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五章 夜色深沉
當王斌踩著一地的星光,返回到自己的院落里,夜色已經深沉若水。
仆役們抬來了熱水,他就著那些熱水,好好地洗了一個熱水澡,一身的疲憊似乎也減輕了不少。待到一碗解酒湯喝下肚,身上那殘存的酒味,就消散得七七八八。他躺在床上,卻輾轉反側,怎么也睡不著。皎潔的月光透過窗戶,傾泄了一地的銀色光芒。他凝視著地上的月光,索性穿衣下床,循著這月光,翻窗來到室外。
外面很安靜,唯有那不知名的昆蟲,藏在草叢中不知疲倦地叫著。還有巡夜的家丁,排著隊列提著燈籠,從院外走過時衣裳摩擦的聲響。王斌抬頭望天,看著天空中那輪圓月,孤獨地懸掛在中天之上,他的心突然涌起了一種莫名的孤寂。
一個縱身,他的身影像是一個黑色的蝙蝠一般,從樹梢飛掠而過,瞬間便不見了蹤影。巡邏的家丁,只覺耳畔風聲拂過,黑影一閃,不約地警惕地瞪大眼睛,環顧四周,卻什么也不曾發現。
王斌像是夜的影子般,無聲無息地來到了壽安堂。
壽安堂里很靜,似乎所有的人都已經安然地沉睡。他落地無聲地,像是一只貓般,敏捷地穿廊拐角,來到老太太的臥房之外。
外間的榻幾上,有兩個值夜的丫頭。他伸手在她們身上一點,她們便身子一歪,昏沉沉地睡死了過去。拐過屏風,來到臥房內,便見到了一個榻幾,榻幾上坐著一個丫頭,正哈欠連天地揉著眼睛。他手一伸,在那丫頭身上如弱柳扶風般一掃,那丫頭也跟著睡了過去。
王斌慢慢地走向那張金絲楠木的大床。那古老的大床上,躺著一個蒼老的身影。她瘦小干癟的身子,掩蓋在大大的錦被之下,顯得那般渺小,那般地瘦弱,甚至有一種荒蕪之感。
“娘!”王斌輕輕地喚了一聲,他的鼻子微微發酸,膝蓋一彎,便跪坐在了床邊的腳踏之上。
在昏暗的燭火下,他靜靜地甚至貪婪地凝視著自己的娘親。慢慢地,他的淚潸然而下,一滴一滴地落在那床榻之上。
不管曾經有多少的怨,多少的恨,似乎都已經煙消云散了。面對著風燭殘年的老母親,他的心如同刀割一般難受。好像還沒有好好在母親身邊盡盡孝心,母親卻已經是日暮殘年。
也許是母子之間有一種神秘的感應,老太太從昏睡中睜開了眼睛。她扭頭望著床前的男子,眼中閃過一剎那的怔愣。但是短暫的怔愣之后,她那渾濁黯淡的眼睛,瞬間便明亮起來,像是突然被一簇火給點燃了。
“十一啊,我的小十一,你回來了,你終于回來了啊!”她掙扎著直起身,顫抖著雙手,摸上了面前之人熟悉卻又陌生的眉眼。
“娘,”王斌趕緊拭淚,起身將床上的老人輕輕扶起,然后拿起床內側的一個備用被子,放在老人的身后,讓她舒舒服服地靠在柔軟的被子上。
“娘,您摸,您慢慢地摸,”王斌將老太太那枯燥的手,輕輕地放在自己的臉上,“我是十一,您的小十一!”他的聲音低沉,有一種強行壓抑著的酸楚和悲傷。
“十一,我的十一,是你,可是你怎生這樣了?這頭發——?”老太太那雙蒼老的斑點沉沉的手,挑起王斌額前的幾縷長發,眼睛里閃過疑惑,不可置信,然后是深深的哀痛。隨即,淚水,順著那斑駁如同枯樹皮的臉頰,無聲地流了下來。
這無聲的悲戚,最是讓人心慟。王斌伸出手,去拭擦那滾燙的淚水。“母親,莫哭。”說罷,他將那瘦小的身子,摟在懷中,像是小時候她哄他般,用手輕輕地一遍又一遍地撫摸著她的背,企圖讓她的情緒平靜下來。
“十一啊,娘想你,每天都在想你,想你在那西邊蠻荒之地,是否吃得飽,穿得暖?想你是否天黑有燈?下雨有傘?”老太太暗啞的聲音,如同夢囈,卻又是那樣讓人心碎。
“我想啊,想得我的心都痛了,可是還是沒有我的小十一的消息。于是,我就悔,我每天都在悔,悔不當初啊!要是當年我和你父親不逼迫你去尚那狗屁公主,而是順從你的心意,讓你娶了清歌那丫頭,那清歌就不遭受嫉恨而被設計慘死,你更不會因為做那等傻事而被貶二十載。兒啊,我好悔,好恨啊!”
