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千二百七十章 何嘗不在咎由自取
話得分是從誰人口中說出的,怯懦不堪大用者,往往扯謊連篇,難以信眾,而那等向來豪邁不愿加以遮掩者,自然所言更能叫人信服,無非是紅口白牙,扯謊成性總也不見得問不出個真話,而向來以誠待人者,同樣不見得疏忽于秉哲保身,林林總總亂七八糟,無非是同吃飯飲水那般自然地吐出一段言語來。
尤其是云仲這等人,既不愿藏話,又不愿將話說得太過透徹,往往話還沒出口,先要在肚里轉(zhuǎn)個六七轉(zhuǎn),好在是年紀淺腦筋轉(zhuǎn)得靈光些,但凡歲數(shù)入遲暮,怕是等上幾句應答,都能使旁人急出個鳥來。
深知云仲這等脾性的,怕是世上總共也無幾人能高過道童李福順,早在云仲初上山時,兩人跟隨各自師父下山轉(zhuǎn)悠,就覺得這位成天被老道同吳霜一起掛到嘴邊的云師兄,看著倒是十足老實巴交,但細究起來惹事一途,倒當真是得天公照應青睞,甚至連嘴皮子罵人奚落,陰陽怪氣的本事,對上那位南公山劍仙,亦是不遑多讓,最多是少了些相當直白的埋汰,卻勝在陰陽怪氣指桑罵槐。
可這對師徒都有一點最是相仿,就是最喜將天大的事,輕描淡寫隨口說出,既能見心頭廣闊不留積郁,又是能令聽聞此事的人放心,依稀記得老道在山間提起十余年前,吳霜那場驚心動魄的孤身對五絕,都要吹胡子瞪眼埋怨好一陣,說是分明險
些要把老天捅個窟窿,等到再提起時,卻只說是天上云彩甚少,壓根不像是招惹出過什么大亂。
不乏那等好為人師的,總要同后輩吹噓幾聲,說些譬如自個兒滿身好處,死活是半點學不去,反而偏撿起那等毛病缺陷來犯混,李福順一向?qū)@般說法嗤之以鼻,不以為意,奈何對上自家這位師兄,如這般本來看起來極為荒誕不屑的說法,竟總覺還真有點襯合。
云仲哪有能瞞過李福順的心意,一身經(jīng)絡家徒四壁,空空蕩蕩,甚至五境道基,亦是在脫身重陽境后靈犀轉(zhuǎn)瞬間,窺見天大的裂隙,像是那等窮苦人家戰(zhàn)戰(zhàn)兢兢,從微末處節(jié)省下的應急銀錢,置于籃內(nèi),掛到自家橫梁處攢著,也在這一戰(zhàn)之后如數(shù)搭上,滿目狼藉,被糟蹋得清清白白,更不必說渾身經(jīng)絡容納丹火雷后,似野草見明火,痛楚難消,一時沒什么余力編排言語,更沒留意道童神情,自顧坐到枯樹邊延,拄劍歇息。
“起步時,或許就把眼界放得過高,曾聽過旁人出言,取乎其上,得乎其中,取乎其中,得乎其下。起初就愿做位好人,八成最終只是做了位尋常人,私心私利要得,時常善念要得,而打算做個尋常人,稍稍管住貪心私利的意向,不出所料,到頭來甚至連尋常人都做不得,為惡甚多,說來慚愧,上山懵懂時總想做所謂書中圣賢,最不濟到頭也能修成個心
存善念的好人,這么看來,仍是誤用前賢警世恒言。”
“最起碼,夏景奕此事,當中的別扭,現(xiàn)如今倒是琢磨出了眉目。”
“人世一張包羅萬象大網(wǎng),扯動東南,有一線可能,扯動西北,在自身看來只是做了件最微不足道的舉動,難說是否有人得利,有人得禍,只以人力無法避免,更難將事事所扯動的微波平復下去,圣人親來,依然無濟于事。誠然人力有窮竭,但是還需將這等旁人看來荒誕的理掰扯清楚,算是對己身所行,好有些交代。”
倘如人人都不以為意,而倘如人人都覺事不關(guān)己高高掛起,人世皆如此行,待到自身迎逢苦難時,又當如何。
刀斧鍬石未曾落到自家兒郎身上時,總要有置身事外瞧個熱鬧的僥幸,不加管束制約,一味姑息縱容,到頭來有朝一日見天地公道不存,傷及自身時,只覺周遭混沌灰暗,東奔西走憤懣無門,控訴旁人麻木不仁,何嘗不是咎由自取?
