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微亮，雞鳴雀啼。

　　清水墩寨一片靜謐，樟樹的枝梢上紅系帶翩翩起舞，有紅綢為毯，有貢燭端立。

　　一襲青衫在樹下靜靜等待，兩旁空無一人。

　　蘭芊芊以出去散心為由替丫頭悉心裝扮了一番，當(dāng)青絲穿過苗飾盤于頭頂時(shí)，這位看上去與月小毒一般歲數(shù)的“老人家”忍不住哽咽了起來，言道：“丫頭，是姨婆沒照顧好你……”

　　月小毒抹了些唇脂，稍稍掩蓋了些許憔悴之色，也悄無聲息藏起了凄苦情愁，她緩緩立起身子朝對姨婆吐了吐小舌頭，笑道：“姨婆，咱們出發(fā)吧！”

　　蘭芊芊攙扶著月小毒，緩緩走下了高腳樓，丫頭此時(shí)連走路都有些困難，如同年邁老嫗一般，卻仍舊咬著牙強(qiáng)撐，誰都能瞧出來她最后的倔強(qiáng)只是不想讓姨婆擔(dān)心。

　　墩寨里不見人潮，只有喜慶一片的紅火，她問道：“姨婆，寨子里有什么喜事嗎？”

　　蘭芊芊莞爾一笑，將她攙扶到了樟樹旁，一襲青衫回眸凝望，青絲隨風(fēng)韻流轉(zhuǎn)，偏偏少年驀然轉(zhuǎn)身，只為與月小毒相伴最后一程，鑼鼓嗩吶之聲響起，人潮頃刻間涌出，小雜毛與花骨躍于兩側(cè)屋檐之上，不斷拋灑這五色花瓣。

　　蘭芊芊松開了自家丫頭的手，退到一旁，眸中含淚。

　　“小哥哥……”

　　陳玉知做了個(gè)噓聲手勢，牽著月小毒走過了漫天花雨，走過了紅毯依依，兩人皆沒有穿上紅裝，憶如往昔相逢時(shí)，你披青衫閉口不言，我盤苗飾俏皮天真。

　　這喜事流程頗為簡單，不似中原民俗，也不像滇南作風(fēng)，卻叫那些老一輩感動不已，勝過了此生參與過的所有喜事。貢桌旁空無一人，僅立著陳玉知與月小毒，李溪揚(yáng)在遠(yuǎn)處高喊：“天地為證，日月為鑒，今日陳玉知娶月小毒為妻，枕前發(fā)盡千般愿，要辭且待青穹合！”

　　此時(shí)此刻，興許五味雜陳，但青衫眼中僅有月小毒一人而已。

　　今夕何夕，不知往昔歸處，但丫頭眼中亦是唯獨(dú)陳玉知一人。

　　花骨喊道：“交換信物，良緣締約！”

　　月小毒濕紅了眼眶，顫抖著玉手從苗飾上掰下一枝銀花，緩緩纏在了陳玉知腰際，言道：“小哥哥，小毒自知無法常伴于你，就讓這支銀花伴你左右，希望遇事逢兇化吉，也希望你別忘了小毒……”

　　小丫頭終是控制不住情緒流下了晶瑩淚花，陳玉知溫柔抬手替她擦了擦，從懷中取出一根細(xì)長柳枝，柳枝前端似是被燒焦一般，青衫為妻子畫了兩道柳葉眉，柔聲道：“小毒，我愿一生為你畫眉！”

　　蘭芊芊在一旁梨花帶雨，嘴上卻帶著幾分欣慰笑意，想當(dāng)年她將丫頭帶回了墩寨，彎月之下取小毒之名，全然希望小丫頭能無憂無慮且不受人欺負(fù)，今日也算是將她送出了門，雖說時(shí)日無多，但至少無憾。

　　初冬樟樹味清涼，火螢夜明，悸動難平。

　　隔年仲夏柑橘苦，山楂酸澀，情愫未了。

　　小丫頭覺得自己是世上最幸福的女子，雖不能觸及天長地久，卻在此時(shí)此刻已然無憾于今生，她抬起雙手，挽著陳玉知頸間，稍一用力，兩唇向吻。

　　陳玉知挽著她的腰，生怕這丫頭跌倒，而那象征人間百味的淚水順著嘴角滑入了嘴中，不知為何，竟是甘甜。

　　青衫橫抱月小毒，穿過人山人海走回了高腳樓中，從白天到黑夜，春風(fēng)化潤雨，梨花滲朱紅。

　　除了日月星辰外，還有一雙黑豆小眼常伴兩人，小泥鰍最是通靈，似乎是知曉月小毒時(shí)日無多一般，死活都不愿意離她太遠(yuǎn)，天地有情靈獸亦是如此，幾日時(shí)光匆匆而過，誰都不愿去打擾兩人。

