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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9章 長盛鏢局


  或許是見慣了戰場的殘忍與無情,王琳瑯覺得自己的心,似乎已經變得像花崗巖一般堅硬。但是看到那哇哇大哭的小童,和蒼老悲愴的老漢,包裹著她的堅硬外殼,好似被撕開了一道小口子,一種無法言表的黯然與陰翳,從這道口子咕咕涌出,將一顆心浸泡得無比苦澀。
  她不是一個嗜殺之人,相反的,對于生命,她有著無比的敬畏。可是,這幾年,為了在雪域高原打下一片根據地,建立郎城,她率軍四處征戰,打匈奴,戰羌人,殺羯人,氐人。幾乎周圍所有兇悍的胡人,被她打殺得七七八八,敲掉了他們兇狠的獠牙,鋒利的爪子,才有了如今郎城在西部高原首屈一指,無人敢招惹的顯赫位置。
  一將功成萬骨枯!為了她心中所謂的理想,多少人埋骨地下,變成了一副副枯骨!又有多少孩子失去了父親,多少老人失去了兒子!想到這兒,一種難言的悲哀,像是這隆冬之中無處不在的寒氣,將她全身包裹。
  雖說推翻一個腐朽的制度,建立一個全新的體系,在這亂世之中,求得一線生機,建立一方凈土,是一個極其崇高的理想。可是,在一步一步地走向理想的過程之中,王琳瑯覺得自己也難免迷惘,悲傷,難過,猶疑。
  可是,當她轉過拐角,走上繁華富庶的主街之上時,看著周圍那一張張熱情洋溢,對未來生活充滿希望的臉,那一時涌上心頭的脆弱,就像是積雪遇上了陽光,慢慢地融化。
  “主子,”一個身手矯健的暗衛,像是逆流而上的魚兒一般,靈活地穿過擁擠的人群,來到了王琳瑯的身旁,“長盛鏢局從南城門進城了!”
  長盛鏢局!
  一縷喜色,爬上了王琳瑯的眼角眉梢,使得那張如冰雪般冷凝的臉,在一剎那間,柔和了幾分。
  一個輕快地轉身,她腳下步伐加快,身形變得虛化,像是一縷游動的幻影一般,穿過人潮擁擠車水馬龍的鬧市,消失在遠方。
  充當她近身親衛的數名暗衛,本來藏匿在人群之中,與她隔著不遠不近的距離。可是僅僅一個眨眼,視線之中那道淺白色的身影,像是隱形換位一般,便消失在茫茫的人流之中,簡直一下子就急壞了腦子。
  有一個身手高超,宗師級別的主子,真得是壓力山大!
  待到數名暗衛,心急火燎,十萬火急地趕往南城門時,那里正人頭攢動,熱鬧非凡。
  看熱鬧的民眾,將道路的兩旁擠得滿滿當當。兜售著小吃的商販,吆喝著嗓子,在人群中穿梭叫賣。頑劣的孩童,大呼小叫著,在大人腿中間,穿來穿去。
  寬闊的道路中間,長盛鏢局那長長的,無止無盡,像是蛇一般的隊伍,正在徐徐地爬行著。
  無數的旌旗飄飄,長盛兩個字,如同鐵筆銀鉤一般,在迎風招展的旗幟上奪人眼球,氣勢滂沱。一輛輛裝載滿滿的車輛,負荷深深,一輛接一輛地,被膘肥體壯的馬兒,連綿不絕地拉進入了城門。
  一身烈烈紅衣,像是火一般鮮艷的女子,正拉著王琳瑯在城門下講話。她言語明快,笑聲如潮,鮮活張揚,精明干練,正是長盛鏢局的總把子崔琪。
  “琳瑯,我有一個禮物送給你。”崔琪朝著王琳瑯咧嘴一笑,被凍得紅通通的臉上,像是突然盛開了一朵玫瑰花。
  “什么禮物?”王琳瑯眉宇一挑,嘴角帶著淺淺的笑意,望著對面鮮艷明亮的女子。
  崔琪朝她神秘地一笑,飛快地伸過一只手來,抓住她的手,“你干兒子來了!”
  一語驚天!
