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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兩百一十八章 為質(zhì)十六載


  大煊王朝境內(nèi)。

  南邊,一座名為黑滎郡的郡城外。

  驍騎將軍秦浩然,率領(lǐng)三萬兵馬先行來此待命。

  此前李忲貞親命秦浩然、藺松兩位驍騎將軍,分南北兩路,各自領(lǐng)兵十萬,分別向陳國與晉國疆域進(jìn)軍。

  如今,負(fù)責(zé)北上的那位驍騎將軍已經(jīng)帶領(lǐng)十萬兵馬駐扎在大煊北邊境的香燭郡。

  而秦浩然率兵南下。

  秉持著兵馬未動,糧草先行的信條,這位負(fù)責(zé)南下的秦將軍率先帶領(lǐng)兩萬兵馬,護(hù)送糧草進(jìn)入黑滎郡城。其余的七萬兵馬,會在數(shù)十座糧倉修建完成后的前幾日啟程。

  秦浩然命軍師嚴(yán)密推算時日,務(wù)必做到“誤差不超過三日”。

  既能夠在糧倉修建工程的末期就讓后面的八萬兵馬啟程來到黑滎郡,又務(wù)必保證他們來此之后不會因?yàn)榧Z倉修建的延誤而影響軍中伙食。

  除卻城中原本的八個糧倉以外,更在黑滎郡郡守李密的配合下,于城中新建二十余座糧倉。

  戒備森嚴(yán),而且糧草與糧倉之間,相隔甚遠(yuǎn),每座糧倉都由不同的下屬負(fù)責(zé)監(jiān)督修建適宜。

  為此,他們征用了許多城中的地窖、酒窖、百姓民居。

  保密雖然到位,卻也因?yàn)槿耸诌^少,進(jìn)度極其緩慢。

  所以原定半個月后向陳國發(fā)起進(jìn)攻,眼下秦浩然卻要暫且將進(jìn)攻日期延后了。

  黑滎城墻上,驍騎將軍秦浩然登高眺望。

  副將楊興邦小跑著登上城頭,手中握著一封密信,加快腳步走到秦浩然身后。

  “秦將軍,末將已收到諜子回信,請將軍查閱。”

  秦浩然笑道:“打開念念。”

  那位副將睜大個眼,有些不敢相信。

  通常來說,這些事關(guān)戰(zhàn)事緊要的密信,只能交由主將領(lǐng)一人查閱,可秦浩然讓他這個副將打開信也就算了,周圍的城墻上,可還站著那些守城將士,更別提其中還有黑滎郡的人。一旦自己念出軍機(jī)秘要,泄露出去,豈不是叛國之罪?

  “這······”楊興邦額頭滑落一粒汗珠。

  “怎么,你敢違抗軍令?”秦浩然背對著楊興邦,雙手搭在城頭,看著遠(yuǎn)處的黑滎驛道上,不斷涌入城中的糧草護(hù)送隊(duì),玩笑似地說道。

  “末將不敢!”

  楊興邦惶恐不已,只能按照秦浩然說的做。

  他打開那封密信,然而信上卻只有寥寥幾字。

  “無戰(zhàn)略部署。”

  這位副將念完,連自己都不太敢相信諜子傳回的密報(bào),他擦了擦眼睛,又重新看了一遍,確認(rèn)密信上面沒有隱藏任何玄機(jī)。

  大戰(zhàn)即將打響,我軍潛入敵軍的諜子死士,冒死送回來的一封密信,竟然就寫了句“無戰(zhàn)略部署?!”

  這簡直匪夷所思,聞所未聞。

  秦浩然笑了笑,似乎不太意外,他轉(zhuǎn)身從副將手中接過那封密信,親自看了一眼,確實(shí)就這么幾個字。

  “將軍不覺得奇怪?”楊興邦問道。

  “若那敵軍主將是別人,確實(shí)奇怪。”秦浩然笑著說,“可那人是粉衣候,這就不奇怪了。”

  這位大煊王朝驍騎將軍開始回憶起第一次見到那位侯爺?shù)木跋蟆?br />
  那人身邊跟著位喜歡懷中抱劍的劍修侍從,好像是叫裴什么良?