當年的傷疤,被陡然地揭開,雖然已經事過多年,但是王斌還是感到了一陣恍惚的痛意。
那鮮衣怒馬肆意放蕩的年少時光,那些愛恨情仇做事只論黑白的青蔥歲月,好像離自己已經很遠很遠了,遠到幾乎讓他有一種那是上一輩的錯覺,就連當年傾心愛著的女子,她的面容似乎在歲月的流逝下,變得凌亂而模糊。
“娘,過去的都過去,您還提它干什么?”他將懷著的老人,輕輕的拉離,讓她直面著自己。
他嘴角擎著一抹淡淡的笑意,用手輕輕地撫摸著對面老人那蒼老的容顏,“娘,這些年,我活得很開心。西部雖然偏僻而荒涼,部族雜居,民風彪悍,但是天高皇帝遠,我在那里隨意地舒展手腳,施展抱負,將那些人治得服服帖帖,管轄之地民生安定,所以我活得很是快活。那里沒有陰謀詭計,爾虞我詐,大伙都是憑拳頭說話,您知道,我的拳頭一向很硬,誰要是不聽話,保管揍得他皮開肉綻,骨頭發酥。所以沒有人敢欺負我,也沒人能欺負了我,我在那里就是一個土皇帝。”
“你啊,還是這么地口無遮攔。小心,禍從口出啊!”老太太難得地露出一個微弱的笑容。
“就我們娘倆兒私下說說而已,難道娘還會說出去,害兒子不成?”王斌見氣氛漸漸地舒緩,不約露出一個淺淺的笑意。
“可是,說到底,還是我和你爹害了你啊,要不是我們攔著,要是清歌還活著,你怎么可能還是孑然一身?你到現在————連個孩子——都沒有———沒有———”說到心痛之處,老太太悲從中來,幾乎語不成句,泣不成聲。
想到自己最出色的孩子,因為情傷,這些年孑然一身,如浮萍般地飄飄蕩蕩,連個傳承的人都沒有,老太太的心里便如針扎一般刺痛。
“娘,娘——”王斌有些急了,唯恐老太太情緒起伏太大,那本就羸弱不堪的身體,雪上加霜。
他算是聽明白了,娘親雖是痛惜清歌的死,但她心中最為痛惜的還是自己,痛惜自己到了這般年齡,竟然連個傳承香火的人都沒有。
“娘,娘,”王斌急急地解釋道,“我有孩子,有孩子,她名喚琳瑯,王琳瑯,今年十二歲。”
“孩子?你在西邊成親了?孩子呢?孩子的娘了?”老太太哭聲戛然而止,她抓住兒子的胳膊,臉上的欣喜之色如此明顯,簡直都要溢出來了。
“是啊!我有孩子,一個女兒,一個比所有男兒都優秀的女兒!”王斌嘴角含笑,輕輕地擦掉老太太臉上的淚。“琴棋書畫,盡得我的真傳,一身武功,更是有青出于藍而勝于藍的趨勢。還有,她長的很好看,非常好看,有著一雙世上最美麗的眼睛。”
許是說到了王琳瑯,王斌臉上的神色柔和了不少,那線條清晰棱角分明的臉上,像是染上一層柔然的光,使得他整個人看上去像是春水般溫柔。
“有多好看?”老太太的注意力明顯地被轉移了,她急切地問道。
“想想兒子年輕時的樣子!”王斌嘴角彎彎地說道,明顯一副有女天下足的樣子。
老太太聞言一笑,皺紋如同漣漪般在臉上擴散,“我的小十一,自是風華絕代,艷絕天下,無人能夠匹敵。”說完,她的眼睛梭轉著,似是在四下尋找,“小姑娘在哪里?快點叫出來讓我好看看!”
“娘,您別急,琳瑯出府為我辦事去了,過幾日她便回來,到時我把她帶來,讓你好好地看,看個夠!”王斌笑吟吟地說道。
“好啊,一定要把她帶來讓我看看!”知道了兒子有了后人,懸在多年心中的憾事有了著落,心頭一松,老太太臉上便有了一抹濃濃的倦色。
王斌將她身后靠著的錦被抽出,扶著她慢慢地躺上,再為她蓋好被子,攢好被角。
“睡吧,娘,我就在這里。”他輕輕地說道。
老太太努力地睜著有些迷糊的眼睛,看了床邊的人一眼,嘴角擎著一抹滿足的笑意,慢慢地閉上眼睛,須臾之后,便有輕微的鼾聲響起。
王斌跪回到腳踏之上,靜靜地凝視著眼前這張沉睡的面容,眼角不約地微微又有些泛紅。
他就這樣跪了許久許久,然后,他起身,輕輕地往外走。路過那幾個侍女,他伸手輕點,將她們的穴道解開。
眾婢吟嚀一聲,從昏睡中醒來,立刻起身,朝那金絲楠木的大床上張望,發現老太太正在酣眠之中,心頭一松,便又坐了回去,靠在榻幾之上,打起了瞌睡。
王斌來得無聲無息,去得更是安靜無聲,根本就沒有任何人察覺得到。這本是他一時心潮起伏時的隨性之行,然而,當事的倆人都沒有料到,這次深夜的相會,竟是他們母子在世間最后一次見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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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界已在早晨敞開了它的光明之心。
出來吧,我的心,帶著你的愛,去與它相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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