  王琳瑯愕然地睜大了眼睛,她貌似記得這家伙好像還沒有成親,怎么將孩子都折騰出來了?
  還沒有從震驚中回過神了,崔琪突然一把撩開火紅的貂毛披風,將她的手往自己肚子上一按。手剛一貼上柔軟厚實的棉衣,便感覺到被什么東西,游過來,頂上去,往她手心一撞。
  像是被雷突然擊中一般,王琳瑯的身子出現了一剎那的僵硬。她臉上露出驚恐的表情,手像是被燙著一般,熱得厲害,幾乎要燒了起來。幾乎所有的血液,在瞬間全部涌向手心。
  有什么奇怪的東西,像是冒出芽兒的草尖一般,頂起棉服,撩撓著她的手心,一下,再一下。然后,像是害羞一般,悄悄地藏匿起來,不再見人。
  “它————它————”驚駭與意外讓王琳瑯睜大了眼睛,結結巴巴,幾乎是說不出話來。
  崔琪揚眉一笑,笑容中有一種張揚的明銳,“你的干兒子來了,意不意外,驚不驚喜?”
  驚喜?
  驚嚇才差不多!
  王琳瑯瞧著崔琪微微隆起的腹部,腦子像是被突然卡住了,一片空白,無法思考。
  冬日的棉服本來就厚實,若不細看,哪里看得出這個英姿颯爽的女人有了數月的身孕了?
  “你——你——幾時成親的?我怎么一點兒也不知道?”王琳瑯愕然。
  “哎呀,你那時正率軍在北面跟羌人干仗,我哪敢打擾你?”崔琪白了王琳瑯一眼,杏眼里滿是譴責,“明明可以得到你一大筆賀禮的,”說到這兒,她像是想到什么一般,一把抓住王琳瑯的胳膊,像是一株藤蔓緊緊地纏繞著一棵樹,“不行,琳瑯,你得把賀禮補給我!而且還要補償我!”
  “補,補,我補!”王琳瑯簡直頭大如牛,數年不見,這個女人的臉皮,似乎比以往更厚了!
  “逗你的,你還真信了!”崔琪突然朝她一笑,笑容中水光彌漫,像是陽光的碎片,在水光之中,交錯起舞,說不清這一刻是喜悅,還是苦澀。
  “你知道,我一直喜歡你的美人師叔,”她突然輕輕地說道,“可他是仙人,我是凡人,”崔琪停頓了一下,感覺無數的苦澀,涌上了舌尖。
  “琪姐姐,我師叔,他————”想到那個青蓮般的和尚,王琳瑯像是被人突然剜了一刀,苦痛的記憶,涌著血與淚,從黑暗的角落里,一剎那間翻涌而起。
  是啊,她的美人師叔,是仙人,可是因為她的緣故,仙人墜入凡塵,掉進泥淖。
  “既然注定了得不到,那我便索性放手。天下那么大,我就不信像我這般漂亮的女人,還找不到一個像樣的男人?”崔琪沒有注意到王琳瑯的異樣,突然語氣一轉,嘿嘿一笑,語帶歡喜地說道,“有一次,在押送貨物前往云州的途中,我瞧中了一個男人,便帶人去搶了他,然后強了他,于是便有了我肚里這個。”
  什么?
  這女人竟干出這般的霸道土匪行徑?她一個現代人,都沒有勇氣干出這樣出閣的事情,一個古代的女人竟干出來了?
  如同雷轟電掣一般,王琳瑯呆住了!