  那日秦浩然率領(lǐng)一支騎兵前往風(fēng)雷城,持天子李忲貞親筆信,請老宗主莫言替自己那支驍騎軍打造佩劍。

  正巧遇見那位粉衣候常思思從山上下來。

  當(dāng)時正值大煊王朝與燕國第一次宣戰(zhàn),兩軍在太平郡打得不可開交。

  秦浩然完全沒有想到會在大煊境內(nèi)的風(fēng)雷城碰見敵國那位侯爺,只聽說他那侍從境界極高,八經(jīng)巔峰,還是劍修。按理說完全可以在風(fēng)雷城下,將秦浩然率領(lǐng)的那支萬人驍騎軍斬落馬下。

  可當(dāng)時常思思只是蹲在溪邊,用雙手輕輕捧起溪水,洗了把臉。

  常思思身邊的劍修供奉問那位侯爺,要不要出手,替燕國先下一城。意思就是先出手將秦浩然的萬人驍騎軍斬落馬下。

  那位貌美若神仙的侯爺緩緩起身,對不遠(yuǎn)處騎在馬上,已經(jīng)做足了迎敵準(zhǔn)備的秦浩然笑了笑,眼神柔和。

  有那么一瞬間,秦浩然甚至都快忘記他是敵國的王侯了。

  那位侯爺沒有讓身旁的劍仙出手,放了那支萬人驍騎軍一條生路。

  這極其不符合常理。

  自始至終,他只是站在溪邊,安靜地看著風(fēng)雷城下的山水,神色親切的像一位故人。

  一位自幼在大煊王朝境內(nèi)長大的故人。

  可常思思不動手,不代表那支驍騎軍就不動手。

  身為大煊王朝的將士,伸出大煊王朝境內(nèi),看見敵國重要人物。

  秦浩然自然下令進(jìn)攻。

  哪怕明知不是對手。

  可他大煊鐵騎,何時畏懼過強(qiáng)敵?

  寧死不屈。

  幾乎只在一瞬間,千人弩隊(duì)利箭齊發(fā)。

  天上密密麻麻都是黑色箭矢,去往溪邊,瞄準(zhǔn)那位對燕國來說至關(guān)重要的侯爺。

  常思思身邊的劍仙供奉還未出手,秦浩然只看見那侯爺輕輕抬起一只手,天上那些箭矢,全都憑空消失不見。

  一支都沒有落在他身上,一支都沒有落在溪水里,一支都沒有落在草地上。

  下一刻,溪邊兩人縮地成寸,憑空消失在秦浩然與那支萬人驍騎軍的視線中。

  “退地以后”,身后傳來將士們的歡呼聲。

  然而只有秦浩然這位驍騎將軍知道,那兩位真神仙不是怕了,只是不屑于出手而已。

  可能在常思思眼中,戰(zhàn)場就只該在戰(zhàn)場上,不該在戰(zhàn)士們的家鄉(xiāng)。

  鮮血不該染紅了青山,戰(zhàn)火不該波及到草原。

  那些冰冷的黑色的箭矢,不應(yīng)該落在那位侯爺身上,更不應(yīng)該落在溪邊,落在草坪上。

  箭矢們,應(yīng)當(dāng)去往它們該去的地方。

  終有一日。

  ————

  那一日,妖荒天下一片沙漠中。

  上千只冰涼的黑色箭矢憑空落下,沉入流沙。

  ————

  燕國主軍帳,將位之上,空空如也,常思思不知去向。

  裴元良依照那位侯爺?shù)膰诟溃卦谥鬈妿ね猓辉试S任何人進(jìn)入,對外宣稱侯爺在休息。

  ————

  一位貌美神仙的年輕男子,縮地成寸。

  去了何止千萬里,何止跨州遠(yuǎn)游。

  他一步邁出,徑直從主軍帳消失,一步跨越一座天下,來到妖荒天下。

  山鬼之城外。

  當(dāng)年輕男子一步出現(xiàn)在這里之時,饒是妖荒天下閉關(guān)的其余幾位十境巔峰,也不約而同地睜開了眼睛,將視線放到這邊來。

  年輕男子輕輕拂袖,隔絕天地間那些眼睛的查探。

  一掌拍飛留守在山鬼之域外的另一個“偽十境”大妖。

  再一拂袖,擊碎那個“并不存在于此”的劍氣小天地。

  天上摔下一個白衣勝雪的少年劍仙,身受重傷,口吐鮮血,五臟六腑盡碎,回天乏力。

  在少年劍仙身下,一柄仙劍含光徑直落下,被那年輕男子隨手虛握。

  在那之后,另一個身影出現(xiàn)在年輕男子頭頂。

  以心神芥子凝聚出分身的大妖沢溟,一襲黑衫,滿頭黑發(fā),身后懸空一條漆黑溟河。

  常思思單手抱住即將死去的姜襄,視線掃過那只偽十境大妖。

  沢溟認(rèn)出了那一襲粉衣,神色興奮地舔了舔舌頭,笑道:“是你,你回來了。”

