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突(二)
楊姬眼角微微一抬,順著沈沉陵的話打著圓場道:“夫君,陵兒此話有理。不若就將這賤婢懲戒一番,貶為下等粗奴,夫君看意下如何?”
沈宋將闊袖狠狠一拂,卷起的一陣猛風直襲那婢女的面龐,使她渾身一涼,混著血與淚的碎發卻怎么也無法飄搖。他伴著冷哼一聲而坐下,左手順勢拍向身側的案幾,話音夾雜在巨大的拍擊聲中響起:“拖下去,重責!”
這場特殊的意外算是在沈宋的退步中告一了段落,如若不是顧慮頗多,今日他定不會如此輕易的罷休。
沒一會兒,兩盞清茶再次被呈上前去,這一次整個過程雖進行得有條不紊,但沈宋已是茶不知味。他那被燙傷的舌頭沒個五六日的時間怕是很難痊愈,那個出此招的人估計也未曾想到趙簡凝會端起那盞滾燙的開水不撒手。
在這種場合打翻杯盞那是無禮之舉,那人的目的其實很簡單,就是想看著這個御史千金出差錯。如此一來,趙簡凝不僅落得了一身笑話,同時也在沈宋夫妻兩的心中留下了一個結。而趙簡凝定然也不會去將責任推在區區一盞茶上,推卸罪責只會失了她的身份。
廳內的氛圍緩和許多,趙簡凝敬完茶后由身后的婢女攙扶著站起,在沈沉陸的帶領下又給其他幾個長輩見了禮,而后去了他大哥大嫂跟前。
“給大哥見禮。”趙簡凝稍稍屈膝,冰藍廣袖半掩著低垂的眉目,她施施然行下一禮,姿態落落大方。
沈沉陵一身墨綠刺繡深衣,冠玉的發髻高高簪起,英俊的面容上那兩條劍眉宛如以濃墨繪出的一般,整個人雖豐神俊朗,卻少了沈沉陸的那份清逸,亦少了沈沉陸的那種翩然出塵之感。他瞇了瞇眸子,右手略略抬起:“此后便是一家人,弟妹不必多禮。”
趙簡凝端雅地向沈沉陸身旁邁了兩步,如水的視線隨即落在了身前女子那高高隆起的腹上。這便是她大嫂孟矜竹,如今雖身懷有孕,但那艷麗的風姿卻不減。
“大嫂……”
“喲,妹妹身份尊貴,快免了吧,我怎敢受你的禮啊,這不是折煞我嗎?”趙簡凝還未屈下身去,孟矜竹已上前一步揚手扶住了趙簡凝的臂腕。話音微妙,客套之中隱隱泛著酸。
那縷朝陽在眾人你一言我一語的套話聲中漸漸移上了窗低的花案,從廳堂出來后,趙簡凝又隨沈沉陸去了另一處地方,那里是沈老夫人的居所。沈老夫人如今年事已高,加之身體每況愈下,平日里已經不在大庭廣眾之下露面。他們需去敬茶請安,以示孝道。待一切結束,兩人回到自己的住處時,早膳時間都已過去了好一會兒。
幾個婢女提著食盒陸陸續續進了屋子,面對滿案幾的精致菜肴,趙簡凝無暇顧及,只對橙兒吩咐了句:“去尋些藥膏來。”
指尖隱隱起了幾個剔透的小水泡,水泡周圍還泛著淡淡的紅,可想而知沈宋的那張嘴是燙得有多嚴重。到底是何人所為,趙簡凝已不想去追究,以后只要待在自己房里不出去,她還不信事端會自己找上門來不成。
“怎么不吃?是今日的飯菜不合口味?”婢女們出去后,沈沉陸先去里屋換了一身衣服,如今衣服換好,轉身走出卻見趙簡凝正木木地坐在案幾前,神思飄忽。
聞聲,長睫在趙簡凝眸上輕輕一顫,那渙散的視線隨即匯聚成一點,落在了沈沉陸的臉上,很俊秀的一張臉,昨夜吻都吻過了,可她就是記不住。如今與沈沉陸的這種似陌非陌,似熟非熟的關系令她覺得有些微樣的怪異。
她收回目光,嘴角扯出一絲弧度:“夫君未到,我怎可先動筷。”
“你我之間,無需這般拘泥。”沈沉陸看她,帶著一貫的溫潤,朝她所在的案幾走去。
趙簡凝不說話,剛準備以左手執筷,去尋藥膏的橙兒已出現在門口,手里握著一個胭脂扣般大小的銀質盒子。這是趙簡凝從簡府帶來的,以備不時之需,卻不曾想,這樣快就用上了。
“小姐,你忍著點。”橙兒攤開趙簡凝的玉指,兩灣秀眉瞬間緊蹙。
“你手?”那指尖上的一個個小泡落入沈沉陸的眼里,他轉瞬之間明白過來,能將手燙成這樣的水,就算觸覺再遲鈍,恐怕也會有所反應吧?心中不免生出火氣,“你怎能如此行事?你可知這是對父親的不敬!你眼里可還有禮法?”
