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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百七十五章 春潮攜雨落溝渠


馬幫百十來號人手之中,無端多了兩人,卻也似是萍花落池,不見得能有甚微波蕩起。

云仲起初時架勢的確是咄咄逼人,奈何這位馬幫正主,似乎不曾遇上過這等稀奇事,于是任由云仲頻頻發難,竟是未同其計較,分明趕路事急,卻是令云仲兩人與自家馬幫同行,待到下山再另行挑選個空閑時辰,同云仲過兩手招,切磋論武,點到即止。

相反劉澹卻是很瞧不慣云仲這番做派,明眼人皆能瞧出,這位馬槐九不愿招惹是非,馬幫整有百十號人手連同馬匹,不消細想就知家底甚是厚實,即使是這百十來號人手前去投軍,不論是胥孟府還是正帳王庭,兩方大抵都需好生供養,畢竟除開這百來位身手不低的江湖草莽外,尚有百余馬匹,縱使粗看下來參差不齊,大多是不入甚講究的駑馬,然而依舊是不容小覷。

征草莽流寇入營,向來不屬稀罕事,乃至到如今已司空見慣,似乎歷朝歷代遍覽諸國,太平年月皆是痛罵流寇匪患,恨不得興重兵掃個干凈利索才算清凈,而到戰亂時節,又是顧不上顏面,佯裝勉為其難任用這些位山野當中的流民草莽,許多人因此得了高位,雖是家底不甚清白,不過亦是借時勢一步登云,到頭來高坐蓮臺,國事安寧的時節,動手清掃起那些位因窮苦無奈,不得已落草為寇的小同鄉,手段倒要更嚴酷些。

不論表

象如何,僅是數百步山路,劉澹身在馬幫行伍裹挾之中,就依稀能瞧出蛛絲馬跡來,面上這些位南腔北調,匯聚五湖三江而來的馬幫人,甚是散漫,連馬槐九這位當家發號施令,都要私下埋怨兩句,且隊伍之中交頭接耳四處張望者,亦是不在少數,憑外人打眼看將過去,還當是自白樓州而來的敗兵散勇,相當拖沓,絲毫找尋不出半點大幫痕跡。然而在劉澹親眼所見,卻全然不是如此一回事,四處張望觀瞧山勢者,大都背弓攜箭壺,神情雖是散漫,目力卻是極好,修行中人目力足力高過尋常人乃是自然,但這些位時常看似胡亂觀瞧的攜弓人,劉澹循其目光看去,總是能察覺些險峻地界。

馱馬周遭有莽漢隱約環繞,只需瞧其雙肩連同握韁雙手,即可知曉這周遭的漢子皆是多年的練家子,即使猜不出那馱馬背后馱的是甚物件,照舊能覺察出馱馬恰好行于隊伍正當中,進退自如,遇事可率先保其無憂。

但馱馬旁有十幾位瞧來并不曾習武的外鄉之人,說是外鄉,聽其相當濃重的口音連同打扮,總是與軍中那些位自白樓州而來的軍卒并無多少分別,這分外突兀的十余人中有老有少,盡管是同護衛馱馬的那些位武夫混雜到一起,照舊能窺出點異狀來,十幾人除不像武夫之外,大多皆是不精騎術,甚至有兩人共乘一騎的景象,然而馬匹

卻是甚好,比起周遭人坐騎,不論品相還是足力,皆是上乘。

云仲則是眼更尖些,還未等劉澹瞧出甚端倪時,就已是刻意放緩馬匹腳步,堪堪同馱馬走到一處去,明面之上不動聲色,而實則卻是靜靜探聽那十幾人閑談,見是劉澹投來目光,略微點頭,并無甚神情。

“我說這年輕人,山路難行,何必偏要擠兌旁人,說破大天不過是誰人早一步下山,誰人晚一步下山,倘若是磕碰或是失足墜下山去,那可是得不償失,又是何苦來。”

當中一位騎術還算尚可的老者,無端受云仲那頭雜毛馬匹擠過數回,先前倒是隱忍不發,同周遭幾人閑談,并不去理會,但那頭雜毛馬兒卻好似是專挑自個兒坐騎擠兌,連番頂撞兩三回,終究是忍將不得,沖云仲開口道來,很是有些責怪意味,“瞧少年人面皮忒生,怕是在這馬幫里頭跟腳尚淺,可千萬莫要做那等糊涂事,安生隨隊前行就是了,何苦偏要闖到頭前去。”

“在下其實也見過高明郎中,所以老人家這番話,出口前定是要在心中仔細尋思過一陣,才是勉強說出口來。”云仲倒是不慌不忙,眉眼和順,目不斜視同老者道來,“如是依照我看,老人家這行當上山時也難,下山時也難,可比我們這些個身在江湖里,憑天賞吃飯的強出不少來,但話又說回來,誰人家中沒有那等難念的經文,所以