  常思思只冷冷地瞥了他一眼,而后抱著姜襄一起消失。

  在那人走后,大妖沢溟分身原地崩碎。

  妖荒天下一條黑色溟河上,沢溟真身雙目緊閉,盤腿虛浮于溟河水上,周身被漆黑妖氣籠罩,正在不斷煉化身下這條溟河,“為我所用”。

  沢溟微笑道:“你會回來的。”

  終有一日。

  ————

  扶搖天下。

  常思思抱著昏迷過去的姜襄,出現(xiàn)在拜劍閣樓頂。

  他浮空凝望,守陵人劍奴從閣樓中一步跨出,出現(xiàn)在閣頂。

  劍奴看了眼常思思手中的姜襄,皺眉道:“你殺了他?”

  “我救了他,可我不確定,我到底能不能救活他。只是來告訴你一聲,不要再為任何人打開那條通道了,你會害死他們。”常思思說完,抱著懷中的姜襄再度消失。

  跨州遠(yuǎn)游。

  在兩座天下之間來回穿梭,又在數(shù)州之地輾轉(zhuǎn)。

  可無論粉衣候常思思無論掐指推衍,都無法找到另一個少年的位置。

  常思思有些心急,懷中這少年劍仙,至多再撐一炷香。

  第一次感覺到事情也會有脫離他掌控的時候。

  直到桑柔州,裁光山山神廟門口,憑空落下三人。

  幾乎在那三個人出現(xiàn)于裁光山山神廟的一瞬間,常思思再度從鴻鵠州縮地成寸,眨眼便出現(xiàn)在山神廟外。

  夜里,李子衿,宮子繇,霍如晦,三人在李子衿那句“閉”之后,被拋出靈葫洞天,回到裁光山山神廟。

  女子山君王若依徑直從山神金身中現(xiàn)身,出現(xiàn)在山神廟外,不懷好意地死死盯著那一襲粉衣。

  “你是誰?”王若依沉聲問道。

  對方能夠縮地成寸,來的無聲無息,而且就連自己都察覺不到此人身上的靈氣波動。

  此人境界修為······深不可測。

  “我來找一個人,情況緊迫,容我事后再向山君解釋。”

  那人雖嘴上客氣,然而手上卻不含糊。

  常思思一手抱著姜襄,一拂袖便將女子山君王若依囚禁于一方小天地中,沒有傷害她,卻能夠使她動彈不得。

  霍如晦才受了重傷,此刻提刀都難,可心知來者不善,還是選擇向前一步擋在宮子繇身前。

  常思思身形如電,一個弧度邁過那位橫刀鬼見愁,徑直出現(xiàn)在他身后,來到李子衿和宮子繇身前。并且在繞開霍如晦的同時,出手極快,輕拍了拍那位七境武夫的肩膀,便點(diǎn)中他的穴位,使其動彈不得。

  那位扶桑王朝世子殿下立刻抬起二十四橋明月簫,就要吹支曲子限制此人動作,然而剛剛把仙兵抬起,卻被那人屈指一彈,輕點(diǎn)肩上兩處穴位,周身仿若被捆仙繩捆住一般,更像是武道宗師的點(diǎn)穴功夫,不禁動彈不得,還開不了口,不能說話,不能移動,只能睜大個眼,瞎轉(zhuǎn)悠眼珠子。

  那人倒還是厚道,讓宮子繇保留了呼吸,否則光這門不講道理的點(diǎn)穴功夫,估計(jì)直接就能夠讓這位世子殿下樂極生悲去了。

  廟祝道短看見自家山君給“賊人”不知道使了什么妖法囚禁在山神廟門口,他不要命地朝那“賊人沖去”,一拳揮向那人面門,嘴上嚷嚷著:“竟敢傷害山君大人,我跟你拼啦!”

  下場自然是跟宮子繇差不多,整個人滯在原地,作抬手狀,拳頭卻無論如何都揮不出去。

  眼下,山君王若依,橫刀鬼見愁霍如晦,扶桑王朝世子殿下宮子繇,山神廟廟祝道短,皆給那憑空出現(xiàn)的“賊人”使了定身法,一動不動。

  就只剩下一個一襲黑衫的少年劍客,呆若木雞,站在原地看著那粉衣男子,無話可說。

  李子衿要比其他幾位機(jī)智多了。

  開玩笑,就對方這身法,這境界,顯然是打不過又跑不掉的。

  加上少年才剛在靈葫洞天里,為了幫助宮子繇獲得仙兵二十四橋明月簫,一劍斬了春風(fēng),榨干了識海內(nèi)的靈氣,此刻幾乎已經(jīng)毫無戰(zhàn)斗力了。

  非要把體內(nèi)那點(diǎn)身為三境武夫的真氣也算上?