“那夫君要讓我如何做?是直接說茶太過滾燙?還是將它打翻?兩者皆叫有心人看了笑話去,笑話簡家的女兒故做嬌貴之姿?明知有人故意刁難,難道我還不能反擊了不成?”趙簡凝挑眸,語氣是輕飄飄的平和,然而卻又是在連連發問。
沈沉陸原本還想再說她兩句,然而拔高的話頭卻又降了下去,最終化為了無奈的輕嘆,斂下了眉角:“你完全可示意我的,亦沒必要去傷自己的手。”
“示意你?你能如何做?”趙簡凝看著自己那已經涂好藥膏的指尖,輕輕呼出幾絲氣息,落在上面微涼,隱隱泛著疼,看來這幾日是無法執筆握筷了。
沈沉陸一時無法可說,索性不再與趙簡凝多做辯駁,粗粗用過早膳后去了書軒。雖說因大婚,朝廷準許他休沐半月,但手頭上仍有些事物需處理。為了似錦的前程,他必須兢兢業業恪盡職守。
“小姐,看沈大夫的樣,應是有了怒氣。”
“隨他。”
橙兒不免面露擔憂之色,接下來的話在心中醞釀了許久,最終還是張張薄唇后小心翼翼的說了出來:“小姐,沈大夫可是要與你共度一生的人,今后的日子還長,你多少也得顧忌些才是,最好是能盡快抓住他的心,如此才是永保您地位不被動搖之道,而不是這般引他不悅。”
是啊,一生。說長不長,說短呢,也不短,似乎透著一種渺茫,使人心生惆悵。她的結局又該是怎樣的呢?是像她繼母那般因無法孕育子嗣而悲涼死去,還是可以如自己所愿,安穩平淡的在這沈家度過余生,這一切她不得而知。
她神情有些恍惚,兩片薄唇微動間,飄忽的聲線彌散開來:“心?男子何來的心?他們如若有心,又何來的喜新厭舊?母親說得對,這世上,恐怕唯有孕育子嗣才是永保安穩余生之法。”
“小姐,你也不能因為夫人的事,就以偏概全了不是?你想想簡御史,誰說男子無心。”
望著窗外撒落地面的明媚陽光,趙簡凝漸漸感覺腦袋昏沉,眸子迷蒙,向橙兒略略揮手后起身朝里屋而去,傳進橙兒耳中的話音低淺:“試問,世上有幾個這樣的男子?我累了,去小憩一會兒。”
午后的微風帶著陽光的暖意拂過簾角,趙簡凝撐著皓腕在長形云腳案牘旁幽幽淺寐,一縷縷青煙從鏤空香爐中徐徐溢出,和著窗外嘰嘰喳喳的鳥鳴在軟風中彌散,裊裊娜娜縈繞了她的周身。
透過空空蒙蒙的煙幕,她的眼角眉梢掩不住的是倦意。橙兒本不想去打擾,但見她這個樣子,心中終究是透著隱隱的擔憂,忍不住開了口,話音放得很低:“小姐,這一連十幾日,我見你氣色都沒好過,總是無精打采,不如找個郎中來瞧瞧?”
