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論閻寺關(guān)吼聲在雨幕中傳開多遠，黑甲都不曾搭話，只是沉默著壓進距離。七十具黑甲由整齊步陣行進，騰然變作松松垮垮，兩三人一組排次行進，乍看之下，極易讓人以為不通布陣之法。

　　閻寺關(guān)則是在雨中蹙起眉頭，雨水順蹙起的眉峰流下。

　　他深知這等布陣的方式可怕之處，雨天視野失差，若是成陣壓進，必然有難以封鎖的死角處，可容他人走脫。如今則不然，人手如此排布，形同一只布滿孔洞的漁網(wǎng)，看似四處通風(fēng)漏魚，可真若是欺身近前，甭管從哪處空當(dāng)往外突圍，皆會受到四面黑甲抵住。休說突圍，沒了騰挪的身位，恐怕一條命都得留在孔處。

　　這哪里還是漏洞，分明就是拿命去填的坑道。

　　閻寺關(guān)還沒活夠，所以他并未有任何動作，只是將雙拳緊握再緊握。

　　黑甲在前，捕快在后，不住擦拭臉上雨水的馬巳，此刻已經(jīng)有七分疑惑。這些年他來采仙灘辦案不下十回，雖說均是些雞毛蒜皮的鄰里紛爭，要么是戲班的花槍片刀叫人拿了去，不然就是打把勢賣藝的腹中饑餓偷了附近人家豢養(yǎng)的雞鴨。總之大事小情，采仙灘的窮苦人家都愿麻煩這位看似游手好閑，實際上辦案卻極為公道的捕快前來，圖的就是一個公道。

　　日子一長，馬巳自然就結(jié)識了不少人。而在這當(dāng)中，馬巳同一個壯碩武生相處最合得來。雖說人有些過于直爽，但卻性情十分端正正派，鮮有與旁人爭執(zhí)的時候，尚無半點戲班中的狹隘心胸。單憑這點，就值馬巳與他喝幾杯，即使多數(shù)酒錢皆是自掏銅子，但卻還是快意得很。往往俠氣快意，同身板相貌并無半文錢瓜葛，形貌上佳未必就是人盡皆知的豪俠，面皮丑陋怪鄙未必就心有陰霾，哪行哪業(yè)，皆是如此。而這武生卻從未同他講關(guān)乎幾身的難處，最多閑來無事同他喂喂招，教馬巳幾手易懂的拳術(shù)。更多時候，則是外出草藥尋獵，忙碌得很。

　　精瘦的馬巳耳力極好，擱常人，即便閻寺關(guān)吼聲再大，也會叫落雨聲音覆蓋，聽不分明。可馬巳卻聽得一清二楚，對面那人的喊聲頗為熟悉，于是在漫天大雨之中，本來想看熱鬧的馬巳搓了搓手，雙肩耷拉下來。一邊的徐進玉看向前者，往常馬巳都會朝他呲牙一笑，順帶調(diào)侃兩句，出乎意料，而這次他卻見到了馬巳滿面的復(fù)雜神色。

　　雨中黑甲沉默，緩緩逼近。這時閻寺關(guān)才瞧仔細，這群黑甲白紗人，腰間并未懸掛兵刃，可步伐之間輕易就能瞧出拳術(shù)的根底。拳術(shù)有成者，大都清一色的沉肩墜肘，頷首拔背，身形頗為厚重沉穩(wěn)。更有甚者為研修步法，在離地兩丈余的梅花樁上捆束牛耳尖刀，一步走錯往往在身上開出道深邃豁口，甚至連因此喪命之人亦不在少數(shù)。江湖中武癡遍地走，本就崇尚攀升武藝，再說平日修行累些，總好過與人生死相向時搭進性命好，所以用此等的涉險的法子也無可厚非。在閻寺關(guān)看來，這群黑甲的路數(shù)，極為可能是頗為霸道的外家拳種，以硬朗霸道出眾，體魄強極。

