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五章 扶搖守陵人
朝雪節(jié)的四日秋,廣寒賞與比武舉是同時舉行。
白日比武,夜賞廣寒。
今日李子衿又帶著小師妹紅韶,去顛瀆水邊看完了個大寶貝,碰巧遇見正在顛瀆水面上行走的書生梁敬。
他笑容和煦,一手負后,一手指尖掐訣,行走顛瀆,如履平地,觀察到那白衣少女紅韶,就是出生于這顛瀆之中,故而梁敬才會來此查看顛瀆靈力。
梁敬所使術(shù)法,是儒家煉氣士一門較為晦澀難懂的神通,尋常儒家子弟,哪怕境界足夠,若自身學(xué)問不夠大,依舊無法駕馭這門神通。
此類儒家神通,名為觀復(fù),有些近似奇門遁甲中的望氣神通,卻又比普通的望氣神通要厲害不少,除卻能觀察到顛瀆之水的靈力波動,水中之魚的妖氣與靈氣,還能額外窺探一份天機,那份天機,名為變數(shù)。
需要兩份衡量物,一個,是名為紅韶的離水之魚,一個,則是依舊待在顛瀆水中的入水之魚。
梁敬借觀復(fù)神通,觀兩者各自氣象,判斷紅韶本性好惡,日后會否帶給李子衿不好的影響,會不會禍害人間。
與道家那門“萬物并作,吾以觀復(fù)”的通天道法,有異曲同工之妙。
只不過達不到那種觀復(fù)萬物的境界,儒家這門神通,只能觀一地山水,再用兩個衡量物,加以推測事物今后的變化。
無論是推測的時間,還是推測事物之大小,都遠遠不如道家那門神通厲害,但勝在難度也遠低于那門道家神通。
李子衿笑望向那一襲儒衫,喊道:“梁公子,干嘛呢?”
梁敬收起將手指縮入袖中,依舊掐訣不斷,表面卻不動聲色,微笑道:“閑來無事,來看看風(fēng)景。”
倒也不算騙人,畢竟他真是來“看看”的。
少女紅韶,更不知那梁敬出現(xiàn)在顛瀆之上意味著什么,就只是覺得那人好生厲害,竟然可以行走水面,如履平地。
紅韶好似發(fā)現(xiàn)了比那只鮮紅酒葫蘆更寶貝的東西,指著那書生說道:“師兄,那位梁公子好厲害,你能不能也教教我?”
李子衿翻了個白眼,他倒是想教,可惜自己不會啊!
踏波而行這門神通,相較于御風(fēng)御劍而言,對煉氣士的境界要求沒那么高,洞府境即可。
即便是那樣,如今的李子衿也才三境,而洞府境已經(jīng)是五境了,道阻且長啊,還不知道猴年馬月才能躋身洞府境,學(xué)會這門踏波而行的逍遙神通呢。
水面上那位已然能夠水上行走的逍遙書生,聽見少女的言語,便說道:“紅韶姑娘無須羨慕梁某,等你到達洞府境,自然能夠跟梁某一樣,無須他人教你。”
話音剛落,梁敬收起那門觀復(fù)神通,一步邁出,徑直跨越十幾丈的顛瀆水面,瞬間出現(xiàn)在岸邊少年少女身旁,笑道:“聽聞四日秋有朝聞比武,暮賞廣寒之說,廣寒是賞過了,咱們不妨去瞧瞧那頗為有趣的比武舉?”
紅韶聽見又有新鮮玩意兒可以看了,自然是拍手叫好,已經(jīng)迫不及待要去瞧那比武舉了,只是礙于師兄還未發(fā)話,少女就只能滿臉期待地望著李子衿,等待著他一聲令下。
那個青衫少年,本就打算將朝雪節(jié)所有流程都賞完,畢竟少年乃是第一次經(jīng)歷這樣的扶搖盛事,怎會舍得錯過比武舉這種長見識的機會呢,想都沒想就點頭答應(yīng)了。
廊道之上,三人同行,師兄師妹,書生劍客。
走過那條奇花異草蔓延的仙家廊道,最終一步邁入通往不夜山廣場的傳送法陣,比武舉就在廣場之上舉行。
跟少年第一次來到不夜山廣場,是一樣的景象,除去天空是黃色的,地上滿是楓葉之外,跟當(dāng)時同樣的人聲鼎沸,同樣的高朋滿座。
無數(shù)白玉椅和小板凳,充斥在不夜山廣場上,上面坐滿了人。
副山主袁天成,懸于半空,盤腿而坐,今日他懷中多了一柄拂塵,被他搭在廣袖之上,拂塵前段的“毛”,卻不是尋常馬尾或獸尾,因其在陽光的照耀下,熠熠生輝,一看就品秩不俗,不知袁天成為何今日要拿出這件法寶鎮(zhèn)場?
