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千三百二十四章 山有夜叉
秦溪靈當年途徑一處醫館時節,曾見過那等重病垂死之人,面色枯敗,猶如截色澤慘白的枯枝模樣,眼窩深陷,而氣若游絲,通體上下近乎是骨瘦如柴,瞧來似是在骨節之外蒙上層干枯腐朽的死皮,雙唇萎靡勉強能裹住齒舌,哪怕是坐起身來這般動作,如無人攙扶,動輒也需耗費上煮罷一爐茶的功夫,雙肋凸顯起伏,目中無神。
自醫館中離去過后三日,秦溪靈都不敢獨自休憩,更不同旁人說,只是拽著不明所以的宮枕雪同席數日,這才漸漸忘卻。
可眼下蹲坐到一旁,正咧嘴饒有興致打量四周的這位布衣青年,面孔比當年所見將死之人,則更為陰森可怖,面色灰敗舌尖猩紅不說,露于布衣之外手足,纖細如藤,但起身時卻足有近一丈高矮,軀殼扭動時一連串骨節炸響,但兩枚暗黃眼眸,還是死死盯住已然雙腿癱軟,險些昏將過去的秦溪靈,尖牙森森,袖口脖頸處則有晦澀不明符字環繞,更顯駭人。
但這位勉強能瞧出些人形的布衣青年,開口時卻是猶如孩童,話語聲相當稚嫩,見秦溪靈險些受驚昏將過去,反而退后兩步連連擺手,“在下只是見姑娘眼熟,這才上前攀談,生來便是這番模樣,沒少驚嚇過旁人,但的確無甚惡念,只是在炭火邊坐得燥煩,趁著外頭天涼喘幾口鮮活氣,姑娘莫責怪。”
也不知是凍骨寒風,使秦溪
靈略微找回了些神智,還是這布衣破舊難以遮擋四肢的年輕人開口時,確鑿聽不出惡意來,秦溪靈稍稍定下心神,倒是收起多半慌亂來,那布衣青年遞來一株打結枯草,笑容雖仍是可怖,但已不似起初那般使秦溪靈驚恐。
憑這位說話不甚利索的布衣青年磕磕絆絆自語,已不知自己是從何處而來,只從記事起初,雙親攜其逃難而來,便在這黃從郡內落戶安家,倒是過了幾年平穩安定的舒閑時日,左鄰右舍又是好心腸,時時幫扶,故而即使家徒四壁清貧得緊,倒也知足安樂。
只是多年前雙親外出采藥填補家用,大抵是遇上山中虎狼惡獸,生不見人死不見尸,待到人手去山中找尋時,只見有些未曾干涸血跡,與幾片散落在地的舊衣,苦苦找尋無果,只得是流落街頭,幸虧是遇上位住杖四處討齋飯的老游僧,視若己出,更是教授些安身立命的本事,這才得以活到今日,如今打算回黃從郡瞧瞧,順帶謝過當年近鄰。
“這編草結的本事,還是當年跟近鄰家學的嘞,編二百個草結,能換一枚銅錢,能頂一整日的餓,姑娘既是黃從郡中人,說不巧還真在下有些淵源哩。”
雖模樣兇神惡煞,但布衣年輕人望向那枚草結時,神色竟是出離歡喜,肩頭聳動,雙手湊起拍了拍,模樣一時稍顯憨厚。
終究將心境放平下來許多的秦溪靈,倒是想起這
枚草結的來頭,大概是因一地有一地風俗,唯有黃從郡內,人們最喜打這等草結,雙親當年在時,也時常拿這等草結逗弄尚且年幼的秦溪靈。甚至販夫挑貨者,也大多喜好憑此結綁固物件,傳聞這等草結,既能保貨物牢固,也可令拴在心尖上的人,不至于走失,只是近年來曉得如此打結的人,在黃從郡北境愈發稀少,于是竟也無知無覺綻開一抹笑意來,扯起枚草根,不甚熟練地系好一枚草結,卻是同布衣年輕人遞來地一般無二。
流年如盜,錯意間滄海桑田月走星挪。
一位乃是危難時節接過黃從郡頭一等繡府的柔弱女子,一位是早年間背井離鄉謀生,今日方歸的古怪樣貌年輕人,在這等年關迫近的時節,促膝說起些黃從郡的舊事,瞧來荒誕得緊,可萍水相逢,總覺投緣。
年輕人說,尋上門的那位便宜師父,是自東而來,打扮做派都像是位游僧,可偏偏不見其念佛,總是要說些晦澀難懂的言語,還曾言說年輕人這身骨肉,乃是生來近乎顯跡的夜叉鬼軀,只可惜上蒼吝嗇,只賦這身天賦異稟的筋骨,卻少生靈智,時常要在年輕人身上紋戳些怪符咒法,說是對身子大有裨益,沒準日后得證果位,想來也是極好。