　　閻寺關(guān)如此想，并不無道理。原是內(nèi)家拳在江湖中極為少見，多半內(nèi)家拳皆是仙家創(chuàng)立，初衷乃是令江湖中人強身健體，并非以之傷敵。但自從百年前有大才點出內(nèi)家拳內(nèi)外兼修，亦可以略去行氣的繁瑣流程，直入武道虛念，內(nèi)家拳種才漸漸攀升至現(xiàn)在的江湖地位。水到渠成，內(nèi)家拳便稀少起來，多數(shù)仙家宗門皆將祖宗留下的拳譜妥善珍藏起來，概不外傳，所以如今流傳在江湖上的內(nèi)家拳種，寥寥無幾。

　　容不得閻寺關(guān)再分身，數(shù)個吐納之間，黑甲已然臨近周身兩丈，凜凜甲光于雷光中閃動，奪人眼目。

　　雨水傾斜，劃過這位武生的眼角。就在此處關(guān)頭，距離最近的黑甲人猛然抬手，只見一枚鐵梭劃破雨幕，兩三張的間隔一瞬即至。閻寺關(guān)躲閃不及，被那飛梭于側(cè)臉擦過，留下一道細小傷痕，登時心道不妙。

　　這群素紗覆面的黑甲人哪里是章府請來的普通練家子，分明就是殺人無數(shù)，刀尖上舔血的老手。方才閻寺關(guān)僅是略微分神，便被偷襲得手，在那最近的黑甲手頭吃了悶虧，當(dāng)下便不敢有絲毫大意。

　　并不能說閻寺關(guān)對敵甚甚少導(dǎo)致犯了大忌，實在是黑甲尋機覓緣的本事過于高妙，不足半個吐息的空隙亦能把握得當(dāng)。

　　“好暗器，不妨也嘗嘗我的本領(lǐng)，是否對胃口。”

　　平日木訥的閻寺關(guān)，如今反倒雙目熠熠，哪里還有半點木訥的意思，舉動之中鋒芒外放。身形壓低，周遭流水被崩腿踏出光滑弧坑，閻寺關(guān)渾身筋肉滾動，前撲身影，倒真如同山林中跳澗猛虎一般，殺氣流轉(zhuǎn)，毫無保留的傾瀉而出。

　　那黑甲見閻寺關(guān)來勢洶洶，近乎要擇人而噬，并未后撤，反而是舉拳相迎。他哪里曾想到，虎勢怎可以以力硬接，閻寺關(guān)拳頭破開雨幕，拳拳相接，迅捷至極更甚雨珠。

　　頭前這位黑甲甚至未能使出拳招，就被炸雷般的拳頭生生堆垮，斥重金制成的不遜于軍胄的烏黑輕鎧，護心鏡位置已然凹陷。漢子拳勢依舊不減，回身向最近的兩位黑甲繼續(xù)出拳，架勢姿態(tài)端的是霸道之極。其實通常而言，即便不曾習(xí)武的百姓也深知以一敵多，最忌諱處便是雙拳難敵四手，萬萬不可同三兩人同時交手，如此最易落在下風(fēng)，且難以將局勢逆轉(zhuǎn)。

　　然而閻寺觀此刻所為，全然顧不上所謂的打法，堪稱是搏命。調(diào)盡周身余力肆意出手，竟憑借兇辣狠勇的氣勢壓得兩人連連后退，使得足甲在青石街道中，扯出一抔渾厚水幕。

　　密集如云的黑甲之后，馬巳深陷雙目絲毫不瞬，訝然盯著前方吊睛猛虎似摧枯拉朽的武生，讓開左邊身側(cè)的一拳，右拳狠狠砸在黑甲人肋間，生生將其擊得口鼻溢血，混雜入雨水中。

　　黑甲倒地，血水緩緩流淌，猶如在街中綻開一朵由濃漸淡的野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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