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七章 我有所念人
謝于鋒擺擺手,“慌什么,那位姑娘昨夜就走了,本來我打算收起‘共情’,可她讓我不要打攪你,那位姑娘留下了這把劍,說讓我轉交給你!
李子衿將信將疑,照這個中年劍修的說法,是蘇斛不告而別了?
倒不是少年真要限制她自由,只是覺得她走之前,至少也知會自己一聲吧?他好把那只錢袋子還給她,本來就是蘇斛的東西。
一個女子,身上一枚神仙錢都沒有,怎么走江湖?
他倒是無所謂,至多是餐風飲露,餓了還能從河里捉兩條魚烤來充饑,渴了就喝點山澗溪水。
見那少年依舊心存戒備,謝于鋒索性直接將手中翠蕖劍拋給少年,一柄碧綠長劍,就連劍鞘也是那墨綠色,被李子衿穩穩接在手里,而當翠蕖劍觸碰到李子衿掌心之時,少年的心湖之上也泛起一陣漣漪。
是熟悉的女子聲音,嗓音軟糯,娓娓道來。
“公子,翠蕖劍暫借于你,可是要還給奴婢的!三年后,咱們無定河見!
就這么一句?
李子衿哭笑不得,這婢女行啊,翅膀硬了,說走就走,幾乎算是不告而別了,連面都沒見著,就這么留下一句話,定了個什么三年之約,然后玩起失蹤了?
可以可以。
翠蕖劍中這句言語,是蘇斛離開之時,以術法囚禁一部分心聲,讓李子衿剛觸碰到這柄翠蕖劍時,就能聽見她的言語,而作為中間人的那個中年劍修,其實是無法聽到這句臨別言語的。
少年感慨不已,不愧是曾經的元嬰境修士,就連跌了兩境之后,術法神通依舊玄妙。
既然如此,那么這個其貌不揚的劍修,應該所言屬實,李子衿朝他抱拳道:“倒是在下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那其貌不揚的劍修微笑搖頭,“世道險惡,行走江湖知人知面不知心,多留個心眼并非什么壞事,畢竟防人之心不可無嘛,可以理解!
李子衿不再多說什么,只是笑問道:“敢問前輩名諱?在那共情之中,我只知前輩姓謝。”
從兄臺的稱呼,轉而變為前輩,其實一方面是李子衿對其敬佩,能夠替一座宗門八百多位素不相識的修士建立衣冠冢、無名碑,而且時隔多年,還能來祭奠昔日故友,實在是一位重情重義的劍修,擔得起他李子衿一句前輩。
中年劍修爽朗大笑:“在下謝于鋒。”
一襲鎏金長袍的少年將翠蕖劍背在身后,微笑道:“在下李子衿!
李子衿去往那座篆刻有“吾弟陳思遠之墓”的石碑下,從謝于鋒手中接過酒葫蘆,可惜酒葫蘆中已無酒,于是偏愛較真,一絲不茍的少年郎就沖到湖邊,將酒葫蘆裝滿無定河水,跑回陳思遠石碑前,學那謝于鋒繞碑走一圈,最后高舉酒葫蘆,說道:“陳大俠斬妖除魔,以身殉道,我輩楷模,小子李子衿今日無酒,便以這無定河水暫以代酒,敬陳大俠一壺。日后定當帶幾壺上好的英雄膽,以英雄膽敬英雄!”
說完還轉身朝其余那些無名碑、衣冠冢舉了舉酒葫蘆,少年目光如炬,語氣真誠道:“也敬無定河英靈。”
一襲鎏金長袍的俊秀少年,語畢之后仰頭往口中倒入許多河水,滋味不如何,依舊微皺著眉頭,強逼自己喝下,然后咳嗽不已。
謝于鋒站在少年身旁,拍了拍他后背,大笑道:“這無定河水滋味可好?”
然后中年劍修看見那個臉上尚且帶有三分稚氣的少年郎,意氣風發道:“無定河河水的滋味,比天下最好喝的酒水滋味都要好!”
謝于鋒看著少年,思緒忽然就飄遠了,那個姓陳的傻小子,當年也如眼前少年一般,會說傻話,會做傻事,雖然只是外門弟子,卻也是宗門里備受疼愛的小師弟,是所有人心中的爛好人。
他玩笑道:“你還喝過天下最好喝的酒水?那你來告訴我,天下最好喝的酒水,是什么酒?”
李子衿想了想,回答道:“對我來說,天下最好喝的酒水,是年幼時在府上,跟我家少爺,和陸家小姐,除夕夜里守歲時,瞞著兩家長輩們偷偷從酒桌上抱下來的那壇燒酒,我們三個都是第一次喝酒,躲在酒桌子下,李懷仁膽子最小,陸知行膽子最大,也是她偷偷把酒壺抱下來讓我們喝的。”
“我們三人只用一只大酒碗,陸知行讓我和我家少爺一人一口,剩下的她干了!當時我覺得她豪邁極了,結果等我和少爺各自喝了一口酒之后,腦袋暈乎乎的,然后就那么暈在酒桌下面了,也沒看見她到底喝沒喝!”