  估計(jì)還不夠眼前這人塞牙縫的。

  小小少年,很是有眼力見,既然知道此人神通廣大,索性就不自討沒趣了。

  常思思抱著姜襄,閃爍道李子衿身前。

  少年眨了眨眼。

  常思思說道:“李子衿是吧。”

  明知故問。

  李子衿回答道:“是。”

  常思思隨手將懷中那個白衣少年劍仙的腦袋扶正,給那黑衫少年劍客看了看,說道:“這個家伙你認(rèn)識吧。”

  “姜襄?!”

  李子衿幾乎脫口而出。

  他娘的,他當(dāng)然認(rèn)識這個殺千刀的家伙!

  除了跟自己一樣喜歡說怪話,陰陽怪氣懟人以外,還在背地里一個勁使壞,讓自己被少女明夜誤會成了老色胚!

  這筆賬,上次還沒有跟姜襄算過呢,好家伙,自己不去找他,姜襄現(xiàn)在倒是找上門來了?

  好一個羊入虎口!

  只是······姜襄這家伙怎么看似來生機(jī)全無,就要死了?

  常思思點(diǎn)點(diǎn)頭,“就是姜襄沒錯,你們應(yīng)該已經(jīng)見過了。情況緊急,我長話短說,姜襄現(xiàn)在的情況你也看到了,就是大羅神仙來了,也無力回天。此前我已專程去醫(yī)家找人問過了,有法子可救,但是姜襄撐不住那么久。所以只能來找你,我需要你出兩劍,一劍春雨劍意,替他療愈五臟六腑,另一劍斬開那條光陰流水,務(wù)必把我跟姜襄都帶進(jìn)入共情,到了那邊,我自有法子。”

  此人語速極快,如同連珠一般,聽得李子衿是腦瓜子嗡嗡的。

  且不提此人為何認(rèn)識自己,只說自己領(lǐng)悟春雨劍意的事情,他如何得知?

  更可怕的是,這人就連自己能夠劍斬光陰都曉得,當(dāng)真是對自己全知全解了?!

  李子衿生平第一次感受到這種異樣的恐懼,仿佛自己在這粉衣男子身前,半點(diǎn)秘密都沒有······

  就在那人言語之時,昏迷的姜襄嘴里又涌出一口鮮血,看著當(dāng)真是命不久矣了。

  救人要緊,少年不再問多余的問題,只沉聲道:“可我識海內(nèi)的靈氣已經(jīng)耗光了,就算是能斬現(xiàn)在也······”

  不等他說完,常思思并攏食指中指,輕輕抵住少年眉心。

  下一刻,李子衿感受到正有磅礴靈氣洶涌灌入自己體內(nèi)識海,幾乎只在三個呼吸的時間,那人就收回手去,而自己識海已經(jīng)被靈氣給撐滿了,這要什么境界的修為,才能如此不把靈氣當(dāng)靈氣使喚?

  無暇震驚。

  少年看著那個即將死去的姜襄,屏氣凝神,拔劍出鞘,以生平最快的速度,斬出一場春雨。

  一場春雨,淅淅瀝瀝,落進(jìn)了山神廟,落入了這個多事之秋。

  春雨滴落在白衣少年身上,姜襄身上的傷口便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迅速愈合。

  這一式春雨劍意,再度抽干了李子衿識海中的靈氣。

  常思思故技重施,又將雙指輕輕抵住李子衿眉心,向其灌注靈氣。

  三個呼吸之后,李子衿凝望姜襄的臉龐。

  仙劍含光自行懸空,在三人中間不斷旋轉(zhuǎn)翻躍,看見李子衿沒有動作,含光劍還倒轉(zhuǎn)過來,自行以劍柄輕敲了敲李子衿的腦袋,它比任何人都擔(dān)心自己主人的安危。

  李子衿啞然,也不跟那仙劍含光計(jì)較,開始回憶起自己與姜襄的初次見面來。

  謝于鋒教過。

  若要世間萬物,感受到共情,首先出劍之人,必須真情實(shí)感地沉浸入共情之中。

  常思思知曉劍斬光陰其中不易,所以饒是情況危急,他也沒有再次出聲催促少年,反而隨手屈指一點(diǎn),讓天地間那些聒噪,如雁劃破長空、如蟲樹枝鳴叫、如蛙田埂“打嗝”,這些聲音全都被常思思以術(shù)法隔絕。

