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千二百二十八章 棍挑生死路
于青泥口南,臨近紫昊邊關(guān)所在,有這么處常年無人問津的小瓦舍,起初是給過往商賈行客喂馬的地界,不過是兩間小屋舍,三五枚長椅,能暫且容往來商賈在此歇腳,或是討口清水潤喉,或是將馬兒暫且擱在馬廄其中,好生歇息片刻,用些草料,不成想多年過去,這兩件小舍,竟是演化為八九座瓦屋。
不論是那等吃喝住店,還是飼馬這等活計,硬生生皆是被這連綿八九座的瓦屋包攬,甚至有時跑腿送信,或是替人押送鏢車,竟都顯得相當(dāng)游刃有余,反倒是比起尋常地角生意更為興隆些。這片瓦屋主人早年間也算不得什么消停人,一身好膂力,腹中也算有幾兩文墨,也曾在關(guān)外闖蕩,甚至于山寨其中撈取得二頭領(lǐng)的高位,不過卻是突然之間就金盆洗手,再不插足紫昊關(guān)外,堪稱風(fēng)起云涌且亂象橫生的江湖,憑決絕不回顧的法子,竟是剁去自己擅使刀槍的左臂,一枚衣袖空空蕩蕩,就這么隱于瓦屋內(nèi),兩耳不聞世事。
每逢旁人問及為何要來此地,心甘情愿做個小掌柜,這位已不再年少的半老掌柜,只是相當(dāng)自豪揮起空空蕩蕩的左衣袖,說***就算老子少了條左臂,從武夫變成個生意人,照樣是比旁人都做得好。
不過隨著瓦屋數(shù)目愈多,這位單有一條右臂的掌柜,同樣是愈發(fā)力不從心,鋪面當(dāng)中人手倒是不少,但大多是些只曉得做粗人活計,或是自幼習(xí)武而目不識丁的江湖人,往往不愿在鋪面其中久留,而譬如那等算賬或是清理布局的營生,僅靠這位已是不覺間上年歲的掌柜,漸漸有些吃力,于是頭兩載前,掌柜請來位相當(dāng)年輕的賬房,才算是解去燃眉之急。
“這一年年倒是快,好像昨兒個就在落雪,今朝還是雪,去年今日,應(yīng)該也是在下雪?”
抖落渾身雪花的掌柜,仍是如往常一般將袖口使衣裳填滿,起碼瞧來那條左臂從未斷去,這位當(dāng)年揮刀斷臂,強(qiáng)撐整整一日才去到郎中處止住血水,險些將命都搭上的武夫,顯然并不像在外人眼前那般,對于此事全然不記掛到心上,踏入屋舍的時節(jié),順手將火盆勾了勾,直到火星飛煙齊刷刷竄升上來,才坐到一旁去,端起熱酒暖身。
“的確如此,前來你這處地界足有兩年,轉(zhuǎn)過年來怕是都要足足三載,不過算計下來,兩載就能領(lǐng)二十四回月俸,無論如何算下來,好像連十回月俸都勉強(qiáng),都是窮苦人,這銀錢可不敢這般拖欠。”在發(fā)脆老舊宣紙?zhí)幪峁P不停的年輕賬房頭也未抬,瞧來就是對自家這位相當(dāng)不講道理的掌柜很是無奈,不過依然是順嘴提起,“寒冬小飲酒暖身,不宜多飲。”
掌柜卻只是擺手,仰頭一飲而盡。
這些年來賬房時常要提醒掌柜不可酗酒,但后者從來都是置若罔聞,從來不愿聽取賬房一言,即使到這般年歲,依舊不知悔改,隱疾復(fù)發(fā)數(shù)次,終究是在郎中勸阻下,不再如往常那般肆意,但喝得仍是不少。憑其言語,那便是人在江湖時,要多飲酒,多交好友,而不在江湖時,總也要憑飲酒一事,好生念叨念叨多年前的舊事,就跟劍客刀客洗劍磨刀差不多。
顯然賬房并不像是什么江湖人,為人文弱得緊,面皮消瘦蒼白,喜靜不喜動,常常因一兩筆賬目有所出入,就在這瓦屋內(nèi)坐上整整一日不挪地界,但著實(shí)是算力高深,初來乍到就替這位獨(dú)臂掌柜將舊賬理順得清楚明白,也正是因有賬房管轄銀錢,雖說是邊關(guān)外生意時好時差,但全然不至于入不敷出,因此這瓦舍規(guī)模,一年要比一年壯大些。
但年輕賬房卻并未討取過多銀錢,只是初來乍到,就將一枚足有兩掌長短的狼毫懸到瓦舍前,同掌柜言說,凡是此筆轉(zhuǎn)三轉(zhuǎn),自己便要外出幾日,長則半月,短則三五日,無需問自個兒去向何處,同樣也無需告知旁人,應(yīng)當(dāng)歸來時節(jié),自會歸來,畢竟這掌柜的心眼足,兩三載來拖欠的銀錢,當(dāng)真不算少數(shù)。
應(yīng)當(dāng)是想起自己尚有半數(shù)之上的銀錢還未給過,往常時節(jié)總是不覺羞愧的掌柜難得咳嗽兩聲,將杯盞放下,“也罷,今日少飲些,頭前幾日托人替你帶來些好熟宣,大約有十來刀,可是耗去不少銀錢,自然不能算到你頭上,這些年來同老子吃過不少苦頭,當(dāng)年風(fēng)雪急切時,僅有兩三座瓦舍,四面透風(fēng),屋外大雪,屋內(nèi)小雪,想想便覺得眼下活得相當(dāng)自在。”
而仍是執(zhí)筆不停的賬房只是笑笑。
“生意做得愈發(fā)大,良心倒不見得添幾分。”
掌柜剛要笑罵幾句,卻發(fā)覺懸到梁上的那枚靛墨色狼毫毛筆,瞬息間轉(zhuǎn)了三轉(zhuǎn),旋即沉默下來,望著外頭飛雪,好像已能沒過腳踝,想著要出言阻攔,到頭還是未曾說出什么來。而年輕賬房略微嘆了口氣,披上衣衫,又從一旁取來蓑衣斗笠用以擋雪,許久過后,才忽然朝掌柜的問了一句。
“當(dāng)初金盆洗手時節(jié),為何要斷去自身一臂?”
