宮廷的貴人靜坐于席。

        “你怎么還換了身衣裳。”沈翕見三姐衣著與白日不同，輕詢道。

        沈絲綰沖二姐含蓄一笑，敷衍過去。她緩緩落座，腦海中又閃過方才行蹤詭秘的男子身影，心里不覺泛起一絲漣漪。

        ……

        中央的燭火搖曳，她透過光暈看到宮門外一郎君臨風(fēng)恣意，一身白衣，手持青云骨扇。

        原倒是傅鈞儒的身影。

        今年趙靖倚生辰日，他亦如舊到場。

        相公身有舊疾未出席，許多事務(wù)一並交予傅鈞儒。他于殿前落座不久，官家駕到。

        眾人紛紛獻(xiàn)禮，官家賞賜長公主不少奇珍異品。其中有一飾品名為玄白琉璃珠鑲嵌金玉鐲，晶瑩通透，做工乃極致細(xì)膩，據(jù)說是西北邦泥定古國的貢物，價(jià)格不菲。在座的貴女無一不羨慕，就連沈翕也不禁心中暗嘆。

        沈絲綰輕輕撫上衣衫的領(lǐng)口，觸碰到段紜霖送予自己的項(xiàng)飾。

        好久沒有段紜霖的消息了。

        ……

        宮人載歌載舞，擺上江南美食。她不關(guān)心這些宮廷虛禮，正欲提筷朵頤，便聽到身后落座的娘子竊語。

        “瞧，傅郎君在看什么。”

        她聞之疑惑，回過頭對(duì)傅鈞儒的視線相對(duì)，他今日戴了銀色發(fā)冠，白上袍繡有青水紋，甚是清雅脫俗。

        他見對(duì)面的小娘子打量了自己許久，打開骨扇微微遮住臉龐，打破這尷尬。沈絲綰窘蹙地放下筷子，整理了自己本就平整的衣衫，垂首輕咳幾聲。

        二姐聽到，側(cè)身悄聲關(guān)心：“三姐可是身子不適？”

        沈絲綰還未回應(yīng)，便聽到劉皇后開口說道。

        “儒郎再過兩年便是加冠的年紀(jì)，江崎公身體日漸有恙，丞相之事皆交付于你打理。如今你公務(wù)繁重，府上無人幫襯豈不是不好照看？依本宮之言，盡快給你許一戶門當(dāng)戶對(duì)的人家極好。”

        官家頷首打量著白衣，微微看向女席中長公主處，“朕正有此意，傅郎可有意中女子？”貴女聽後面色多少有些失落，聞之便是如先皇那般，欲將長公主許配給傅鈞儒，意拉攏人心，穩(wěn)定住朝中丞相一派的勢力。

        不過，皇后的母族劉氏權(quán)掌樞密院多年，國舅爺劉槐與丞相黨派相對(duì)已久。

        風(fēng)平浪靜的朝堂之下，是一攤渾水，其中明暗交雜，糾纏不休。

        沈氏大家不愿參與紛爭，與許多同僚結(jié)下了梁子。官家先前念其隨□□征戰(zhàn)數(shù)載，開國建業(yè)，功不可沒，對(duì)沈氏十分偏袒。

        可這份君臣之情，是否穩(wěn)固如初？

        趙靖倚如今不似往日，在旁低首羞澀，時(shí)不時(shí)悄悄瞧著那身白衣。這兩年傅鈞儒待自己的態(tài)度好上許多，只要不牽扯上絲毫男女情誼。她心中一時(shí)欣喜，又一時(shí)擔(dān)憂。

        不巧地是，皇后的表妹，國舅爺劉槐的小女兒劉倩麗也在場。

        那年皇家詩會(huì)，便是沈翕一詞成名，取代劉倩麗成了魁首。在此之前，劉倩麗是穩(wěn)打不動(dòng)的帝都第一才女。不光精通娘子本需掌握的琴棋書畫，她還擅長武藝，常與樞密院中的執(zhí)事郎習(xí)些軍事謀略。只可惜出生便是女兒身，二位哥哥不如她這般能文善武。