  天地靜謐無聲。

  一瞬,李子衿看著那白衣少年的眼,心中的情緒油然而生。

  問劍臺上,那份棋逢對手的感覺。

  一劍遞出,惺惺相惜之感。

  斬出共情。

  倏忽之后,裁光山也好,山神廟也罷,轉(zhuǎn)瞬成空。

  天地蒼茫,萬物靜止,維余三人兩劍,不受其制。

  三人身旁一條金色的光陰流水,古井不波。

  黑衫少年,手握翠渠,緩緩睜開眼。

  粉衣男子,欣喜若狂,將姜襄放在地上。

  白衣少年臉色蒼白,脈象微弱,只是停滯在這條光陰流水邊,他便“永遠(yuǎn)”不會死去。

  當(dāng)然,也不會活過來。

  只是在這里,常思思才有機(jī)會,替他將已經(jīng)滲透入少年五臟六腑中的溟河之水取出。

  常思思看了李子衿一眼,長出了一口氣,朝那少年劍客豎起大拇指,無甚言語。

  隨后他轉(zhuǎn)身看了眼,呢喃道:“這便是那條......光陰長河嗎?”

  星移斗轉(zhuǎn),日升月落。

  王朝走了一座又一座,青山忠骨換了一批又一批。

  山上煉氣士,人間凡夫俗子,山林草木精魅。萬物復(fù)蘇后又陷入沉寂。

  生了又死,死而復(fù)生,來來去去,來去匆匆。

  世間一切都在變,唯獨(dú)這條光陰流水,它一直停留在這里,哪也不去。

  “神說,歲月不留痕跡。可神錯了,這條光陰流水,就是歲月的痕跡。”常思思輕聲道。

  李子衿癱軟在地上,看著倒在一旁的姜襄,心中五味雜陳。

  他是說要找姜襄“算賬”沒錯,可那是劍客與劍客之間的問劍。

  李子衿可從沒希望姜襄就這么死去。

  他問道:“他怎么會受了這么重的傷?你又是姜襄什么人?”

  常思思不再去看那條光陰流水,轉(zhuǎn)過身,緩緩蹲下,以指尖懸在白衣少年胸口,緩緩將他體內(nèi)的溟河之水抽離。

  無數(shù)黑色光點(diǎn),隱隱約約,逐漸浮現(xiàn),被凝聚在常思思指尖。

  常思思輕聲道:“他若活了,你自己問他。他若活不成,你知道也沒意義。”

  李子衿沉默不言,看著那一幕,與懸空寺那位方丈從自己體內(nèi)抽出的那些黑色光粒,何其相似?

  仙劍含光緊張不已,在三人周圍盤旋浮空,飛來飛去,好似一個“人”,在那里徘徊不定。

  常思思沒好氣道:“含光,你再這么晃來晃去,等下我一個分心,溟河之水可就涌到他心口去了。”

  這位侯爺嚇了仙劍一跳,后者立刻乖巧不已,揀選了一處最佳的“觀看”地點(diǎn),獨(dú)自懸空,不再飛來蕩去。

  李子衿瞥了那柄周身光華流轉(zhuǎn)的含光劍。

  少年可以感受到含光劍劍身,擁有者屬于仙劍的獨(dú)一無二的氣息。

  那樣的仙氣,他在承影劍上也感受到過。

  沒想到,姜襄竟然也是仙劍的主人?

  那么,去年在不夜山問劍臺上,姜襄與自己的那場問劍,看起來便不是那么“無理取鬧”了。

  極有可能,與自己同為仙劍主人的姜襄,是專程來找自己問劍的。

  只不過他沒有表明自己的身份,而是用那個所謂的“農(nóng)家外門弟子”的身份與自己問劍一場。

  “前輩,我們能在這里待多久?”李子衿忽然問道。

  常思思覺得好笑,反問道:“這共情是你斬出來的,你還問我?”

  少年摸了摸后腦勺,竟然無言以對。

  往常若是自己一人進(jìn)入共情,至多在光陰流水旁,待上一炷香時間。

  然而今日三日進(jìn)入共情,眼看著都過去了一個時辰,只是那條光陰流水也還沒有要離開的意思,實(shí)在有些奇怪。

  “姜襄怎么樣了?”少年又問道。

  常思思一直保持著指尖抵住姜襄胸口的動作,不斷幫他把體內(nèi)的溟河之水逼出來。

  “最后一點(diǎn)了,等我把這些河水都取出,他就只需要躺在床上好好養(yǎng)傷,等那些外傷內(nèi)傷都痊愈,便無大礙。”常思思輕聲道。

  “那是什么河水?”李子衿又問。

  粉衣候常思思抬起頭,看了那少年一眼,沒來由地說了句:“幸好是你。”