“第二天一大早,我們被人發現倒在酒桌下,李懷仁先是吐得七葷八素,然后還挨了好多下板子,可是老爺和夫人沒有打我,我知道不是舍不得,而是依舊把我當作外人,自然懶得管教,我也想挨上爹娘幾下板子,可我都沒有見過他們。”
“陸知行被府里的供奉接回去,禁足了大半年,我們好長一段時間都見不到她。后來三人再聚,我問她到底有沒有干了那碗酒,她總是笑著不說話,不知道什么意思。”
“那碗劍南燒春,便是我喝過的,天底下滋味最好的酒水了,但也是最為苦澀的,因為后勁很大,影響了我······很久!
其實少年還有一句話,尚未說出口,也不會說出口,就是酒水滋味本不如何,只是在那張光線昏暗的酒桌下,看見少女笑容燦爛,一手端著酒碗,豪邁地說出自己會干了那碗劍南燒春的模樣,可愛極了。
之后一口劍南燒春下肚,便讓李子衿覺得天底下肯定沒有比這更好喝的酒水了。
人酒皆醉,人酒皆美。
謝于鋒微笑點頭,極有耐心地聽著少年講話,溫文儒雅,不像一位劍修,反倒更像是儒家弟子,讓人如沐春風。
李子衿忽然眼神黯淡下去,頗為遺憾地說道:“對那位陳大俠來說,天底下滋味最好的酒水,不是生前最后一壺英雄膽,就是臨行前,謝前輩想要送給他那壺英雄膽了。”
喝不到的英雄膽滋味更好,還是最后一次喝的英雄膽滋味最好。
李子衿很難得知,這一切應該只有那位陳思遠陳大俠才知道了吧?
然而,謝于鋒緩緩走到那座石碑前,彎下腰端起一壺英雄膽,輕輕拍去酒封之上的灰塵,微笑道:“這一壺,便是那天我打算送給思遠,他卻來不及帶走的那壺英雄膽,十六年了!
少年看著他手中的那壺酒,怔怔發呆。
謝于鋒走到少年身前,說道:“我覺得你說的很對。但是有一點不對,我了解思遠,他跟你很像,所以他覺得滋味最美的那壇酒,肯定不是這一壇,而是跟你一樣,第一次喝的那壇酒。既然你們兩人言行舉止,都如此相同,像是一個模子里印出來的,那么謝某有一個不情之請,還希望小兄弟答應在下!
其實這一刻,李子衿已經有預感接下來會發生的事情了,只是未等他開口,那個中年劍修就一掌拍落那壺英雄膽之上的泥封,眼神真摯地對少年說道:“十六年前,思遠來不及喝掉這壺英雄膽,十六年之后,小兄弟剛好出現在這里,又以一壺無定河水,祭奠思遠,你與他極為有緣,所以我希望他沒能喝掉的這壺酒,能由你代為喝下,也算結了謝某一個心結。”
“這太貴重了,不行,我不能······”李子衿連連擺手拒絕。
謝于鋒直接松開手,懷中被揭開了泥封的酒壇往地上落去。
李子衿瞳孔瞬間放得極大,倏忽伸手抱住那壇英雄膽,壺中酒水蕩漾不已,有些酒水已經攀上壺口,好在少年反應及時,一滴都沒有灑落地面,他心里在怪這位謝前輩太過草率了,怎能因為自己不答應,就毀去這樣一壇意義珍貴的酒呢?
下一刻,更讓他瞠目結舌的一幕出現了,那謝于鋒身形閃爍到少年身前,一掌托著酒壇壇底,將那壺英雄膽往上抬升,讓少年郎不得不仰頭喝入壇中酒水。
“咕嚕咕嚕咕嚕······”
一壇酒水其實只有三分入喉,七分,是灑在了少年鎏金長袍之上,還有地上。
盡管如此,依舊讓沒怎么喝過酒的李子衿滿臉通紅,埋怨道:“前輩何須如此,何須如此。∵@么多酒水都浪費了。”
少年低頭望去,灑了一地,酒壺也空了。
謝于鋒搖頭,只瞄了一眼地上那些滲入大地的酒水,視線掃過一座座衣冠冢、無名碑,黯然神傷道:“沒有浪費!
李子衿喝了酒,反應遲鈍,好一會才回過神來,領悟了這四個字的意思。
然后這個醉得已經說不出話來的少年,只能是高高舉著酒壺,原地轉了一個圈,就當是已經敬過所有無定河英靈了吧。
鎏金長袍少年郎,醉得睜不開眼睛,腦袋昏昏沉沉地往地上那么一倒。
昏死前最后一個念頭,是想起了自己說給謝于鋒聽的關于心中滋味最好的那壺酒的故事。
兩個少年,一名少女,躲在酒桌下,偷偷喝掉一碗劍南燒春。
少年睡著了,嘴里喃喃細語。
下雨了。
謝于鋒將他扛在肩上,打算找個地方躲雨,依稀聽見少年嘴里呢喃著什么,中年劍修湊近了,豎起耳朵,聽清少年呢喃后微笑著自言自語道:“年輕真好!
然后謝于鋒忽然想起昨夜那位青衣羅裙的絕色女子,臨走之前望向少年的眼神,忽然笑容古怪起來,嘖嘖稱奇。
少年夢中呢喃的一句話是
我有所念人,隔在遠遠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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