該殺之人,往往是不加以自持,更未有過思索善舉忠言,遇溫良勤善者時,尚要管不住自個兒一張掛滿銅臭百無禁忌臟口,指指點點毫無悔過,乃至于不以其為恥的,四地宣揚不可心慈手軟,或是此時人間,富貴權(quán)柄遠大過善念公心的,將慈不掌兵義不掌財一流同人世公道混淆為一談的,殺幾千刀都算便宜賤命。
潮水似的內(nèi)氣,隨云仲劍鞘內(nèi)的青墨兩
道劍氣,如大潮后繼無力,逐漸散去,僅不過三五息間,環(huán)繞云仲全身如煙似海的蔥蘢內(nèi)氣一并潰退,唯余苦露玄橋兩道劍氣,尚有微淺光華,被云仲刻意留在袖口處。生死事容不得馬虎大意,自是不可有零星半分疏忽,今日天公臺高手齊至,遠稱不上已然脫身,竭力維持住這兩道劍光,不論是否動用,皆不算多此一舉。
況且方才時,李福順包括云仲兩人,就發(fā)覺在青泥口北,有這么幾道叫人悚然的渾厚氣機,雖僅是停留不長光景,可對于知曉道門手段,更同五雷親近的云仲而言,這幾道氣息定然脫離不得道門,而但凡一動,有這股威勢氣機的,假使不是那位供參造化的李抱魚,境界恐怕亦是不遑多讓,甚至令那位張?zhí)綒鈾C,都似風中弱竹。
唯有這光景,云仲終于算是松了口氣。
同門情分,歷來是可輕可重,在這上頭,道門應說是相當護犢子,李福順乃是李抱魚弟子,相隔甚近,萬一是那賬房和一對兄弟再度發(fā)難,如何都是有道門中人要前來護周全,于是一時將剛才提了許久的內(nèi)氣散去,面色霎時間就萎靡下來。
枯樹乃是青泥口中隨處可見的北地樹種,冬時葉片盡落,不留片縷,但到來年夏時,能再見這枯木生龍活虎,枝條再度躥升,到最是鼎盛的初秋光景,足可談得上鋪天蓋地,樹冠遮風擋雨不在話下,少有雨水
能沿多達數(shù)十層的厚重葉片處,漏到避雨人肩頭。另者南北民風總相輕,北地瞧不上南地,整日似扶風弱柳,講究嬌柔風雅,河海處北地百姓,常要將南地百姓剝蝦蟹時摳得仔仔細細,非要將蝦蟹殼都掏得空空蕩蕩,丟棄時能浮于水面;南地者同樣將北地人稱為蠻荒刁民,最是見不得其粗獷不拘小節(jié),甚至總覺北地人滿身油痕,油裹肉,膻裹油。
南境人有時相當喜好那等風雅景象,譬如柳絮,譬如搖葉,可北地中人卻并不稀罕這等景致,有那等春夏相交時飄擺無定的飛絮,相當惹人厭,于是此等夏時不飄絮,秋冬時落葉又極干脆的落木,于極北地最受人青睞。
很少有傷春悲秋之感的云仲,抬頭仰望嶙峋枝條,難得覺得,有這等像個怒漢駕著頭烈馬,奔雷一般闖過整一年春秋的巨樹,琢磨了琢磨,這無名無姓樹種秋轉(zhuǎn)冬時,葉落時該是何等決絕,向身后天公臺望過最后一眼,轉(zhuǎn)頭緩步離去。
來時可稱是鮮衣怒馬,云仲步映清二人的確錢囊是相當干癟,如何都算是無債一身輕,干凈利落,然而去時,步映清負傷甚重,更不要說云仲險些搭上性命,固然是取來這么兩劍,卻無異于斷去往后修行道,五境道基未成,卻先行損毀,折去不少壽數(shù),何止狼狽二字。還是兜里殷實的李福順仁義,做了個散財童子,把這趟下山揣的丹藥
揮霍去大半,才堪堪將兩人內(nèi)傷暫且壓去些許,趁初才開門的一處傭車之所,憑所余不多的銀錢,添了方馬車,沿紫昊邊關(guān)繼續(xù)朝西而去。
換成是任何一位,在塵世散修看來擁有旁人難以企及師門的天驕俊彥,青泥口死戰(zhàn)有利有弊,但大多是弊大于利。以南公山瞧來寡淡的家底,怎么都在世間第一流仙家宗門中排不上座次,添上個同五絕有舊怨的差勁標牌,就更要向下跌一兩位座次,但估計誰都不會懷疑,得來吳霜衣缽的云仲,不久將來,一定成就不得五境之位。
吊兒郎當隨馬車搖搖晃晃,還要趁小歇時,撐著張蒼白臉逗弄那頭千不愿萬不愿雜毛夯貨的云仲,早就對此習以為常,荒誕地時常還要露出些繃不住的笑意,并攏兩指,好生回味一番,玄橋苦露遞出時,對劍道中人而言不亞于天地變色的異象,分金裂石不足羨,移山覆海不覺驚,唯有這兩道劍氣光景,直抒胸臆。
論今朝修行道內(nèi),不乏三境,但也沒料想的那般多,而劍意不曾徹底圓滿,就能有獨屬自個兒,別無二家劍氣的,真不算多,能令云仲覺察出些很是微薄的自豪自滿的事,同樣鳳毛麟角,但天宮臺兩道劍氣,著實讓自身飄飄然。
因此不論是駕車的道童時常要回頭擺出一幅臭臉,不管步映清總是要將那雙旁人看來堪稱勾魂鎖命,柔到險些滲出秋水似的顧盼
凝望,云仲皆未去理會,只覺踏劍而走,上能抵九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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