  “什么?”李子衿沒明白常思思的言外之意。

  “沒什么。”常思思淡然道。

  這位燕國侯爺,看著眼前的錦衣少年,長得愈發(fā)標(biāo)致了。

  若穿蟒袍,或許會更適合他。

  跟他爹很像。卻不是秦云,而是先皇。

  幸好當(dāng)初,被送到大煊王朝去做質(zhì)子的人,是你李子衿。

  十六年前,燕國向大煊王朝“進(jìn)貢”剛出生的小皇子,作為質(zhì)子。

  三十二年前,燕國向大煊王朝進(jìn)貢那座燕歸郡,后來被改名為太平郡,而后在一年前又被大煊退還給燕國,復(fù)名燕歸。

  一年前,十六年一日的進(jìn)貢期限又到了。

  而燕國,不愿再屈服。

  所以宣戰(zhàn),所以伐煊。

  所以兩國,不死不休。

  ————

  裁光山山神廟。

  三人去而復(fù)返。

  常思思最后看了一眼已無大礙的姜襄,后者仍在昏迷中。

  他囑咐道:“李子衿,姜襄這孩子性格倔,醒來之后第一件事肯定就是離開。你需要保證他在床上靜養(yǎng)三個月,不管你用什么辦法。這件事只要你做成,我可以答應(yīng)你任何一個請求。”

  盡管不知道對方的身份,可就憑他的各種神通手段,毫無疑問是一位扶搖山巔大修士,可能是九境,也可能是十境。

  李子衿自然不懷疑此人的能力,能夠得到一位山巔修士的承諾,這買賣鐵定不虧。

  少年神色認(rèn)真道:“好,我會盡力一試。若是做到了,再求你辦事,若我做不到,就當(dāng)承諾作廢。”

  常思思微笑道:“可以。”

  臨走之前,常思思隨手從袖里乾坤中摸出兩樣?xùn)|西。

  一壇劍南燒春,一枚令牌。

  令牌篆文單名一個“常”字。

  “知道你喜歡喝這個,另外,令牌你也收好,若你能讓姜襄在床上養(yǎng)傷三月,以后來倉庚州尋我便是。”常思思說道。

  李子衿已經(jīng)見怪不怪了,對方連自己劍斬光陰和春雨劍意的底牌都知道,那么調(diào)查一番,知曉自己喜歡喝劍南燒春自然也不難。

  只不過,少年仍有疑惑,他問道:“前輩,倉庚州那么大,我上哪找你去?”

  那一襲粉衣卻已消失于原地。

  剩下一句聽起來頗為好笑的言語。

  “持我令牌,燕國之內(nèi)暢行無阻。”

  “三年之后,倉庚州暢通無阻。”

  話音未落,那位侯爺縮地成寸,下一刻便已經(jīng)回到倉庚州燕國主軍帳中。

  常思思走出主軍帳,雙手負(fù)后,笑望向正在沙場演武的伐煊大軍。

  聽說大煊天子李忲貞,下令“三年滅燕”。

  那就看看三年后,究竟是燕滅煊,還是煊滅燕。

  常思思微笑不已,就讓我燕人,把大煊之后的王朝二字搶過來。

  三年之后,要聽見“燕王朝”傳遍扶搖天下。

  要讓我燕人令牌,一州之地暢通無阻!

  終有一日。

  ————

  十六年前。

  燕國皇宮。

  “皇后娘娘母儀天下,想必燕國子民都會在心中感激皇后娘娘的。”

  “天底下有那么多孩子,為什么,偏偏要是我的孩子?”

  “因?yàn)橹挥心暮⒆樱鼙环Q為太子。而大煊王朝,點(diǎn)名要讓咱們送太子為質(zhì)。”

  “就不能讓那些將軍們,跟大煊王朝開戰(zhàn)嗎?”

  “可以,但會死很多人,燕國會亡,等到大煊鐵騎沖進(jìn)皇宮之時,太子一樣要死。”

  “那不能隨便找個孩子,冒充太子送給他們嗎?”