三人到場之時,已經(jīng)沒有特別好的位置了,因為在不夜山廣場比武擂臺之上,已經(jīng)有比武正在進行,現(xiàn)場早已坐滿了人,故而李子衿三人只能是揀選了比武擂臺左側(cè)一處位置,并排而坐。
三人視線同時望向擂臺之上。
李子衿原以為,所謂比武舉,大概就是一群武夫在擂臺上拳腳互搏,至多是再拿上刀槍劍戟,拼個鏗鏘共鳴。
不曾想原來除卻問劍行規(guī)矩繁多之外,不夜山朝雪節(jié)的比武舉、廣寒賞,以及最后的坐論道,其實都沒什么規(guī)矩。
就比如此刻李子衿看見那比武擂臺上,是兩只精魅的比拼,可完全沒有什么不能動用術(shù)法神通和法寶的規(guī)矩。
一男一女登上臺后,互相抱拳行禮,隨后各自顯出原形,引起圍觀人群一陣驚呼。
只因那比武擂臺之上,竟然是一只花妖和一只虎精。
一雌一雄,一陰一陽,一柔一剛。
此刻二“人”,正在臺上,手段齊出,不過出手都不算狠辣,奉行了一個點到為止的擂臺規(guī)矩。
那位笑容嫵媚,眼眸極勾人心的女子,剛剛煉神境,顯露出本體之后,不過巴掌大小,竟是一株李子衿從未見過的仙家花種。
故而哪怕生而為妖,其實體內(nèi)除妖氣之外,尚且有一縷靈氣,可在日后躋身金丹地仙之后,助她逐漸褪去妖氣,再從天地間汲取靈力和日月精華,便可將大多數(shù)靈氣精華轉(zhuǎn)化為體內(nèi)的靈氣而非妖氣了。
待到元嬰境巔峰,如若這位花妖姑娘體內(nèi)的所有妖氣,皆轉(zhuǎn)化為靈氣,那么她便會迎來一生中最大的轉(zhuǎn)折。
帶著一身靈氣突破分神境,褪去妖身,轉(zhuǎn)而成為花仙子。
體內(nèi)有無那縷靈氣,基本就等同于宣示著一位生而為妖的它,到底能否轉(zhuǎn)換為她。
雖然后天尚且有一些極為隱秘,代價較大的手段,可以替一位妖怪精魅,“補上”那縷靈氣,但是效果卻絕對不如先天孕育而生的靈氣,日后突破分神境之時,未必就能十拿九穩(wěn)的褪去妖身,轉(zhuǎn)而為仙。
而此刻正在那只花妖比武的虎精,境界稍弱花妖一籌,不過洞府境而已,卻能占據(jù)上風(fēng),越境壓制那只煉神境的花妖,以五境打六境,依舊游刃有余。
李子衿覺得奇怪,便轉(zhuǎn)頭問那梁敬,“梁公子。”
梁敬就跟個神人似的,立刻就知道李子衿想問什么,微笑道:“子衿兄是想問,為何那洞府境虎精,打一只煉神境花妖,卻能占據(jù)上風(fēng)?”
少年微微一愣。
相較于梁敬居然立刻就知道自己想問什么,李子衿更驚訝于他對自己的稱呼。
子衿兄。
一個很久很久,都沒有聽見的稱呼了,哪怕是那姜襄,也只會稱自己李兄。
梁敬上一次如此稱呼自己,還是在云霞山上。
另一位不介意輩分之差,喜歡如此稱呼自己的前輩,是武夫宋景山,那一位的性格跟閣樓內(nèi)的老人一樣豪邁不羈,不拘小節(jié),只因為自己跟他談得來,便硬要以兄弟相稱,由不得李子衿不接受。
少年嗯了一聲,有些歡喜。
書生梁敬一邊看著比武擂臺上的你來我往,一邊解釋道:“其實這只花妖的手段,遠不在近身肉搏之上,不過······她應(yīng)該藏拙了,即便面對一只揮舞狼牙棒的虎精,也不該如此毫無招架之力,如果我沒猜錯,這只花妖精明得很,應(yīng)當(dāng)懂得一門攝人心魄的神通,可以讓人致幻,她在等待一個時機,等待那只虎精的破綻,然后······”
正當(dāng)梁敬對著臺上的兩“人”一同分析之時,臺上兩只精怪如獲敕令,竟然就真按照書生梁敬所說,來了一通絕地反擊。
只見那只花妖“本體”被虎精的狼牙棒一棒敲碎,煙消云散。
那虎精有片刻的遲疑,下一刻便感到一陣暈眩,站在原地搖搖欲墜。
原來竟是花妖分身給那狼牙棒敲碎之后,散發(fā)出的陣陣花粉,令虎精陷入幻境,手中的兵器狼牙棒,應(yīng)聲倒地。
而那陣陣花粉,又重新在空中組合成一朵模樣奇特的花,顏色鮮艷,極為奪目,從花中走出一位女子,正是此前那位眸子可勾人心魄的花妖。
伴隨著梁敬最后的“一擊必殺”出口。
那位女子,一掌拍向虎精后背,沒有下多重的手,只是恰好將其擊落擂臺而已。
