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千三百三十四章 獅子額頭生道根
有半時辰上下的光景,孤身坐在鎮橋獅子頭顱上的李福順,都不曾見過什么修行人,反而是那道玄橋在北城招搖過市,惹來不少北城內身份顯赫之人,不過皆是站在距南北城交界外不遠處,朝南方張望。
畢竟當世山下,有幾人能窺飛劍,有幾人能觀劍氣,連向來對南城相當厭棄的達官顯貴公子王孫,都不愿錯目地向那處小客棧望去,又親眼瞧見,那道玄鯉似的劍氣,忽然之間隱入南城,停在處棚屋上空,光華明滅,劍光卻愈盛。
該說這是黃從郡首府內,少有的熱鬧日子,先是有公子縱馬撞死了南城人,而后便有這么一道雄渾壯闊劍氣,游動黃從郡一周,落在南城。倘若非要說今日不曾有那山雨欲來的架勢,估摸誰人也不信,身在這黃從郡北城的高門貴人,身后皆是或多或少有世家所留的庇蔭,既是與世家扯不開干系,山上修行人,自然不能算是秘聞大諱,只是這道劍氣,威懾意味幾近不加遮掩。
直到這半時辰過去,才有官衙中人前來勸阻瞧熱鬧的北城人,也不過是兩三盞茶湯下肚功夫,原本在石獅北方相當熱鬧喧囂的人群,皆是紛紛歸家,又變為方才門可羅雀,冷冷清清模樣。
世人喜歡說,山雨欲來風滿樓,卻往往要忽略接踵而至的一件事,便是山雨來時,風聲先退,隨后才是漫天雨聲。
總不能令修行人對上修行人的時辰,尚有常人觀瞧。
很快冷冷清清小橋便,就有位抱劍的中年人緩步前來,直至走到距李福順三丈遠近,才將那雙光腳穿的木屐停下,踢踢踏踏聲響,也隨之消去。
這位一看就是劍客的中年人,面皮生得實在尋常,哪怕撇到街頭,大概人人見過,都要以為是個江湖里頭極尋常的失意武夫,甚至懷中所抱的佩劍,劍鞘都是斑駁破舊,瞧打扮乃至有幾分邋遢氣,胡須參差不齊,此時抬頭朝石獅上的李福順看了一眼,抱劍行禮。
“小道長可知道,那道劍氣主人,是否身在南城?在下修劍多年,一時心癢,欲去討教幾招,勞煩借路。”
這話無疑是明知故問。
就憑云仲那道玄橋出手,就并不存半點遮掩心思,文章落筆在南城,但凡是位逾二境的修行人,皆可洞悉,那道劍氣實在太過于突兀扎眼,黃從郡雖大,仍是難以遮掩這道玄橋行蹤。
所以李福順扯起嘴角笑笑,并沒讓路,指指自己鼻頭,“你猜貧道在此處,是為了大冬天看鳥?還是在此等人算卦掙銀子?”
邋遢中年劍客點頭,好像并沒覺得李福順這番話無理,而是深以為然,甚至朝李福順拱拱手。
“說得也是,受教了!
剎那劍氣奔走。
這中年劍客出手時,遠不像方才那般木訥遲鈍,懷中佩劍并未離鞘,就已是劍氣崩云,但出乎李福順預料之外的是,眼前劍客像是入三境不久,劍氣卻是詭奇玄妙,并不肯直來直往,而是在石獅前劃過數十道足夠叫人心驚膽戰的弧光,蝶影穿花,瞧來陰柔得緊,殺機卻不弱。
吳霜是現如今天下多大的劍仙,而同吳霜亦師亦友,折騰半輩子的李抱魚,看待修劍之人的眼光,自不必說何其毒辣。來人乃是實打實的坐劍,既不曾有走劍那般貼身斗狠,靈動脫俗舉動,竟也不像是尋常坐劍,以勢壓人,起手便是鋪天蓋地直來直往的鋒銳劍氣,劍氣刁鉆詭奇難以防備,一瞬息在眼前織成片密密疊疊的劍網,極不尋常。
甚至在接招前,李福順忽然想到,這位劍客對上云仲,按理說應是極好看的一場斗劍,不過動手卻仍是干脆利索。
邋遢劍客起手百十道金線似的劍氣,李福順起手依然是雙拳纏雷。
從許久以前,天下就有人曉得,道門里出了個吃雷的道童,而眼下滾雷隨雙拳而起,將劍氣打了個粉碎,而李福順壓根不曾欺身上前,根本不曾窮追猛打一氣呵成,而是依舊坐定,連屁股都沒抬,依舊是做那大不敬舉動,牢牢坐在上齊前圣人御筆親題過的石獅頭頂上。
反觀劍客,雖是劍已出鞘,然而仍舊無力擋下李福順未曾動用全力的雙拳,猶如一塊破絮似倒飛幾十步,猛然吐血。
“道門喜歡同人講道理,但講不得理的,道門痛打落水狗的本事,亦是在行,勞煩回去給那些位站在人間以頂的高門大員帶句話,來得若是尋常人樂意好言好語好商量,那便罷了,倘如來的是修行人,樂意憑拳頭大小論對錯,貧道恭候!