那老游僧分明干巴身形,力道卻是極重,總是要叫年輕人疼得坐臥不寧,但不曉得是這咒法怪符推波助瀾,還是果真如
老游僧所言,乃是什么轉世夜叉,身形卻一日日拔高,雙腿骨節反轉,倒當真像是話本里頭繪描的怪物。
疼是真疼,更不要說偶然行走世間時,連垂髫小兒都要朝自己仍幾枚石頭,或是拎著一截短棍,朝自己身上不由分說狠敲幾下,罵上兩三聲妖怪看棍,可肚子不餓,老游僧不需化緣,就能養飽自己食量愈發增長的肚皮,但與旁人不同,只是四肢漸長,不論吞下多少吃喝,偏偏骨瘦如柴。
也曾瑟縮在秋葉隨風劈頭蓋臉的深巷里,只敢露出個腦袋瞧貪玩孩童被雙親扯著耳朵,嚎哭掙扎不情不愿走上歸家小道,很是羨慕人家有爹娘的,哪怕是挨上一頓揍呢。
也有時會莫名想到,爹娘興許尚在人間,只是走迷了路,先前曾經趴在寺院墻頭,聽佛堂里老僧講什么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桃林阡陌樂而自足,想來爹娘如今應當是誤入了這么處人間外的好去處,不用忍饑受凍,也不必佝僂著腰背采藥材,家家戶戶有雞有牛,連荷葉里頭的米粽都有肉香,只是路途遙遠,還未顧得上接自己去享清福。
“只顧自言自語,卻不知姑娘要去到何處,怎偏要趁此時趕路。”
許久未回過神來的秦溪靈搖頭苦笑,連自己都驚訝于言語毫無隱瞞,將繡府受人侵占,屢次三番狀告無果,只得去往別處安生,來龍去脈,皆盡道來。
卻不料年輕人如遭雷擊
,半晌過后,才幽幽道,“那老游僧讓在下等一個人,看來便是姑娘了。”
遠山有一聲鈴響。
不等秦溪靈狐疑,年輕人面皮皺起,青筋突跳,幾乎是由牙縫中擠出一個逃字。
隨后原本眉眼和順許多的布衣青年,中邪似顫抖起來,足有常人成倍長短的雙臂,沿兩肘處倏然亮出兩口黑紋遍布的長刀,自皮肉之中伸展開來,足有四寸長短,直立而起,原本自手腕脖頸遍布渾身的咒紋怪符猶如走蛇蘇醒,漸次爬滿渾身,惡相盡顯,甚至連口中利齒都猛然伸出唇邊,沖天煞氣轟然沖開四周碎雪,胸膛鼓蕩,但仍余掙扎神色,雖死死盯住面色煞白踉蹌離去的秦溪靈,死死定住雙腳,未曾上前追趕。
而在遠山山巔處,有位兩耳厚長的老游僧,正欲收起金鈴,卻是蹙眉咦了一聲。
“倒是怪哉,這孽畜平日里一聲金鈴響,便不由分說起兇性殺人,今番倒是不聽使喚。”
老游僧身邊站著位神情冷清,錦衣侍衛打扮的男子,聽聞游僧此話,不咸不淡接話,“此脈欲入上齊,今日此舉便是納狀,萬事難在這開頭上,那位大人吩咐的事,已是相當容易,殺一位手無寸鐵的尋常女子,如做得不夠盡善盡美,怕是有失臉面,老師父可千萬莫要耽擱過久,要是都不及武夫做事那般干脆利落,如何服眾。”
老游僧挑眉,微不可察,但仍是向身旁年紀遠小過
自己的男子躬身攤手,行個中州不常見的禮數,分明是人在檐下,有事相求的做派,既不曾有什么架子,更無半分小覷這錦衣侍衛,相當恭敬。
“大人說笑了,老朽雖是上了年歲,不再時常于門中露面,好在是一身掘后輩的能耐,尚不曾被這漫長流年消磨得干凈,也幸有此等能耐,方能替那位大人鞍前馬后,出兩分力氣。那前世夜叉乃是老朽多年雕鏤而成,平日里渾渾噩噩憨傻少智,但凡是聽得金鈴響動,必能沖殺在前,光是替其溫養雙臂伸展自如的一對符刀,老夫都已記不清填進去多少條人命,更是有這么身萬法難侵咒紋刻符熔鑄進四肢百骸,莫說殺幾個修行有成的三境,怕是連那等四境修行有成的山上人,也可逃得性命。”
無疑老游僧這番恭敬話,聽到錦衣侍衛耳中,別有一番滋味,世上三境修行人,實則已能稱化腐為奇,能對上四境尚有生還一線生機的,當真是少聞,雖老游僧活到這把年歲,大概是有夸口之嫌,不過退一步能同三境比肩,仍是能令人刮目相看。
身為望族當中相當受器重的侍衛,理所當然曉得些世家間口口相傳之事,同尋常人相比,距離那等飄渺似云海的山上人,已然能算是淺窺其形,三境中人神通如何,多少還是聽聞過些的。