  “那個書呆子,倔得很,脾氣就像是茅坑里的石頭,又臭又硬。可是一碗烈性春藥灌下去,他還不是乖乖地任我為所欲為。”崔琪嘿嘿一笑,在她耳邊低語。
  這膽大包天的姑娘,可真是奇葩一個啊!王琳瑯在心中暗嘆。
  “這倒霉蛋是哪一個?”王琳瑯深深地同情了,不禁為那個可憐的男人掬一把同情淚。
  “哎呀,你認識的,名叫盧綻。”崔琪繼續拋下一枚重磅炸彈,“那一年,你還在小石城的街頭,救過他一命。”
  “盧綻——?”王琳瑯咀嚼著整個名字。
  一個蒼白的,固執的,倔強的,迂腐的書生形象,慢慢地從她的記憶深處冒了出來。那張似乎蒙著灰塵的臉,仿佛隨著記憶的復蘇,慢慢地變得清晰。
  “盧綻,盧綻,”崔琪突然開口大叫,聲音清脆,宏亮,有力,像是穿透重重迷霧的鐘聲一般。
  一個面色微微有些憔悴,身形瘦削,著一襲錦灰色袍服的青年,轉過身,朝這邊走來。雖然面帶尷尬,臉色微紅,但卻不失氣節與風度。
  “大庭廣眾之下,高聲喧嘩,成何體統?”他邊走邊低聲念叨。
  “那女人出身小門小戶,粗魯成性,低賤如泥,就是這個德性,爛泥扶不上墻嘛!”一個跟在他身后的姑娘,毫不客氣地插嘴道。
  她衣著華麗,配飾精美,行走之間,裙角翻動如微風,顯示出良好的教養。可是,偏偏,言語刻薄,尖酸,與她那通身的氣派,完全不搭。
  “妹妹,切莫這么說。”走在前面的盧綻突然停住腳步,轉身面對自己的同胞妹妹,“你嫂嫂縱然有百般不是,但卻不是你所能鄙薄的。就憑她將我們從困境中救出,避免了被奴役被販賣被踐踏的命運,她就是我們的恩人!”
  “恩人,恩人,你就會這么說。她逼迫你,強迫你,你怎么不說?難道你都忘了嗎?”盧蓉氣惱地嚷道,手中的帕子幾乎被她擰爛。
  盧綻的臉,一下子變得青白,又漸漸地轉作緋紅,眼睛里射出窘迫,難堪,甚至悲憤的光。“那又如何?你怎么不想想如今吃得飽穿得暖的生活,都是她給予的?”
  “哥,哥,難道你真地喜歡上那個女土匪呢?”盧蓉眼睛里閃過不可置信。憤怒交加的光,從視線中,驚慌而起,直飛向對面的青年,”你出身世家,是圣上欽點的探花郎,她出身低賤,是一個跑鏢的江湖女子,憑什么————?”
  “妹妹,”盧綻低聲呵斥,聲音里似是有冰凌在凝固,“那是以前,以前!”
  在皇權與世家的交手之中,盧家立場不堅定,沒有站好隊,被奪爵抄家,貶為庶民,一家人突然從云端跌入淤泥之中,連生存都成了問題。而一個人,當活著都成了奢望的時候,還談什么尊嚴與驕傲?
  “以前我們是高門貴胄,吃喝用度,奢華精致,皆是一流。現在我們是獲罪的庶民,身無分文,身無長處,連生存皆是問題,比他人高貴在哪里?”盧綻壓低著嗓音,低聲怒喝道,“的確,你嫂嫂是跑鏢的江湖女子,可是,你別忘了,她還是天下第一商行云水閣的閣主。她現在所站的高度,皆是你我需要仰望的!”
  “你——你——護著那個賤人——?”盧蓉不可置信地望著同胞兄長,美目之中皆是憤怒,意外,甚至絲絲的恨意。很明顯,她完全沒有將兄長的話聽到耳里,胸中只有一團背叛的怒火在灼灼的燃燒。
  縱使彼此之間爭執,宛如金戈相擊,火星子直冒,但兄妹倆聲音都壓得很低,似乎生怕別人聽見。
  奈何王琳瑯內力雄厚,耳力超凡,竟將倆人之間的談話聽得個一清二楚。她望著那道冰天雪地之中那道略顯單薄的身影,若有所思。
  當那倆兄妹漸行漸近的時候,倆人的樣子變得更加清晰。書呆子盧綻,儒雅俊秀,身上有一種難得的文人氣息。生活的聚變,生存的磨難,使得他的眉宇之間,似乎藏著一股陰翳。但這陰翳在一觸到笑得張揚明媚的崔琪之時,似乎消散了許多。
  他的身后,是一個像是孔雀般驕傲的女人,微微地昂著頭,瞧著周圍穿梭流動的人流,眸中露出一股嫌棄,臉上自覺地流露出一抹趾高氣昂之色,仿佛天生比別人高人一等的樣子。
  然而,當她的目光挪轉到崔琪身側之時,她的眼睛一下子亮了起來,像是餓了許久的人,突然瞧見了一盤色香味俱全的佳肴。
  “嫂嫂,這位公子————?”她步步生蓮地走了過來,眼睛放光,語帶嬌羞地問道。
  數年不見,彼此境遇各不不同,再加上王琳瑯面容長開,一身男裝,英氣瀟灑,氣勢逼人,這個女人根本沒有認出,她就是那個當年大鬧太后宮宴的女子!
