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六十九章 山君低眉
鳳游郡郡外西北六十里,不見零散住戶,尤少人煙,由西郡遠走鳳游的商賈行人,大都由官道通行,一來沿路有軍士巡視,不易遇上剪徑擄掠的馬賊強人,二來官道筆直,來往最為迅捷,并未有人閑來無事,選崎嶇小道來去,北行之人也是不愿前去西北處人煙稀缺的地界,繞是補些飲水干糧,亦難得見客棧。故而此地高樹環繞,百草成蔭,常能聽聞虎嘯猿啼,呦呦鹿鳴,且因水澤眾多,蛇行雕旋,端的是兇險。
嘗有行人偶過此處,見山高水闊,方要提筆寫就詩文,便見得百步外猛虎汲水,周遭林中大蟒環行,如是桶來粗細,便只得屏息退去,再無膽魄來此,故而途徑此地之人,越發稀少。
人力尤難比擬虎豹,繞是身側刀槍齊備,妄動干戈,亦未必便可全身而退,江湖當中有名有姓的大家宗師,也是不愿涉險,千斤虎軀,繞是有潑天手段,亦難抵其勢,更何況密林叢生,最是適宜猛虎來去,更休說毒蟲長蛇割據盤桓,稍有不慎便得身死道消。
此處有水澤環繞一山,山巔平坦,又憑空拔起一座石臺,大抵有百丈見方,傳言古時有祀在此,憑此石臺祭天行典,風水極佳且地脈隱生。但即便如此,興許是出于地角過偏這等緣故,此地確無仙家與幫派盤踞,荒涼古野。
而今日卻是有數十人駕馬而來,多半是馬幫中人打扮,僅有六七位不曾著尋常幫眾衣衫,或攜長纓或背刀劍,各不相同,瞧來便非是尋常習武之人,壓于馬隊尾處,待到前頭有人使開山厚刀劈開層層高草,再緩緩前行。
“地界卻是極好,可惜荒涼得緊,聽人言此地有虎,皮相上好,來日打上三兩頭去,墊住交椅,如何看來都是威風八面。”一位背刀漢子撒開韁繩,斜依到鞍橋處笑語,雖說年紀瞧來還未至不惑,但面皮之上滿是風刀霜打跡象,紋路層疊,斧鑿刀削。
“這話聽來耳順,憑他寧不岳的本事,與這山中千斤虎賭斗,大抵便能得勝,可虎皮卻未必能帶回幫中,卻是可惜。”近處有人搭茬,瞧來形貌生得陰柔,不過執韁兩掌卻盡是老繭,此刻笑答,頗有些不懷好意。
幾人皆是朝此人看去,略微狐疑。
“寧老弟身量頗重,若是賭斗過后,必定將惡虎撐得飽死,亦算是得勝,只不過爬不出虎口,當然取不得虎皮。”陰柔漢子大笑,渾然不顧那寧不岳神色,只情將玩笑話說起,毫無忌憚。
“臨近擂臺處,戲言少說為妙。”幾人頭前一位約有花甲上下的老者開口,并未回身,洪鐘話語聲卻是傳得極遠,震得周遭林葉都是作響,“糜供奉令我等幾人前去赴約,先前便明言過,切莫輕敵,此行明為應約而來,實則不過為試探一番那葉翟的手段,此人久負盛名,理應身手奇高,爾等如此散漫,難不成想將性命落在這天臺山中?”
陰柔漢子不以為然,擺擺手道,“公孫先生多慮,那白葫門上下不過幾位宗師而已,手段我等多半見過,并無甚稀奇處,庸才而已,教出這么幾位徒兒的師父,又能有何高強身手?且看我等將他頭顱摘下,同幫主與糜供奉請功就是。”
白葫門中幾位宗師,大多曾與馬幫中人交手,明里暗里,皆有試探,就連魏浦都曾憑一手橫練多年的掌法,偷襲過白葫門中宗師,且一擊得手,硬生將其中一人打得口吐血水,不得不抽身而退。
如此一來,馬幫上下宗師,頗有些不以為意,即便是明知那位門主亦會前來斗擂,心中仍舊輕蔑不已,再者馬幫勢大,這數十位好手連同數位宗師,繞是斗擂不成,斗將起來,想來也難落在下乘,故而輕快肆意,權當外出游賞。
老者冷冷一笑,勒馬不前,回頭一一掃視過去,“你幾人不妨自問,能否單人持銳,前往西郡那等馬賊橫行的地界沖殺整圈,非但不曾負創,且接連拔寨六七座,如若有這般本事,輕看亦無傷大雅,盡可同那門主捉對死斗。幾位都取了宗師頭銜,連闖過數道難關,可不妨比較一番,近一甲子間的宗師與老輩宗師相比,孰高孰低?”
