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六十六章 別陰見陽
云仲再度睜開雙目時,醫(yī)寮窗欞之外,恰好云開霧散,周遭氣息也是鮮活。秋雨洗塵最為適宜,既無春雨那般繾綣纏綿,頗不爽利,又無夏時急切雨水那般隨心所欲,卻是仍舊攜幾分暖意,叫暖陽略微一烘,便又轉為灼人濕熱大潮,唯獨秋雨冷清料峭,可將滿城上下浮于當空的腐朽氣沖得丁點無存,過后細細嗅來,便如同飲罷甘露。
多日不曾醒轉,少年通體倦怠得緊,渾身骨節(jié)略微一動,便如銹劍劈木,響動不已。許是實在昏睡過多日,云仲目光極散,分明已然是強撐坐起身來,卻不曾瞧見一旁趴在床沿處的女子,如今回神,才瞥見女子面皮分明已是清減許多,原本頗圓潤兩腮,已是消瘦下去,鼻翼兩側分明不似原本那般略微隆起,整張側臉,清減不下三成之多,瞧來竟是有些難認。
眼見得女子眼眶分明纏過幾分暗色,云仲雖說周身不適,此時卻不忍再有定點動作,又是緩緩合上雙目,靈臺緩緩由混沌迷蒙轉為清明。
夢中見城郭如連綿遠山,層層疊疊如臨蜃樓,饒是少年不曾去到過多少富庶地界,但總歸自上齊縱越三地國境,更是瞧見頤章西郡首府當中樓宇鱗次櫛比,富貴車蓋流水不絕,可從來不曾見過那等雄渾城郭,重云繞梁,樓宇之后再起高樓,不知其后有樓宇成千亦或上萬,極目遠眺,不知其終。但那時少年,并未有定點驚異,譬如游魂野鬼失卻其身,游游蕩蕩,在長街當中走了許久。
如今想來,少年仍舊是后怕不已,分明閉合雙目,仍舊皺起眉頭。
那梅郎君手段確是極高,縱使少年劍術已是登堂入室許久,卻仍是于種種詭妙手段之下身負重創(chuàng),倘若是緊要關頭,不曾運轉起丹田當中的絲毫內(nèi)氣,依仗劍氣斷去梅郎君頭顱,恐怕猛毒之下,就是云仲自個兒被人先行割去頭顱。
暗器陰詭,即便憑身法躲過多半蒙面之人掌中暗器,亦難躲閃開貼身死斗時的暗算,梅郎君未必劍術高人一等,但勝在詭妙手段層出,且一手軟劍,實在不可憑常理揣度,縱使云仲劍術有成,一時也是接連吃癟,不曾立身上風。如今撿回一條性命,縱使云仲平日里再不拘小節(jié),疏于思索,也需好生琢磨一番,更何況本來便是心思細膩的內(nèi)秀之人,褪去靈臺當中那重迷蒙之感,而今再思,登時便覺此番死斗,缺漏極多。
“日后著實應當同溫姑娘請教一番陣法,即便不愿傾過多功夫,可到底是技多不壓身,起碼先保性命,再行思索劍術。”少年低聲嘀咕一句,心頭卻不見得寬心,反覺憂慮更添。
珠簾一挑,那劉郎中分明是才行飲過兩三盞酒,五指提著枚半大酒壇,買入醫(yī)寮當中。這眼下驟雨初歇,難得有閑暇時日買得壇劣酒,權解解腹中饞蟲,也幸虧那少年命理瓷實,不曾中道身死,脈象反而是日日穩(wěn)下來,那位始終拎刀的女子才略微松口,令自個兒前去外頭走動一番。想到此處,劉郎中便是氣結,分明是行醫(yī)多年,縱使德行算不得良善,可起碼未行害人舉動,怎得便遇上這等動輒刀劍相逼的苦主,悲從中來,再飲酒一口。
“多謝老丈相救,在下如今已是無礙,治病銀錢,定不會缺失半點。”
劉郎中險些將已入喉間的酒水吐將而出。
那病榻當中的少年,分明是自個兒起身,雖是面皮上病色未褪,可言語聲中正平和,底氣漸足,哪里還有前幾日脈象微弱的姿態(tài)。行醫(yī)多年,劉郎中見過不少送醫(yī)耽擱時辰,枉死之人,卻鮮有起死回生者,故而一驚之下,手頭酒壇落地,當即便是炸碎。
屋中兩人,誰也不曾瞧清原本趴于床榻邊沿的女子身形,似乎只是剎那之間,轉身抬步,拔刀出刀,刀尖距郎中咽喉,已然貼合,戛然止住,不曾再近。
滿屋寂靜,唯余刀身震顫嘶鳴。
可憐劉郎中才收一驚,再遇一驚,醉意當即清醒,而后便軟倒身子靠于醫(yī)寮門旁,不省人事。
“溫姑娘何故如此?”云仲亦是受驚,蹙眉開口問詢,才欲掙扎起身子,便又是周身無力,只得略微挪挪身形。
少女木然,緩緩回頭時節(jié),卻見少年已是自行坐起,略微眨眨雙目,才回過神來,撇去手中刀,一時險些未曾撐住身子。