當(dāng)那虎精掉落擂臺之后,花妖女子便收起神通,不再以幻術(shù)迷惑虎精,讓其瞬間恢復(fù)神智。
后者隱藏原形,轉(zhuǎn)化為人身,是個面容粗獷的高大漢子,朝那花妖遙遙抱拳后轉(zhuǎn)身走到自己那根板凳上坐下。臺上那位花妖女子,也微笑點頭示意,然后繼續(xù)迎接下一位對手的打擂。
比武舉跟問劍行規(guī)則有許多不同,比如就有一條是說勝者必須一直守擂,站到最后無人敢挑戰(zhàn)之后,才算比武舉的頭魁。
見到李子衿有些不明所以,于是梁敬便好好指教了李子衿一番。
讓少年,更接近于一座扶搖天下的真相。
書生說著,劍客聽著。
李子衿自始至終,神情毫無波瀾,卻將梁敬的話語牢記于心:
朝雪節(jié)雖然是面對扶搖天下九州煉氣士來此共度佳節(jié),但其實對于一些山下武夫,亦或是世俗王朝的世家子弟,同樣來者不拒。
副山主袁天成,以及那位神龍見首不見尾的不夜山山主,甚至就連一些個妖怪精魅,只要是沒有背上什么罵名,不曾為非作歹禍害過人間的,都愿意放進來,至少在朝雪節(jié)的十六日期間,一視同仁。
不夜山對待這些能夠修成人形的妖怪精魅以尋常人族煉氣士的待遇。
衣食住行,都不曾怠慢過它們。
扶搖九州煉氣士有的,它們也都有。
可住小筑,入不夜城,聽曲賞舞,同樣會安排風(fēng)花雪月四字門婢女服侍,好酒好菜地招待著。
其實此舉,頗有爭議,遠不僅僅只是一些個道士嚷嚷著要斬妖除魔,然后一些個儒士又說有教無類、一視同仁,然后一些個和尚又說普度眾生這么簡單。
儒釋道三家,自身內(nèi)部都會有一些矛盾。
扶搖天下時常出現(xiàn)的一種情況,往往不是三教學(xué)說的爭辯,反而是其中一教門下的兩人,各執(zhí)己見,譬如儒家弟子,就經(jīng)常拿著自家學(xué)說,自相矛盾,相互打架。
逆了又平,平了又釋,釋了又逆。
在扶搖天下,對待妖魔鬼怪,草木精魅一事上,儒家是自家學(xué)問大家,矛盾不已,道家是基本秉持妖魔不可留,須斬盡殺絕,不過也有主張無為而治的,類似于道家對待世俗王朝的態(tài)度。
佛家同樣說法不一,有人覺得無心便不算犯戒,為救人可殺人,也有人覺得不論殺好人還是壞人,殺人就是殺人。
救人是功,殺人是過,這里面又牽扯到功是功,過是過,以及功過相抵,更甚至三世報等更為復(fù)雜晦澀的因果論了。
但是位于扶搖天下的儒釋道三教,都有一個共同點。
就是學(xué)問或多或少,都會自家打架。
儒家的不同文脈之間,主張不同。
道家三千道藏,無數(shù)道宗,也有各自奉行的規(guī)矩。
佛家更是直接分出了大乘和小乘兩種佛法,其下又有無數(shù)分支,極為繁雜,難以一概而論。
故而一座扶搖天下,本身就是矛盾的集合體,人族與妖怪精魅如何相處,是一個目前來看永恒的話題。
或許在百年千年乃至萬年以后,能夠有一位圣人,找到其中的平衡,但至少現(xiàn)在來說,扶搖天下的平衡是不存在的。
就連人族自己內(nèi)部,世俗王朝與世俗王朝之間,山上人與山下人之間,一州之地與一州之地,一座洞天福地與另一座洞天福地,都不存在絕對的平衡。
更何談人族與妖怪精魅?
在這一點上,扶搖天下更有圣賢,曾說出“非我族類,其心必異”的言語,更將人族與妖怪精魅的關(guān)系,推上水深火熱,不得不戰(zhàn)的地步。
故而一座扶搖天下。
需要四座壓勝之物,四位守陵人,分別鎮(zhèn)壓四方妖、魔、邪、鬼。
拜劍閣,位于倉庚州大煊王朝,扶搖天下極南之地,守陵人劍奴,十境巔峰劍修。
鎮(zhèn)魔塔,位于桃夭州不夜山,地屬扶搖天下東方,守陵人鐘余,十境巔峰劍修。
誅邪樓,位于玉藻州,又名煙雨樓,地屬扶搖天下北方,守陵人胭脂,十境巔峰。
鎖妖寺,位于蜉蝣州參差廟,地屬扶搖天下西方,守陵人阿難,十境煉氣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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