甲子前鳳游郡習武之人,人丁凋敝,頗有些青黃不接的意味,嘗有老輩人言鳳游武人皆庸才,只曉刀槍不坐禪,唯曉得練刀槍架勢,卻不知如何細細琢磨,何來進境。也正是因如此,宗師壇中人網開一面,將鳳游郡取宗師頭銜的各關壓過又壓,這才有如今宗師數目極多狀況,老者此言,恰好揭在短處。
“那白葫門門主,恐怕是兩甲子以來手段最盛者,當初取宗師頭銜時,武道當中行一的詞牌已叫人取過,奪得乃是第二聯詞牌,多年來倒是出過不少研習武道的好苗子,卻是無人可將這名頭奪來;拳怕少壯,我這土已沒過咽喉的朽木老翁,幾位都未必說是輕易穩勝,又何談壓過那葉翟?”老者言語丁點不留情面,且時時冷笑,指點幾人道,“我等前來,本是試探,先行保住性命,而后再言其他,如若幾位依舊不知天地寬,不妨早歸,免得臨陣不慎,將性命留在此地。”
幾人雖是面色難堪,不過倒也并未辯駁,寧不岳撇下韁繩,抱拳行禮,“煙波先生莫怪,我等幾人久在鳳游郡,許久不曾出外,故而心頭通暢,玩笑兩句,那葉翟手段我等亦有所聞,待到上天臺山時,定要多添數分謹慎,先前戲言,還望先生莫怪罪。”
老者打量寧不岳兩眼,頗有些賞識,不過仍舊是嘴上不留情,“倒是心性不賴,可惜才氣顯露過于晚了些,都說是大器晚成,習武卻少有如此一說,錯開氣血最盛靈臺最清明的好時節,再想攀武道,談何容易。”
“若你如今才及冠兩三載,老夫這一身本事,卻真愿傳與你七八分,但如今看來,著實晚了些。”
煙波先生搖頭,再不出一言,回身策馬而行。
天臺山算不得險峻,坡道比起頤章西北那百里畫檐山平緩太多,山間常居虎豹,但今日卻不曾聽聞嘯聲,天成石臺當中,早已有二人坐定,等候來人。
“馬幫難得持如此陣仗,此番看來,卻是白葫門顯得怠慢。”
葉翟今日一身青衣,并未帶斗笠遮掩滿頭華發,清清凈凈盤膝坐于蒲團之上,擺弄著枚才凋不久的花枝,且時常置于鼻下嗅嗅滋味,瞧來意興頗濃。
老仆才將茶湯煮沸,正打算歇歇腿腳,聞言嘆息,“門主說笑了,如今整座鳳游郡中人,哪個不曉得我白葫門與馬幫交惡,若非是門主與那郡守有約,老仆縱使冒悖逆口實,也斷然不會前去馬幫門上送信,怎奈依門主這性情,實在執拗。”
葉翟抿嘴笑笑,將蘭花放到膝旁,深深吸入口鮮活氣,“怕馬幫中人為難?”
“怕門主自此遠去。”老仆平淡作答。
“來時求不得,去時難強留,因緣際會,天命所定,又何苦為此勞神傷懷,”葉翟不以為然,指點膝旁凋零蘭花,“此花本該在前月狂雨當中落地化泥,如今苦熬至此時,便已是承念恩德,如今凋零落地,想來業已無惦念。人之來去,想得通透些,同百花凋謝一般無二,總不能言說是少一花而不見春夏,況且我可得心安,豈不是一樁好事。”
“門主所言心安,不知何意。”老仆眼瞼低垂。
“得見則見,不見則去,這話說過許多回,早已倦怠,”葉翟半瞇雙目,大袖撫地,似乎是叫這難得秋陽曬得困意上涌,慵懶開口,“原以為斯人去后我為斯人,但如今想來,當初念頭果真是愚不可及,哪有人可一般無二,總不能叫我這俊郎面皮搽上胭脂水粉,終日冷清著一張面皮。”
隨后幾句,葉翟不曾開口,不過老仆亦是心知肚明。
郡守辦事,總要比白葫門門主來得更便宜些,尤其查蹤訪跡這等事,最是能動用手頭脈絡,不過托郡守辦事,定要償還,此番擂臺相爭,避無可避,且只可得勝。
“天色已至,不如你我下山,恭迎來客,順帶也好試試來人身手。”滿頭白發的葉翟長身而起,秋陽之下,發絲染流金,順帶將膝旁那枚蘭花拾起,沖身后拋去,“今日就消停一陣,莫要出外玩耍嬉鬧,安分待到后山即可,馬幫中人不比我性子,倘若真叫人剝皮取膽,太過憋屈。”
驟然風起,一頭吊睛虎躍出,立身葉翟眼前,并未暴起傷人,卻是低頭蹭蹭葉翟衣擺,旋即叼起那枚蘭花,搖頭晃腦往后山而去,猛然吼嘯。
天臺山上下皆聞此嘯,猿啼鳥鳴盡是戛然而止,再無丁點動靜,唯有林間黃葉作響。
只教山君低眉,長蛇放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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