五六日不曾合眼,粒米未進,饒是體魄再強,亦是抵擋不得周身疲累虛浮,勉強立起身來艱難笑笑,“師叔此番負創(chuàng),可是叫小輩好一番苦等,勞心費神,日后定要煩請師叔彌補些,才算是不曾白費心力。”話雖如此,可溫瑜面皮笑意,卻是多有凄然,當日分明已是布下小陣二三,但山上時節(jié)修行過于疲乏,竟是不曾醒轉,袖箭響動與兵刃磕碰,皆是不曾醒,直到街外劍氣呼嘯聲起,才猛然驚夢,斬盡檐上蒙面者再去攙扶云仲時節(jié),后者已然是難探鼻息脈象,通體紫青,于秋夜當中周身冰涼,近乎身死。
大紫鑾宮中清凈無事,且雙親皆明事理,溫瑜打小便是伶俐,極為懂得長輩心思,再者修行天資高絕,此前十余載,難見懊悔,而今卻是一朝飽足,急催快馬攜云仲前來此處落腳尋醫(yī),乃至不惜憑刀劍逼迫郎中,如今終是長長吐出口濁氣,眉眼神采潮落,驟然松懈下來。
少年斜靠病榻墻頭,定定看向疲累清減的女子,分明是偷得一條性命,可無論如何都笑不出,末尾只是平和答道,“溫姑娘如此,日后必報,這多日以來,辛苦姑娘。”
溫瑜擺擺手,淡淡笑笑,旋即回身,略微摁住那劉郎中鼻下,僅是兩息之間,后者已然清醒,并不起身,而是斜靠到醫(yī)寮門旁討?zhàn)垼澛暤溃芭畟b便放老朽一命又能如何,前幾日那少俠情形危急,女俠心頭焦急便罷了,如今既然是已起死回生,您老便收回刀去不成?這許多日來即便老朽不曾用起什么靈丹妙藥,鋪面當中能易千錢的名貴藥材,亦是從不吝嗇,皆盡熬作湯藥令少俠服下,縱使不曾通宵達旦,也算有幾分苦勞,總不能成天將刀尖擱在老朽脖頸處不是?年歲漸長,老朽的確是受不得這般驚嚇,還望您老高抬貴手,允條生路。”
云仲苦笑,這位郎中恐怕這幾日來,的確是吃過不少苦頭,溫瑜平日性子和善,但若遇大事,鋒銳盡展時節(jié),就連三師兄那等潑皮性子,刀槍不入水火不侵,如銅豆入釜,如何蒸煮皆是難以奈何,一張面皮如澆金覆鐵,瓷實得很,對上心火隱生的溫瑜,亦是要吃癟,更何況是如今這般時節(jié)。但念想至此,少年心思無端卻是有些樂呵,亦不出言,反倒是翹起嘴角觀瞧,一字不吐。
溫瑜本是強撐多日,并不愿多費口舌,眼下見這劉郎中如此,不禁苦笑,略微行禮,“晚輩近十幾日間,多有得罪,負創(chuàng)之人乃是我家?guī)熓澹坛侵袔团芍腥硕⑸希律韺常頌楹筝叄豢刹槐M心救其性命,又恐郎中老丈不愿竭力,只得出此下策,憑刀劍逼迫,實在非晚輩本心,愿受罪責。”
劉郎中驚魂甫定,自是將信將疑,不過轉念想來,前幾日打量那少俠佩劍,分明是有異于尋常江湖人所攜,再者可與身攜那般猛毒的敵手死斗,竟能幸而未死,只怕身手亦是高明,當即便信了七八分,攙扶一旁躺椅艱難站起,重重嘆口氣道,“醫(yī)者并非能盡可生死人之骨肉,縱使偶然之間救得一兩人性命,也大多出于此人命不該絕,憑鳳游郡中話來說,乃是命數(shù)討得閻王嫌,哪里有什么逢醫(yī)必得痊愈的道理,這位姑娘如此舉動,也在情理之中,兩位年紀恐怕還未足桃李弱冠,行走江湖本為難事,老朽深知如此,故而即便近幾日憋屈些,也斷不至于記恨,無需女俠如此。”
溫瑜再度行禮,卻是被郎中攔下,搖頭苦笑道來,“免過免過,女俠日后休要一言不發(fā)便拔刀相向,小老兒已是知足,哪里膽敢三番五次受禮,就此作罷便是。”
劉郎中喘勻氣息,隨手取來壺涼茶,朝口中倒去兩三口潤喉,蹙眉又道,“這酒水乍醒,卻是清醒不少,我出外時節(jié),瞧見此地有不少馬幫中人駕馬游蕩,甚是蹊蹺,似乎尋人不得,兩位起初同人相斗,難不成是與馬幫有些過節(jié)?”
溫瑜皺眉,略微回頭往云仲方向看去,卻見后者略微點頭,并無意隱瞞,思量一番,點頭應道,“馬幫與白葫門素有舊怨,我二人由白葫門出,多半路上行蹤為人所查,延至客店歇息,夜里遇襲,師叔顧念晚輩安眠,故而獨身對敵,才落得如今凄慘景象,義氣不讓豪杰。”
說此話時,溫瑜并未回頭,只是平靜道來,卻令身后依舊斜靠病榻的云仲啼笑皆非,好生尷尬,不由得輕聲咳上兩聲,轉頭看向醫(yī)寮窗外。
鳴蟬早褪,秋陽當空,唯見碧空方洗。
難得別陰見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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