  “大煊來使就在殿外候著,眼下劍門關(guān)外,大軍壓境。不給太子,就等同于向大煊王朝宣戰(zhàn),皇后娘娘,請您以大局為重。”

  婦人淚流滿面,死死抱著懷中襁褓,襁褓之中,嬰兒卻未啼哭。

  他只是看著梨花帶雨的娘親,傻傻笑著。

  好像生下來,就學(xué)會了懂事。

  ————

  大煊王朝。

  “擬陳晉兩國太子,送紫薇書院念書。”

  “擬劉信兩國太子,送道玄書院念書。”

  “擬蒲國太子,送煊京楚陽王府為役。”

  “擬夏齊兩國太子,送松萍郡車馬驛站為役。”

  “擬燕國太子,送太平郡郡守府為書童。”

  倉庚州很大。

  諸侯國很多,大煊王朝的藩屬,以數(shù)十計(jì)。

  每十六年,進(jìn)貢一座城或一位太子。

  疆域與國運(yùn),總得要削一部分。

  它們越退,大煊越進(jìn),它們越弱,大煊越強(qiáng)。

  這是大煊王朝的規(guī)矩,其他小國,只能遵守。

  順者茍活,逆者亡。

  陳國,晉國,劉國,信國,蒲國,夏國,齊國,燕國······

  如今,諸國不再沉默。

  以先皇駕崩后,骨頭最硬的燕國為首。

  伐煊聯(lián)盟創(chuàng)立,他們要拿回那些被大煊王朝奪走的東西。

  那些城,那些人,都會回來的。

  終有一日。

  ————

  山神廟內(nèi)。

  在李子衿簡單明了地向眾人解釋后,自然省略了自己劍斬光陰的事情。

  而關(guān)于常思思所說的“春雨劍意”,當(dāng)時也刻意隔絕了其他人的聽力。

  所以李子衿的秘密,山神廟內(nèi)的幾人都不知道。

  “原來如此。”宮子繇說道。

  “想不到,真正的山巔修士竟有如此手段。”霍如晦感慨一聲。

  那位女子山君則是關(guān)切問道:“李道友無大礙吧?”

  少年搖頭道:“那位前輩只是請我?guī)兔Γ瑳]有傷害我。”

  宮子繇說道:“那人你認(rèn)識?”

  他指著躺在廟祝道短床上的白衣少年。

  李子衿輕輕點(diǎn)頭,“一個朋友。”

  世子殿下玩笑道:“真羨慕啊。”

  “羨慕什么?”李子衿問。

  “朋友啊。我就沒什么朋友。”宮子繇不像說謊。

  可能身居高位,煩惱之一就是難以分辨那些找自己交朋友的人,究竟是單純的想與自己交朋友,還是另有目的。

  那少年劍客笑了笑,“霍先生和我不就是你的朋友么?”

  宮子繇哈哈道:“對對對。朋友!我們是朋友。”

  霍如晦輕咳了咳。

  宮子繇立即會意,臉上歉意道:“我得回啟程回落京去了,霍先生受傷不輕,還需要醫(yī)治。而且本公子外出游歷三年,回來還未回宮面見父皇,就先來這邊找玉簫了······”

  李子衿擺擺手:“趕緊回去吧。”

  那位世子殿下笑著向他揮了揮手,隨后與霍如晦兩人拔地而起,御風(fēng)離開裁光山。

  女子山君王若依心湖之上傳來一個聲音,她也匆匆向少年告別后,化作一縷光回到山神金身中去了。

  廟祝道短百無聊賴,跑到山神廟外鎖上大門,說道:“子衿老哥!我替你把大門鎖上了,讓你那朋友好好靜養(yǎng)幾天!”

  少年笑道:“道短老弟,那可真是多謝你了,可是,他不止要靜養(yǎng)幾天而已,得靜養(yǎng)三個月啊······”

  廟祝道短攤手聳肩,一臉無所謂的模樣,“反正只要山君不責(zé)罰我,那就沒事。”

  李子衿這才又面朝山神殿中那座山君金神深深作揖,說道:“王山君,叨擾了。”

  那金身眨了眨眼。

  躺在道短床上的白衣少年,緩緩睜開了眼。

  五臟六腑如同經(jīng)歷了一場顛沛流離,身體里那些血管猶如被人一一挑斷又重新縫上一般。

  姜襄閉上眼,進(jìn)入“內(nèi)視”,看見自己體內(nèi)的識海破碎不堪,雖然顯然已經(jīng)有高人出手替自己修繕過了,只不過眼下還是需要靜養(yǎng),等待識海慢慢恢復(fù)。

  身體上的外傷內(nèi)傷更不必說,外傷肉眼可見,至于內(nèi)傷,他時時刻刻都能感受到身體里的陣陣刺痛。

  這樣的隱隱作痛,哪怕是身經(jīng)百戰(zhàn)的姜襄,也有些難熬。

  姜襄睜開眼,打量了下這間屋子,像在道觀中。

  他緩緩起身,坐直身子,雙腿輕輕擺動,穿上被人擺正在床下的靴子,推開房門,走出房間看了眼。

  “山神廟啊...”姜襄看見正殿那山神金身,一眼認(rèn)出了此地。

  那柄仙劍含光,感受到主人蘇醒,瞬間從山神廟外飛馳進(jìn)來。

  含光劍徘徊在白衣少年身旁,緩緩浮空旋轉(zhuǎn)。

  姜襄以手指輕輕戳了戳劍柄,笑道:“含光。”

  含光劍頓時光華流轉(zhuǎn),流光溢彩,劍身顫鳴,予以回應(yīng)。

  看樣子,自己是已經(jīng)回到扶搖天下了?