“不過有那么點美中不足,這天生夜叉幼時根基不曾筑得穩當,身子
骨稍稍顯得遜色,但畢竟算是天下一等一的血脈,生來煞氣沖天,屬是幾世難得一見的好秧苗,饒是因年紀淺些,氣血殺念尚未趨于圓滿,也非尋常修行人可比,說句公道話,老朽十年之間耗費大功夫琢磨出的咒紋澆筑無窮心血,佐以煞氣相輔相成,不敢吹噓萬法不侵,依然是能令山間修行者吃一番苦頭。”
“嘿,什么山間人,無非自以為修了些神通術法,莫說有五絕束縛,不得自在,姑且算是這五絕蹤跡不顯,對上一國鐵甲,免不得被沖殺為幾堆血泥骨碴,口口相傳得道是魚躍龍門,不過這龍門之后,是人人掛到嘴邊,卻無異于狗屁的天高地闊任我游。”
錦衣侍衛難得流露出些許陰沉狠戾神色,撇嘴繼續朝那位已然不能稱之為人的夜叉望去,可不論是誰人在此,都能或深或淺,從此人神情中窺見幾分不甘。
如眼前這般微末淺顯的波瀾,如何逃得過人老成精的游僧,想來憑景府主人身份底蘊,錦衣侍衛斷然不只精于世故,或是僅能替上位者排憂解難,多半其身手修行,亦能在這世間武人中排入上游,只可惜大抵是生來修行道未曾通達,或是遲遲未曾見那一見即逝靈光,到如今不曾跨越那道令天下武夫皆眼饞的龍門。
一邊是沙場建功無望,撐死做個小卒,要么便是替人做個走鏢人,或是大點青樓里頭的尋常打手,一邊是
越過龍門,身在軍中得居要職,能同山上人平起平坐的好大架子,邁步可登修行道得長生,孰高孰低,一時立判。
就如同小卒眼中所向,大多拜將封王,賢君所思,大多離不得守成拓土,天下一統,能工巧匠欲成重器,流傳百世,文人起初所思,未必沽名釣譽,而是仿圣賢開太平生民立命,只是許多時候既迫不得已,經人間霜打得撇下清高二字,落得個泯然眾人。
“老朽那一門,里頭有不少已被其余教派摒棄的妙法,人間終究是庸碌者多,見不得旁人得來那等真法門,但凡學有所成,必斤斤計較一味藏匿起來,但或許老夫有法子,還給那位大人一位登龍門的近侍。”
話說得隨意,可即便是錦衣侍衛心性過人,雙眼也一瞬有精光閃動。
而這時節,老游僧卻止住話頭,將手頭金鈴再晃動兩下,隨后就雙眼微瞇繼續朝那尊似人似鬼的夜叉望去。一位是景府主人心腹,一位乃是身在江湖內蹉跎數十年歲月的老修行人,兩人全然不需什么寒暄出言,就自能捋清彼此之間的心照不宣,哪怕是再退一步講,老游僧門中的確是有那等高深精妙而世間不傳的通神手段,可要令旁人信服,總是要拿出些真章來,令景府主人瞧得起,自然重中之重。
前后共三聲金鈴震響,距離客棧不遠的那尊夜叉,身形再度拔高兩分,渾身咒紋刻符蒸騰噴薄,
競相涌動,竟是生生借渾身煞氣,外顯出足有數丈遠近,雙膝反轉,也只是這么一瞬息的蹬踏,已然趕上正竭力遏制住驚恐懼意,逃離此處的秦溪靈,雙臂沿肘伸展出的符刀青如玉胎,轉瞬已至秦溪靈腰間。
想來尤以力道殺氣傳名聲于人間的夜叉,對上那等相對淺薄些的二境,大多一刀即可齊齊斬為兩截,更是遑論秦溪靈這般尋常柔弱女子,但這殺氣沖霄的一刀并未如愿殺人,反倒是如陷泥潭,任由那尊布衣青年所化夜叉如何添力道,肘處符刀卻不得再進半寸。
有道烏龍似回環的劍光牢牢鎖住符刀,韻氣鋪展,劍芒鋒銳一時難擋。
“姑娘,在下能助你避過這一刀,可實在是不能把腿腳都借你使使,都是爹生娘養先生教的,身體發膚,著實不好輕易外借。”一身暖橘衣衫,卻尤顯縫縫補補的年輕人不知何時從秦溪靈身后走出,苦笑著對秦溪靈一抱拳,而后竟就這么旁若無人似的湊到那尊夜叉近前,上上下下打量幾眼符刀,瞅得直嘬牙。
“沿小臂伸至肘外,出刀時不得生生疼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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