“無妨,只不過夜里沒睡好而已。”趙簡凝那兩片眼簾悠悠一顫,卻并未睜開,懶懶地動了動身子,換了一個舒服的撐姿。
聽趙簡凝這樣說,橙兒立馬意識到了什么,腮上剎那間暈開兩團艷色,微微發燙。過了好一會兒,她復又艱難開了口,說得倒是含蓄:“這樣,您身子哪受得住啊,得想想法子才是。”
趙簡凝自然是聽懂了橙兒話中之意,惹得她睜開了疲倦的眸子,嗔了橙兒半眼:“橙兒,你腦子何時變得這般胡思亂想了?你的那個沈大夫呀,夜里打呼嚕,就與那滾雷一般。我許是還未習慣,因此難以入眠。”
橙兒算是聽到稀罕事了,一個沒忍住,噗嗤一聲笑了出來,一雙銅鈴瞇成了縫,話語中充斥著滿滿的歡快:“那日歸寧,簡御史可是拍著胸脯說,他為您尋得了一個才貌雙全的如意郎君呢!這事如若告知于他,他老人家那面子恐怕是掛不住了。”
趙簡凝淺淺吸入一縷輕煙,淡雅的檀香味在鼻中蕩漾,只覺舒適。聽到橙兒這話,她不經意間便勾起了唇角,然而當腦中浮出那日歸寧的情景時,腮下的那抹笑卻終究是沒有完全綻放出來。
“凝兒,這莊婚事雖說是下嫁,有些委屈了你。不過這豈不是更好,日后他定會事事以你為先。雖說沈宋這人略有斑跡,沈府內宅復雜。但你這夫君的人品樣貌卻是無可挑剔,我當初便是看中了這一點。仔細想想,有哪個府宅不復雜?我不求你能為簡家光耀門楣,只希望你能夠一生安穩和樂。還有,你且放心,只要有我在,他休想納妾。”
這樣的話,在成親前,簡御史簡原段就不知對趙簡凝說了多少次,但他仍希望她能夠記住,他做的一切都是為了她好。是啊,雖說是原本就打算將女兒下嫁于人,但那卻是有一個限度,對方絕非是一個庶人,或是相貌粗鄙之人。而沈沉陸,則剛好入了他的眼,畢竟同朝為官,外貌不用說,至于人品,他自然也是了解的。
“我也深知,他娶你,這中間夾雜著利益,但這世上并無兩全其美之事。不過舅舅就在身邊,受了委屈只管回家來便是,我定會為你做主。我是萬不會讓你去步你母親的后塵,為心愛之人遠嫁他地,卻落得那般凄慘的境地。”
簡原段說得句句語重心長,趙簡凝只是靜靜地聽著,偶爾應一兩句。她的想法其實與簡原段是相同的,然而淡淡的惆悵卻已在她心間蔓延。一個想要安穩無爭的生活,一個想要寬闊無阻的仕途。在她看來,這場婚約不過是各取所需而已。只是她不知簡原段為她精心挑選的這個夫君能否給她無爭的生活,畢竟那日敬茶所發生的是還歷歷在目。也許她想要的這一切還需靠她自己去爭取,應盡快穩住自己的地位才是。
“小姐,你這又怎么了?”見趙簡凝那要笑不笑的表情僵在臉上,眸光又失了焦距,橙兒眼里不禁生出幾抹好奇,伸出小腦袋往趙簡凝身前湊了湊。
趙簡凝柔柔地睨橙兒一眼,順勢探出指頭往橙兒額上一戳:“舅舅豈是你能取笑的,當心我告訴于他,你可仔細了。”
“小姐也就只會嚇唬嚇唬我,在簡府的這一年里,何曾見過簡御史打罵下人。”橙兒嘟嘴,明顯是對趙簡凝的話表示不服。
趙簡凝也不再逗她,面色恢復到一如既往的閑淡,吩咐起正事來:“時辰尚早,你去街上抓兩副調理身子的藥劑回來,煎了。”
“小姐是想……”
“沒錯,去吧。”
橙兒剛跨過房門,迎面便撞上了一抹明黃色的身影。橙兒那低斂的視線剛好落在來人的腹上,看那高高隆起的肚子,不用想就知道是誰,于是忙屈膝行禮:“大夫人。”
“免了吧。”孟矜竹將雪腕略略一撩,涂有丹蔻的柔荑連同身子直接從橙兒視線中擦過,不待人迎,自己就扶腰進去了,身后還跟著六個婢女。在橙兒看來,這排場架勢,真真可堪比皇宮里的娘娘了。
如今來客,橙兒只好又折回,尾隨一眾人而入,匆匆吩咐侯于偏屋的婢女上茶果點心。
孟矜竹施施然進去,如今雖身子沉重,步子卻一如既往的翩躚。人未到,語先至:“妹妹,幾日未見,可還好?”
待趙簡凝抬眸,隔著薄薄煙霧,那抹明黃身影已輕挑珠簾而入,朱唇噙著盈盈笑意,桃眸含秋水,楚楚動人。身后是珠簾碰撞的脆響,一聲聲宛如那蘭心女子在漫不經心地輕挑琴弦,奏出點點琵琶音于寂靜中蕩漾。四個婢女分兩側而立,未曾同她進去,而其余兩個則是牢牢緊隨,不敢馬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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