  在昏迷之前,他記得的最后一件事,就是自己引動含光劍殺力最大的一招。

  劍意,劍氣,劍術(shù),三者融合一體,那一式萬劍歸一。

  在那一劍后,不出意外,大妖沢溟的分身應(yīng)該會化作齏粉般崩碎。

  只是使出那招以后,姜襄自己體內(nèi)那些劍氣,也如脫韁的野馬,難以束縛,在他五臟六腑中竄來竄去,無法控制。

  那是傷敵一千,自損八百的招數(shù)。

  那也是近乎于“自盡”的劍招。

  可姜襄必須不斷挑戰(zhàn)自己的極限,而這一次,他的極限選擇了一位十境沢溟的分身——偽十境。

  結(jié)果很明顯,他贏了,但也“死”了。

  “你醒了?”

  遠(yuǎn)處銀杏樹下,有個黑衫背劍的家伙,正在喂魚。

  姜襄朝他看去,驚喜道:“李子衿?你怎么會在這里?”

  然后他臉色瞬間變難看,皺眉道:“不對,應(yīng)該說我怎么會在這里,誰救了我?”

  那黑衫背劍的家伙抬起頭,回答道:“我本來就在這里,是你被人帶到了這里。那個家伙,我也不認(rèn)識,不過他很厲害,是個男子,不過卻穿著一身粉衣。”

  姜襄瞬間明白過來,“哦。”

  “‘哦’,這就是你對救命恩人的態(tài)度嗎?”李子衿問道。

  那白衣少年看了眼黑衫少年,剛想懟回去,然后他下意識摸了一把自己的臉頰,想起了黑衫少年劍客,曾在自己臉頰上橫抹那一劍。

  那“去往明日”的一劍。

  姜襄恍然大悟,笑道:“是他,讓你用了共情。”

  “多管閑事。”姜襄轉(zhuǎn)身走回房間。

  李子衿氣笑道:“我就當(dāng)你說了謝謝,不客氣啊。”

  那白衣少年驀然回過頭來,斜瞥李子衿一眼,“你怎么才培元境?虧你還是承影的主人。”

  那柄仙劍含光懸在空中,前后擺動了一番,如人“點(diǎn)頭”,像是也同意自家主人所說。

  這話頓時就讓李子衿聽著不舒服了。

  怎么,不到兩年,從明竅境突破到培元境,在那家伙嘴上就這么一文不值?

  李子衿看著那一唱一和的一人一劍,憤憤然起身。

  少年不服氣,朝另一位少年喊道:“口氣不小,請問您老幾境啊?”

  那金丹巔峰的白衣少年劍仙嘴角一扯,回過頭來瞇眼笑道:“說出來怕嚇?biāo)滥恪!?br />
  “那你倒是說啊?”

  “就不說,來打我啊?”

  “切,我不和病人過不去。”李子衿又說,“現(xiàn)在打贏你又如何,趁火打劫,勝之不武。”

  結(jié)果那姜襄擼起袖子,站在那邊雙手叉腰,朝地上吐了口唾沫,大放厥詞道:“呸,老子要是打不過你這個培元境的廢柴,就把名字倒過來寫!”

  李子衿也擼起袖子,指著氣勢洶洶朝自己走來那白衣少年,笑著說道:“你別逼我啊。”

  姜襄一拳遞出,徑直拍向李子衿面門。

  姜襄覺得,瘦死的駱駝比馬大,哪怕自己眼下重傷未愈,可是錘一個培元境的劍修還不是手到擒來?

  哪曉得李子衿身法奇快,他好幾次出拳都被閃開。

  李子衿一只不肯出手,一只忍讓,姜襄一直咄咄逼人,追著他打。

  李子衿忍無可忍,用折柳身法繞道姜襄背后,雙手鎖住他的腦袋。

  感受到那人手臂渾厚的力道,姜襄驚呼道:“你竟然還是武夫?!”

  李子衿笑道:“說了讓你別逼我。”

  那白衣少年又呸了一口:“李子衿,你不講武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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