這些年來,很多人都曾問過掌柜,但后者向來只是微微一笑,并不愿多言,要么便是隨意說些什么搪塞過去,從未給旁人個答復(fù),而這位年輕賬房也從不多過問,只是今日突然問及此事,半老掌柜不由得眉眼微挑,隨后才是重重吐出來一口濁氣,而后恍然之間覺得相當(dāng)好笑。
“有人說,人在江湖,所做之事,遲早是要?dú)w還的,早年間死于我劍戟下的無辜人并不見得少,許多涉世不深者,往往要言說落草為寇,總是要與所謂兄弟義氣分不開干系,但又有幾人當(dāng)真曾去過山寨中走上一趟,賊寇從來都是賊寇,并不會因外頭流傳甚廣的義氣千秋,就能將本來的惡人,說成是什么身不由己。我倒相當(dāng)狐疑,憑你的心思早就應(yīng)當(dāng)猜出,老子左臂是如何斷去的,怎么今日反倒問起。”
年輕賬房蒼白著一張臉,微微點(diǎn)點(diǎn)頭,隨后走入風(fēng)雪里。
只剩下一個越來越老的掌柜,低眉順眼,不再飲酒,只是盯著那年輕賬房的背影,直到后者再不顯蹤跡,遙想當(dāng)年,呼朋喚友,吃肉飲酒,不覺老之將來,亦不覺身在囹圄。
而距此不遠(yuǎn)的青泥口舊廟外,得來官職的石匠依然是不依不饒,偏要今日朱家兄弟就將銀錢遞來,否則便是要逐出舊廟,任兄長朱梧低三下四哀求,依舊無果,竟是眼見得要喚來人手,將兩人棲身舊廟中的物件盡數(shù)扔到街巷其中,雖說是天色尚早,卻引來不少百姓前來圍觀,但大多不過是冷眼旁觀,一來是畏懼這位得勢的石匠秋后算賬,當(dāng)真不敢招惹小人,二來便是生怕將此事折騰得過大,惹來些是非,但凡是官衙中人前來,怕是又要惹出些麻煩來,故而即使朱悟人緣甚好,照舊不曾有人替相當(dāng)困窘的兩兄弟出言。
旁人皆是袖手旁觀,無異于助長這石匠底氣,扯住朱悟那頭瘦弱馬匹,便言說要請這兩人去往最近的關(guān)外府衙計較一番,要么老實(shí)遞出銀錢,或許還能寬限幾日,要么就今日立時叫人砸了這方破廟,將二人逐出青泥口。
朱貴額角青筋暴跳,而朱梧苦苦哀求,將懇求目光遞到周遭,卻始終無一人替兩人解圍,活是美言幾句,因石匠越發(fā)猖狂,已然開始敲打那頭瘦馬,不得不將常年攜在身上的花槍橫在身前,如此一來,倒是惹得周遭幾位同石匠私交甚好,終日溜須拍馬的市儈同樣生出調(diào)笑心思。
“我說朱老大,成天聽你兩人說什么一棍挑開生死路,怎么眼下卻是犯了難?倒不如將銀錢遞到官爺手上,沒準(zhǔn)還能寬宏大量高抬貴手,如若不然,怕是往后你兩位就得喝西北風(fēng)頂飽,依我看吶,這買賣不虧。”
朱貴抬頭看向自家兄長,朱梧仍舊在低三下四懇求,但那頭瘦弱馬匹顯然是有些抵擋不住,橫豎被那位斤兩不輕的石匠拽得腳步歪斜,本就已是上了年歲筋骨不強(qiáng),腹中又無多少吃食,竟當(dāng)真是遭拽得險些跌倒。
大抵兄弟二人唯有這兩頭老瘦枯干的劣馬,是家底其中最為值錢的,兄弟二人騎著兩頭劣馬前來青泥口,賣藝趕集會,行頭物件,都是靠這兩頭老馬支撐。
很快青泥口今日就傳出消息來。
舊廟門前,靠把式賣藝為生的朱家兩兄弟,當(dāng)街誅殺那位素有惡名的石匠,一時間引得不少百姓拍手稱快,但同樣是有許多人好奇,朱貴分明比其兄心直口快,做事無甚城府,不過依消息所言,并不是朱貴先行出手,而是瘦高的朱梧,將花槍槍頭摘去,一棍戳到石匠咽喉。
聽人說,這一棍勢大力沉,貫穿石匠咽喉后去勢未減,生生釘進(jìn)路面三尺,又被向來其貌不揚(yáng),脾氣懦弱的朱梧抽出,壓根未曾耗費(fèi)多少力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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