今兒個這路,在下請老人家先行就是。”

老者只覺得這話新奇,琢磨半晌,好像還真是眼前這年輕人說的理對,不由得就生出些閑談的心思來。

畢竟馬幫里頭,老者與剩余十幾人,還真沒有多少相熟之人,除那位馬槐九外,似乎連馬幫其余大小頭目,都是同這十幾人往來甚少,雖說是沿路同行許久,可頗有些相看兩厭的意味在里頭,無非是腹中有二兩文墨的年輕人,瞧不上這些位周身滋味古怪,時常滿身汗臭的江湖武夫,而江湖武夫同樣瞧不起未必能撐起下路,常年手無縛雞之力的酸文人,唯有兩位常年在白樓州走動的,能被這些位馬幫中人瞧上眼外,其余者從來都是刻意同馬幫之人錯開,不愿交談。

即使老者脾氣堪稱和善,沿途更是時常同周遭漢子搭腔,奈何雖是有心,終究說不到一處去,唯獨這眼前年紀極輕的后生,言談有幾分意思,且瞧云仲著實還并無甚繼續搭話的興致,反而使得老者愈發生出些談興,連忙催馬上前,同云仲攀談,卻是渾然忘卻經云仲這一來一去,已然是將底細套出不少來。

“在下久歷江湖,當然有些偏門法子,也自認眼力頗高,能瞧出個大概行當,老人家既是醫道中人,不論年紀見識還是本領,都比在下這等年紀的小江湖深遠高明,本就不應當是在下出言點破什么,此中辛苦煩悶,都教老人

家一人受了,話與理卻都令在下說了,忒不像話。”

“現如今的年輕人倒真是叫人愈發看不穿心思,難得老夫今日稍有談興,卻是推三阻四,這才叫不像話。”老者將面皮一板,可卻聽不出有甚氣惱意味,僅是略微嗔怪兩句,“也無需說什么老人家,平輩相交最好,省得言語時一口一個老人家,令旁人聽了去,還當老夫行將就木,沒幾天活生時日,老夫姓秋,單名汛字,倘若是不嫌咱倚老賣老,叫聲秋老即可,旁的且先不表,還請問小哥,從何處聽來的醫道上山下山的講究?”

果不其然三言兩語,又是不離原本行當,竟也無需云仲再多試探,秋汛就是將自個兒乃是位郎中的事盡數道來。

古往今來郎中行當講究,同其余行當相差無幾,雖是隔行隔山,但歷來郎中醫巫,向來出山前皆需精心苦修許多年月,直至能將自家師父所留盡數記得不差分毫,剩余就全憑自個兒天資本事,或是經年累月刻苦鉆研,方才可稱是當真邁進門去。因此自然就有此不成文規矩,就算是尋常地界,鼎鼎有名得醫館藥鋪,當中坐鎮的名醫圣手,倘如是年紀過輕,照舊無人買賬,醫道近乎無邊無涯,一位僅有不到而立年月的郎中,大多要被人當成連醫書藥材都未必認全的生疏手,必是要連番吃癟,直到年歲稍長,才漸漸有客登門。

當中難免有登門求

醫之人,過于篤信這番規矩,于是只去尋那些位年事已高的郎中求醫,至于年紀稍輕些的,非是走投無路,大都無人樂意信過,依規矩而言,本也有幾番道理,可當真是有些位醫術稀松,卻單憑年紀壓過旁人一頭的老郎中,診病醫人討要的銀錢極重,卻是無多少本事,卻死死攔在那等很是年少有為的郎中跟前,猶如座再瓷實不過的山岳,好處盡是收到囊中,而治病去疾,并不在高明。

因此又有這么句俗語,少年醫生而有疑,老者醫死而盡信,相當古怪的道理,可放在郎中醫巫這行當之中,就好像很是理所當然,似乎人人都覺得,年歲淺些的郎中,未必能活到那般歲數,即有不能自醫的意味,而年紀長者,且不論其醫術是否算在高明,起碼生生活到現如今的年紀,總能令旁人心思安定些。

此一番郎中道里的規矩,還是當初那位呂圣手所言,距今時已然也有年頭,卻是不知那小銅球如今學醫,可否有成,孫掌柜是否仍自深山老林當中研究醫道,韋滬舟倒是不需擔憂,那等精明人,鐵是能活得比旁人長久,喬蘭汀蘭模樣大抵也要再變上一變,不知女大應當是何等模樣,估計無論如何都不比旁人遜色。

人間一刻不停,晚間香燭連同馬蹄打地聲,連綿不停向前滾去,更勝過春潮攜雨落溝渠,壓過萬川歸海無窮盡,年歲兜轉,好像

還是自己變得更多些。

所以云仲一時沒去聽秋老如何言語,而是把兩眼放在右腕處,看紅繩暗淡一分,眸光閃動,不知所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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