        劉倩麗與二姐沈翕的性情相似，容貌亦不差。她長有略帶肉感的鵝蛋臉，一雙深不見底的眼眸，瀑布般的三千青絲披散在溜肩上，看著真是一位蛾眉美人。不過為人更懂世故，喜歡結(jié)交官宦人家子女，能言善辯，口齒伶俐，更受門第望族的青睞。

        “今日貴席宗室之女眾多，衙內(nèi)怕是難以抉擇啊。”一旁久坐的參知政事韓瑋出言道。

        國舅爺輕哼一聲，不屑道：“誰不知韓公家也有貴女，這番言論韓公有心了。”

        韓亦檀，年方二八，與趙靖倚同歲。性子淡漠疏離，除了重大場合幾乎不露面，倒是與長公主相交頗好。

        傅鈞儒放下手上杯具，起身折腰行禮：“陛下厚愛，臣確實(shí)已心有所屬。”眾人聞之皆向他看去，他的目光慢慢垂下。

        余光瞥見沈絲綰驚訝的神情，他稍頷首示意。

        沈翕見此也微微含胸，雙手不停攥繞著方巾，沈彌衡嫌惡地撇了她一眼，將杯中酒飲盡。

        劉倩麗的眸子鎮(zhèn)靜地打量著眾人的表情，最終她看向了二姐，眉頭微鎖，又是察覺到沈絲綰的目光，沖她淡淡一笑。

        隨后她回首注視著趙靖倚，露出一絲意味深常的神情。長公主驚訝地看著傅鈞儒許久，而後回過神，也憤憤飲盡了杯中酒。

        他這是何意？

        “且邊疆地域尚未安定，鎮(zhèn)國大將軍同戰(zhàn)士還在御敵，臣當(dāng)先為國效力，再議其他。”此番話說到官家心里，他便也不好再提，只罷應(yīng)和贊同，目光安撫失意人。

        席上人心思各異，獨(dú)有沈絲綰一臉愕意。

        只聽過侍女偶爾提起傅鈞儒與二姐有幾次往來，不會(huì)是……？

        “報(bào)——”宮外傳來一陣急切之音打斷了每個(gè)人的思緒。

        襤褸士兵跪在殿前，聲音嘶啞哽咽。

        “陛下！邊境來報(bào)…北朔著力侵犯錦州、蘇州，茯州、洛州已失陷，錦州快守不住了！前夜北朔軍隊(duì)突襲，我軍不敵，連同蘇將軍一并殉亡…”他越說越痛苦，最后嚎啕起來。

        “將軍臨行前…讓小人快馬告知陛下……”

        “捐軀赴國難，誓死忽如歸…”

        ……

        面對(duì)著涕泗滂沱的將士，長公主連同著貴女們用手巾遮住口鼻，愁眉鎖眼，郁郁不樂。劉國舅一副事不關(guān)己的面容，韓公搖搖首，急張拘諸，眼神飄忽不定，不知在思索何事。

        沈絲綰看向二姐，她只道握緊了裙擺，惴惴不安地向父兄瞧去。

        “官家，臣與長子彌衡即刻攜兵前往梧城抗敵！”悲憤交加的沈遠(yuǎn)書起身道，沈彌衡跟并做輯，二人于緘默無言中一同告退。

        此番也不歡而散。

        天色已晚，按宮中的規(guī)矩需明日才可回府。憂心忡忡的官家離開不久，席上的人才慢慢散去。

        沈絲綰扶著沈翕隨引路的宮女去西宮閣時(shí)被身后的嬤嬤攔下。

        “二位娘子留步，”她走到二姐面前，低聲曼語道，“長公主有話同沈翕娘子講。”