一招試探,邋遢劍客就曉得眼前此人,境界雖未逾四境,卻也不是自己能應對的,真若要硬闖,沒準在此地留下半條命,也不見得能過橋。景府家大業大,憑銀錢引修行人登門,自然是無關痛癢,因此雖說食祿,倒也不見得以命相報。難得憑機緣福運僥幸走到三境,因此才同世家稍稍扯上些牽連,來此做個客卿,不過做個衣食無憂的和尚撞鐘,過一日算一日,在此廢去修為性命,自然不劃算。
于是劍客抱劍行禮,絲毫不拖泥帶水,回頭離去。
就在年關近前的隆冬里,黃從郡飛雪連綿,距入夜也不過還剩兩個時辰。
玄橋停于許腐草棚屋上空,云仲卻并未閑著,而是托人購置些肉食,步映清燒柴,就在許腐草家中灶臺處忙活半晌,做出足有六七樣菜來,自己卻不動筷,端起缺了一角的破陶壺,頻頻添茶,依舊坐在門前許腐草常坐的位置,神情掩于昏沉油燈中,看不真切。
許腐草與小姑娘并沒扯謊,家中小兒的確是有些癡傻,方才叫飯香滋味驚醒后,稀里糊涂朝坐于門口的云仲端詳半晌,直到舞動竹筷狼吞虎咽時,還不忘同自家阿姐嘀咕,說咱爹好像年輕不少,怎么出去一趟模樣都變了這般多。對此小姑娘倒也習以為常,勉強克制住吃相,拍拍自家幼弟腦殼,說或許是北城水土好,能養人嘞,屋中連那位近鄰的五人卻是心照不宣,皆不曾提及已然身死的許腐草。
“瞧這架勢,黃從郡里頭的修行中人,似乎是不少,憑李福順一人支撐,是否有些過于勉強?”用罷餐飯,步映清坐到云仲對面,瞧著破舊窗欞外的飛雪,與臨近日暮的光景,不由得有些擔憂那位小道童。
“那小子現如今可比我強,現如今我不過是那等扯虎皮拉大旗的小嘍啰,境界實在不夠瞧,”云仲撫摸紅繩,靜靜一笑,“黃從郡倒也算太平,這些年來省心得很,即使是有世家背后的山上人出手,既不見得敢招惹道門,也不見得能從李福順那小子手底下討到什么便宜,如何說來,都無需太過于費心。我曉得那位前道首所想,飛來峰既只有一棵獨苗,自然是要好生照拂,可總也不能使其少了歷練,先前遞出玄橋,并未覺察到黃從郡內有什么過于了不得的高手,叫那小子前去練練筋骨,沒什么不妥!
“其實哪有什么動輒生死相向,也唯有修行人知曉修行不易,倘如是為這么點在旁人看來雞毛蒜皮的小事,抬手鎮殺,或是動不動生死相向,那才是不值當的!
不需去看步映清因嫌棄撅起的嘴角,云仲自然是曉得眼前人正暗自腹誹,相當無奈攤開雙手,“那能如何,我向來是好人,倘如不是被逼無奈,性子還算蠻和氣的,奈何大多時都是走投無路,才不得不琢磨出舍命相搏的路數!
而隨即云仲眉眼就驟然黯淡下來,抬頭望著許腐草已然撐得揉肚的一對兒女。
無論山上人山下人,往往免不得走投無路被逼無奈,有道說是修行橋上過客,往往所追所尋,不過超脫二字,但無疑與世上動輒萬萬之數的尋常人一般,無非山窮水盡,無非勢壓人愿,己不隨心,身不由己。
如許腐草這等年紀輕輕便有見識,曾孤身在外闖蕩的人,算賬的本事,自然是不差的,也必定知曉不論大富大貴,茍且偷生,王公貴族,奴才市儈,唯有一樣相同,便是生來性命僅有一條,如非到山窮水盡人力不能為的地步,何至于被逼到受馬撞蹄踏之苦,替兒女爭那一線生機。
到底是曾在江湖里混跡過,縱然到這步田地,也硬氣得緊,既不曾求人,也未曾低頭,更不曾以撿來的姑娘,換自家兒郎前程。
連云仲都有些佩服這位常常喜笑顏開的漢子。
黃從郡首府南城,最后一道灰白天光收盡,斜陽無力苦撐,而夜色助雪勢洶涌鋪開的時辰,許腐草棚屋前不遠處,來了位年輕公子,身后跟著的,是衣衫略有染血的李福順,雙手抱著后腦,神氣十足。
整整幾個時辰,自城北走來的修行人,足有數十位,三境也有,二境也有,唯有飛來峰首徒巋然不動,就像在那只頭上寫有民字的石獅子上生根拔穗,一步不動。
無一人過石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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