上那一點點相同的無畏與干凈的氣息。
秦宵對他的暴怒渾不在意:“從前不殺奴婢,是對太后的反抗姿態(tài),后來不殺我,是想監(jiān)視我一觀察我身后之人的動作。如今敵人殺上門來了,是陛下隕落,還是奴婢身死,倒也是未知數(shù)了。”
“原來你們也清楚!
皇帝眼底閃過精銳的狐疑。
“你和貴妃不是李巖的人,也不會是沈禎,你們到底在為誰做事?算計完了白氏和沈緹,你們是不是還在算計朕?今日李巖的逼宮,也是你們計劃里的一環(huán)是不是?”
秦宵淡淡道:“陛下讓人監(jiān)視我們那么久,就該知道我們也不過是旁人計劃里的一枚棋子,國公爺、奴婢還有貴妃的任務(wù)就是讓白氏生不如死,其他的,我們并未沾染分毫!
皇帝微瞇的眼底有鋒利的光影:“那今日你的任務(wù)又是什么?激怒朕么?”
秦宵舒然一嘆:“奴婢該做的都做完了,今日原也沒奴婢什么事兒。只求解惑而已!蔽⑽⒁恍Γ行┛~緲,“做了一輩子的奴婢,卻不曾好好伺候過她!
皇帝慢慢斂起了怒意,不動聲色道:“做完了,不怕死了,所以今日與敢同朕這么說話了?”
內(nèi)侍的容顏總是老去的格外慢一些。
秦宵垂了垂眸子,眼下的細(xì)紋被黛青的影子輕輕掩上:“奴婢一向如此。陛下從前不殺我,是不想打草驚蛇,因為你還要利用我們的計劃殺了李啟。如今,身為帝王的心思被身邊人如此窺探干凈,卻是無論如何也要殺掉了!
皇帝冷笑:“原來,你們也清楚!
在雷聲與雨勢的磅礴里,秦宵輕道:“用他的話來說,相互利用,算計的就是人心。不過是比最后一步棋誰布的更好而已。”
皇帝冷厲的面孔上有一瞬淡淡的迷離:“這句話她也說過。”
秦宵似乎也想起了她來,舒展開的每一縷紋路路都是溫然,卻只是輕輕低語了一句:“也不知,她是否在黃泉路上是否孤寂?”
嘩嘩的雨勢里有細(xì)細(xì)沉沉的腳步聲,并著鐵甲相碰的清脆之聲,“踏踏”而來。
夏日蒙上的窗紗是極薄的,皇帝透過窗紗望出去,將天地逶迤成霧白一片的雨勢里,就在延慶殿的大門前,兩股勢力,暗金的盔甲與宗褐的鎧甲皆帶著濃濃的殺氣,在殿前對峙著。
雨水自刀鋒滑落,傾瀉成血色瀑布。
用力墜地,蜿蜒了一泊煉獄的陰冷。
在大雨傾倒里若隱若現(xiàn)著身影,朦朧里看著尤顯詭譎。
仿佛地獄之門里走來的陰兵。
只看誰能借了誰的道!
皇帝似乎并不在意殿外的劍拔弩張,緩緩站了起來,漫不經(jīng)心舒展了雙臂:“更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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