  “喲,今個兒太陽打西邊出來了嗎?竟然主動喊我嫂嫂了?平日你可是喊我女土匪的啊!真是讓人雞皮疙瘩都起來了!”崔琪故意搓著自己的胳膊,一副受驚過度的樣子。
  “你————”偽裝的外表,一下子被撕扯了下來,盧蓉頓時露出一副氣急敗壞的樣子。她指著崔琪,胸膛急劇地起伏著,仿佛氣得不清。一雙盈盈帶淚的眸子,可憐兮兮地望著崔琪身側之人,說不盡的委屈與脆弱。
  “喲,拋媚眼給誰看啊?”崔琪張開手臂,像是護雞崽子的老母雞一般,將英氣逼人,氣勢非凡,一襲男裝的王琳瑯,給遮擋得嚴嚴實實。
  “喂,小姑子,你要在這郎城找男人可以,但可別把鬼主意打到我妹————,我兄——弟——身上。我可不想,她被你這個攪屎棍一般的破落小姐,給活活地禍害了!”
  對于這個表里不一,老是愛裝腔作勢的小姑子,崔琪根本就是口不留情。
  她斜睨一眼穿著男裝,完全男兒打扮的王琳瑯,朝她促狹地眨了眨眼。然后三下兩下,將這個白蓮花似的小姐,說得面色通紅,尷尬不堪,一甩衣袖,帶著小丫鬟,掉頭就沖回到了馬車里面,再也不肯露面。
  “娘子,都是一家人,不必如此!”盧綻扯了扯崔琪的衣袖,在她耳邊低語。一雙清明中帶著落魄,卻又不失氣節的眼睛,不贊成地望著她。
  “盧綻,我跟你說,你妹妹想要勾引誰,禍害誰,我都不管,但可別來勾引我兄弟,禍害我兄弟!”崔琪護犢子心切地說道,一張因為懷孕而微微浮腫的臉上,全是對身邊之人的滿心滿眼的維護。
  盧綻心中怒憤,嚅囁著嘴唇,想要說點什么來反駁,卻悲哀地發現,自己說不出任何的話語來反駁。自家妹妹是什么德性,他心里最是清楚不過。但崔琪當著外人之面嚷了出來,使得他一瞬間感覺尊嚴落地,顏面全無。仿佛時身上的華服,被人突然扒下,露出了骯臟不堪的肉體。
  他的表情一下變得僵硬,先前眼中的光彩,仿佛一下消失了,變得黯然,甚至陰霾。
  “盧綻,”一個清亮的聲音突然響起。
  卻是被崔琪護在身后的人,站了出來。身姿頎長,氣質出眾,一臉綻放的笑意。
  這個清澈明朗的笑容,在冰天雪地之中,似乎有一種莫名的感染力,使得盧綻在一剎那之間,心神微微地一晃。
  一時間,直覺得此人氣勢非凡,定然不是普通之人。一時間,又覺得這張俊逸又不失柔美的臉,似曾相識,好似在哪里見過一般。
  “盧綻,好久不見!”王琳瑯抿嘴又一笑,笑容如同是春風化解寒霜,似乎帶來了遍地的綠意和生機。
  “是你——?”盧綻語帶驚訝,恍惚之中,一個銘刻在記憶中的人影,突然從記憶的縫隙里募地冒了出來,“你——你是——!”他驚奇得像是半截木頭般,愣愣地戳在那里。
  “是我!”王琳瑯清冷的臉上,飛出一抹笑意,像是柔和的陽光在蕩漾,“歡迎來到郎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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