        沈翕心下明了，緊握了下沈絲綰的雙手，讓她先行回去。

        沈絲綰跟著小宮女走過許多宮閣，才進(jìn)了一間寬敞別致的庭院，門口站著一位娘子，身形綽約多姿，窈窕秀麗，衣衫有些熟悉。

        她執(zhí)扇轉(zhuǎn)過身，來人竟是劉倩麗。

        沈絲綰揮手退下宮女，向?qū)γ孀哌M(jìn)兩步。

        “劉七娘子。”她向其行了萬福禮。

        “沈三娘子。”劉倩麗并行道，“怎么不見二娘子身影？”

        “二姐去長公主那里了。”

        她聽後眉頭稍蹙，抬首望了望天色，只見星月交輝，早已伸掌不見五指。遂搖起扇子不喜道：“依你姐姐的脾氣，定要受委屈。”

        小娘子微有不解，面露疑惑地瞧去。

        “前些日子暖時(shí)，我去桃園散心，于遠(yuǎn)處的湖中亭見到了二娘子和恒陽。”她停頓了一下，“還有……傅郎君。”劉倩麗遲疑不決的話語似在思慮自己的想法，亦在試探三娘子。

        “園里桃花開得正盛，誰曉得長公主也去了……”

        話落，她的一雙墨瞳便直看向沈絲綰。

        ……

        「怪不得，那日二姐回府時(shí)臉色蒼白，萎靡不振，次日一早就染上了風(fēng)寒，只道是粗心落水受了涼。怕是受了委屈才真。」

        繁瑣的男女情。

        “我對(duì)二姐之事不太了解。”

        劉倩麗雙目微闔，沖沈絲綰笑了笑。

        “別家娘子盼出門的日子盼得很緊，可沈小娘子卻和她們不同。”

        “劉七娘子去別處恐是難以見我，不過到帝都的隨意一家硯田鋪準(zhǔn)能碰上。”

        “三娘愛作畫？”劉倩麗青眉微挑。

        “是，如今也只會(huì)這一樣罷了。”

        “唉…”眼前的美人顰眉幽嘆，聲音帶有淡淡的遺憾，“武周之後再無女子為官，如今你我才華再出眾也只是為了別個(gè)門戶挑選的體面罷了。”

        “無才或有才，僅僅是添花。”

        “人生的九折途，哪是盡了全力便可到達(dá)的。不過是淚闌干，夢初醒，一場空。”

        ……

        沈絲綰握住劉倩麗的雙手，柔聲安慰。

        “劉姐姐心懷大志，令絲綰佩服。姐姐可不要聽從命運(yùn)，或許日后的哪天，姐姐也會(huì)成為一代巾幗。”

        “錦州百姓飽受戰(zhàn)火煎熬，帝都宮墻內(nèi)的貴人還不滿享受。”劉倩麗雙目隱約泛有淚光，內(nèi)心觸動(dòng)，感嘆道，“鎮(zhèn)國蘇大將軍在天之靈何能寬慰？”

        “亂世不自強(qiáng)，終盡亡羊路。”

        浮生匆匆，綺陌萬千，人于世間又該如何抉擇。

        “希望御國公及沈小將軍能夠平安歸來。”

        “一定會(huì)的。”沈絲綰噤了聲，心里悵然若失，對(duì)當(dāng)初信誓旦旦的自己產(chǎn)生了懷疑。

        ……

        沈翕的擔(dān)憂并不是空穴來潮，宋國得到的第一個(gè)消息便是沈遠(yuǎn)書重傷，沈彌衡還在錦州奮戰(zhàn)，雙方力量懸殊幾乎持平。過了許久日子，帝都復(fù)來報(bào)，沈小將軍將朔軍擊退于錦州、蘇州，不過茯、洛二州及其幾城并未收復(fù)。

        官家派人送了些賞賜，封兄長為驃騎大將軍，守護(hù)錦州一帶。

        沈彌衡亦傷到不少地方，在府上休養(yǎng)了三月。起初他還想請(qǐng)示官家繼續(xù)北上收復(fù)失地。臥病在榻的沈遠(yuǎn)書聽後動(dòng)怒身體不佳，沈絲綰與沈翕二人也極力勸解，他才作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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