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百四十九章 山高水遠,且寄你觀之
早就習(xí)慣昏沉沉睡去,醒來時不知身在何鄉(xiāng)。
云仲早就習(xí)慣這檔事,于是從空夢里抽身出來,強撐手肘從床榻起身后,霎時就覺得有些晃眼,瞇眼望窗欞外,才發(fā)現(xiàn)外頭已然是草長鶯飛春日將近,連院里頭樹木都已漸吐新芽,隆冬回暖,大雪無蹤影,府邸外頭街上有孩童嬉鬧聲響,隨鳥雀春日時節(jié)脆生啼鳴,逐漸有熱鬧喧囂氣,就知冬日已無福運難以為繼,春時如是錦衣公子,慷慨悠然,輕佻之間又綠江畔。
此是葉翟府邸,云仲無需多想,已然知曉這位葉掌門,多半又是幫自己扛過不少瑣碎事,畢竟從那天山神撫頂過后,就再不曾記得往后之事,再度不情不愿做了甩手掌柜,這些時日看顧,盡是葉翟費心,但又是無可奈何。從前云仲無意間聽過南陽君說起過,言說上蒼不公道,有時卻是錯怪上蒼,畢竟修為一事,說起來有奪天地造化之嫌,可既是修為到家,牢固握到自己手上,就斷然不會再有人找上門來討要,除非身死道盡消受險要身死的重創(chuàng),或是有那等頂頂毒辣,為天下所不容的陰險功法,能以旁人修為當(dāng)墊腳石,修到如何境界,就是如何境界,少有從本來境界墜下來的先例。
可是云仲這一遭,先是敗在蕭錫手上,一身內(nèi)氣盡數(shù)空空蕩蕩,未曾有補,而后只勝不敗心念損毀得干凈,再者本來就還不曾從雙魚玉境之中脫身,身魂相結(jié),可說是本來就是無根浮萍,半空高樓,不甚穩(wěn)固,經(jīng)這一番斗劍之后,自然三境修為盡散,又是落回尋常二境之中,且那柄本該同云仲共進退的秋湖,從踏足此界就全無動靜,而今落回二境,更是死寂。
好像真是沒什么好的,與蕭錫比斗,可說是一無所獲,但卻失了三境修為,心境同樣損毀得半點不剩,連如今自己想來,云仲都覺得有些好笑,從來不是什么張揚跋扈的性情,難得琢磨出這么條以力破局的招術(shù)來,還未等順順當(dāng)當(dāng)走出雙魚玉境,就已先行被人破去,還真是有些趕早不如趕巧,偏偏是前腳走此道,后腳被蕭錫破除,這等巧事,引得剛起身朝外走去的云仲無言笑笑,既無可奈何,亦只得感嘆兩句命數(shù)使然。
葉翟近來過得同樣是有些憋屈得緊,本來從入雙魚玉境以來,怕媳婦這病癥就愈發(fā)明顯,若是當(dāng)初還在白毫山上的時節(jié),如何都要拼著端起些前輩高人的架子,避免白毫山門面有失,說話辦事規(guī)規(guī)矩矩,心性亦是四平八穩(wěn),可今時不同往日,難得將心上人留在身側(cè),哪怕是成天受水月擠兌,照樣得老老實實。沒準(zhǔn)水月哪日心煩,指使葉翟前來站定,好生踹上兩腳解氣,這位葉掌門亦要唯唯諾諾,還要問上句夫人踹得力道十足,千萬莫要累著身子。
當(dāng)初云仲很是好奇,趁女子未在府邸中時,打趣似同葉翟說起過此事,而縱然恰逢葉翟酒水飲得正好,最是容易裝出些豪邁氣概,說上句大丈夫居天地之間豈能懼內(nèi)的時節(jié),葉翟不過是淡然一笑,說既是兩情相悅,哪里有什么男子非要擺出一家之主架勢的道理,既是如此做能討夫人歡心,順?biāo)炱錃v來就不弱于男子的脾氣秉性,旁人看來懼內(nèi),總不能臉面少去塊肉不是?外人眼里的面子,與心上人歡喜,當(dāng)然是后頭的更重要,一個愿打一個愿挨,有何難以啟齒的。
所以此時耽擱了行程,已然有逾月不曾攜夫人出門的葉翟,正在院中百無聊賴煮湯藥,雖然明明知曉云仲此番,估計湯藥無用,但總是要備著,直等到云仲緩步走到眼前,才是瞇眼望來,唯恐大好春陽晃了兩眼。
“又鬧騰出許多麻煩來,耽擱不少時日,都是有些羞于見葉兄,怎奈實在沒顏面繼續(xù)躺起,這才費力繃緊面皮,同葉兄相見!
說這話時,云仲很是隨意落座,聞見眼前爐里湯藥滋味,不由得皺起鼻頭。
葉翟先是兩眼睜大,而后聽過這番話后,當(dāng)即笑罵,“呦,這不是最講禮數(shù)的云大劍仙?這話小人可不敢當(dāng),憑您的本事,咱哪里敢上前湊熱鬧套近乎,本來就同您這大劍仙處在云泥之間,要說這話真是折煞在下,怎還要說羞愧二字,何德何能與您這僅此于人間劍氣劍術(shù)第一的大劍仙攀上干系,什么話都讓您說了,還如此客氣,惶恐不已,要不小的給您磕一個?”