　　滇南冬季少雪，乃是福澤之地，一日陳玉知在窗前替妻子梳著長發(fā)，窗外忽有雪花紛飛，他心頭沒來由的一陣悸動不安，從前欲雪即賞視為萬種風(fēng)情，如今卻覺得飄絮如白綾，雪中彌漫凄涼與不祥，總會無端帶走許多美好與牽絆。

　　小丫頭的身子一日不如一日，青絲愈發(fā)泛紫，她扭過頭瞧了瞧陳玉知，吐了吐香舌，言道：“小哥哥，我想去清水河畔賞雪。”

　　一張小木幾，幾塊碎花糕，熱酒一壺?zé)熝U裊。

　　月小毒倚著陳玉知伸出玉手，任憑雪花飄落在自己手中，小泥鰍盤在她肩頭，時(shí)不時(shí)還會蹭一蹭丫頭的臉頰，她笑道：“小泥鰍，從前在八荒嶺你見我就跑，怎么如今這般黏人？”

　　它自然無法言語，只得用黑豆小眼瞅著對方，看上去似是在解釋什么一般。

　　她替陳玉知倒了杯酒，言道：“小哥哥，這杯酒就當(dāng)作替我踐行吧……”

　　這酒有千萬種，說各地而不同，卻都是以豪情奔放而飲之。

　　人生少有踐行酒，況妻此行無歸乎？

　　陳玉知心中絞痛不已，思緒已然昏天暗地。亂了方寸不打緊，找不到方向才傷腦筋，既已坐實(shí)夫妻之名，此番情絆又怎是三言兩語可以釋懷？

　　青衫不是陸地神仙，就算是又能如何？無非“流淚”二字而已。

　　見陳玉知不說話，月小毒卻是格外釋然，她貼緊夫君，又再使了些力氣，似乎想再貼緊一些，言道：“小哥哥，小毒喜歡你，小毒明白你，至情至性是你的好卻也是你的累，那日拒絕你并不是小毒不愿嫁給你，而是害怕今日這般凄涼的場景出現(xiàn)。小哥哥雖然平日里灑脫豪邁，卻也是個(gè)多愁善感的傻瓜……”

　　熱酒已涼，陳玉知摟著伊人卻不敢再多瞧一眼，言道：“小毒，是我沒用……救不了你。”

　　“小哥哥，你能再替我畫一次眉嗎？”

　　柳枝在青衫手中顫抖不已，柳葉眉成了波浪一般，小丫頭雖然瞧不見，卻覺得此時(shí)的彎眉一定勝人間無數(shù)，她言道：“小泥鰍，替我照顧好他。”

　　小泥鰍頭一次發(fā)出了嗚嗚低鳴，漫天飛雪中凄涼至極。

　　陳玉知再也控制不住情緒，淚流如泉涌一般，止也止不住。

　　寨牌樓上，過道之間，三人并肩而立。

　　蘭姨婆掩面痛哭，滇南飛絮自古便不是好兆頭，她眼睜睜瞧著小丫頭氣息越來越薄弱卻無能為力，這般心酸說哀還少了些寒，說凄還少了些悔，難以言喻。

　　茅山小道勾著花骨的肩膀，就這么瞅了遠(yuǎn)處許久，嘆道：“小骨頭，你可知我平日里為何會與你玉知大哥拌嘴了？”

　　花骨乃是少年郎，經(jīng)歷尚淺，瞧不得這般折磨人的場景，緊咬牙關(guān)，言道：“以前不知，現(xiàn)在明白了！”

　　“小哥哥，謝謝你……”

　　兩人對視許久，待到青衫欲吻時(shí)，小丫頭已然閉上了雙眸。

　　陳玉知以劍指抵破胸口，抵了一個(gè)又一個(gè)血洞，卻仍然無法喚醒陳胤偵。

　　那一日青衫摟著月小毒直至?xí)炟剩�紛飛雪舞火螢繞，河畔落雪齊白頭。

　　深遠(yuǎn)之處有聲哀嘆。

　　此生若是君在側(cè)，何須淋雪共白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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