兩人相視一笑,終究是各自繃不住面皮,拍手大笑。
年月總是如此玄妙,上回兩人坐到爐火旁閑扯,還是數(shù)九寒冬,而今已是春息漸濃。
而云仲修養(yǎng)的這段時日,雙魚玉境中也有過不少事,當(dāng)然要由葉翟一一講來。山神自從那日過后,就再不曾顯于世間,但近來山間草木,遠比往日枝繁葉茂,鳥雀鸝鶯更是成群,那位鐵匠鋪里的老漢曾來拜訪過兩次,聽老漢話里話外的意思,這位山神蟄伏多年,卻也不見得是壞事,起碼躲過雙魚玉境中烽火狼煙遍地,香火貧瘠的年月,橫是將多年前所積攢下的香火愿力保全大半,興許正因此才能撐到這時節(jié),可惜云仲當(dāng)日境界倒退,山神不遺余力將妙用極重的香火愿力,近乎是毫無保留灌入云仲頭頂,這才勉強使得境界穩(wěn)固,不曾一落再落,眼下生死不知。
往日云仲比劍練劍的那座山,第五十窟中那口寒潭崩裂,從中又走出四十九位劍客,但聽老漢說,這些位的劍術(shù)分明已不比前一批高手,但好像世間百兵皆是融會貫通,本領(lǐng)倒也不見得差,只是往后大概能有幸走入雙魚玉境的后來人,不論練的是哪等兵器手段,大概走過這四十九窟過后,皆是大有裨益,因而并不能說是壞事。第五十窟里的老者身形遁去,不知所蹤,臨行前去到過城中,遠遠張望過日鐵匠鋪上那方牌匾,頭也不回離去,想來是不愿與老漢同處一地,自己找尋了個秀水青山的好地界,也在意料之中。
云仲只是側(cè)耳聽來,忽然卻是想到不少事。
或許本來四君有意將自己接至雙魚玉境,本來為的就是寒潭當(dāng)中的機緣,或是第五十窟當(dāng)中的機緣,奈何事與愿違,到頭亦不曾受那位老者青眼相加,反而令前后心性大相徑庭的蕭錫取了那樁天大機緣,說到底來,乃是天資不如,饒是這些時日以來云仲心性與行事盡數(shù)展露在那老者眼中,但照舊也不曾令其改換念頭。
葉翟說罷回想片刻,又說起近來四君亦是忙碌,僅是西嶺君前來遠遠觀瞧過一回云仲,帶來個消息,便是如今四君奔走各處,忙于新修廟宇,令雙魚玉境中的山水神歸位,雖說此間百姓已是有許多年未有敬香參拜,可若是經(jīng)四君推行,多半很快就能令四處林立的廟宇香火漸濃,也許有朝一日,這片雙魚玉境又能有神仙四地顯化,風(fēng)調(diào)雨順,連年無艱。
“誠然我先前不曾聽過四君名諱,只不過后來水月才同我講起,如此修為卻是事事躬親,于雙魚玉境各地重修廟宇,這等舉動也曾有人想做,但唯有四君能做得完滿無缺,可能下次來時,真能瞧見個神仙道人百姓共處一界,既是彼此相知,又相安無事和睦太平的好地界!比~翟很是感嘆,將湯藥撇到碗里,遞到云仲手上,“誰人家過年還不吃頓好的,上任雙魚玉境之主可沒做過什么好事,也該輪到太平些年月了,縱使不知究竟能持續(xù)多少年月,但大概只要四君在,雙魚玉境就能得許久的太平!
“人間要亦能如此就好嘍。”話才出口,云仲自己反而是笑將起來,笑自己未免過于貪心。
但也還卻沒有接話,而是自行轉(zhuǎn)過話鋒,嘆氣道,“在此間駐足時候不短,待此間事了,你小子取了機緣安然離去過后,我兩人也該到離去的時辰了,總在此地有傷規(guī)矩,何況四君相助不少,承蒙恩情,起碼心頭要有數(shù),過不了多久,自會登程離去,到那時若你小子還未離去,記得送咱點好物件,算是沒白忙活好些回!
草長鶯飛,浮云映暖。
“行,來日自會去白毫山叨擾,到那時甭忘準(zhǔn)備些好酒。”
云仲笑笑,隨后走出門去,使勁伸展伸展腰腹后背,以便使得僵硬全身重歸靈便,順帶曬曬春日暖陽。
葉翟還是坐在原處,低眉出神,恍然之間記起當(dāng)年帶著位姑娘上白毫山的那個小少年,如今已很是有些處事不驚的架勢,褪去許多當(dāng)年稚氣,任由萬般苦加身,始終搖搖欲墜,始終巋然不倒,無端就覺得當(dāng)初自己贈與云仲的那方劍匣,或許是這些年來做過最好的一回決斷選擇,于是索性合上雙眼,聽萬籟悄悄漸漸,蔓上兩耳。
往后天大地大,山高水遠,且寄你觀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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