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99 末末放不下
道觀建筑的內(nèi)部地形很復(fù)雜。
蘭澤只覺得白道長帶他穿過一條曲折的長回廊,然后推開了一扇油光光的舊木頭門,走進了一處青石鋪地的小院子。石頭縫里,衰草叢生。
正面的屋門大敞四開。嗚嗚的哭聲從里面?zhèn)鱽怼?br />
“爸爸!不要丟下我!啊啊啊!”
這聲音莫名熟悉。
“最近怎么老是碰見人哭呢?”蘭澤走近,看見兩個人跪在屋子中間,正在抱頭痛哭。
露出臉的那個老頭,蘭澤看著特別眼熟。他見蘭澤出現(xiàn),似乎有點懵逼。
抱住他的人,后腦勺特別像末末。黑白摻雜,是花的。
“小末末?”
那人一抖,哭聲停了。
面前的老頭,不是蘭德一是誰?
“蘭德一!你對我兒子做了什么?”
“你誰呀?”蘭德一還在努力思考。
末末慢慢回過頭來,一臉的尷尬。
仔細一看爸爸,他更尷尬了。
蘭澤晃著閃耀星光的腦袋,好像只有十七八歲。
“爸!你這次過分了!”
“臥槽!你是蘭澤!”蘭德一總算認出來了。“你是怎么長回去的!”
白老道看一眼蘭澤,再看一眼蘭德一,終于發(fā)現(xiàn)了不對勁的東西。這兩個弟弟應(yīng)該是同歲的!
“不行了,小澤你不對勁。我的頭好暈。”老道捂著腦門子搖搖欲墜。
末末沖過去,眼疾手快地扶住了他。
“你欺負我兒子是嗎?”蘭澤沒和地上的老人客氣,一把揪起了蘭德一。
“沒有的事。我看他心情不好,隨便聊了幾句。”蘭德一鎮(zhèn)定得很。
蘭澤發(fā)現(xiàn)手里輕飄飄的。一哥這身老骨頭,只怕他輕輕一晃,就得嘩啦嘩啦響。
對了,蘭德一正辟谷呢。
也可能是退休之前的警察工作太煎熬,消耗健康;也可能是退休之后的生活突然太輕松,無所適從。一哥這些年一年一個樣,老得很利害。
“嗯,你們聊什么了?”
蘭澤沒放手。他端詳著一哥的大眼袋和山巒起伏的松弛臉皮。
如果一哥沒老,他倆臉長得差不多,看著眼熟是應(yīng)該的。現(xiàn)在他弄不明白的是,眼熟的地方,究竟在哪。
“生老病死,人生無常。”蘭德一在他眼前說。
風(fēng)度簡直比得上得道高僧。問題是,這里是白老道的道觀。
蘭澤發(fā)現(xiàn)了比面貌的變老更可怕的事情:一哥的身高縮短了。
他只是把一哥拉到了自己視線的高度,一哥的腳已經(jīng)踮了起來。
“你不會是在道觀宣揚佛法吧?”蘭澤小心翼翼地把蘭德一放下了。
“爸,我剛才絕對不是哭你!”末末慌忙地喊了一句。
“你是末末?”白老道皺著眉頭,使勁閉了眼睛又睜開。眼前還是亂得很。
“嗯,小名是末末。”
“末末你幾歲了?哪年生的?”
“四二年……”末末伸手抹去了臉上的水跡,又摸了摸自己的頭發(fā),“少白頭是爺爺遺傳的,我才三十七。”
“那,他呢?”老道一指蘭澤。
“我爸?他……反正他每次染了頭發(fā),家里結(jié)拜的叔伯都很討厭看到他。”
“他幾歲了?”
“……六十七。”
老道伸手摸自己的袖子,又摸向懷里。
“你怎么跑這來了?退休生活太無聊?你這是幾天沒吃東西了。”蘭澤有一堆問題問一哥。
“辟谷不是不吃東西,是不吃碳水。”蘭德一耐心地回答。
“脾氣這么溫柔?你這是餓的吧?”
“……”一哥正色道,“剛才末末確實不是哭你。他是哭我。”
啪嗒。
蘭澤覺得肩膀上好像給掉落的樹葉砸了下。但院子里好像沒樹,更沒伸到屋子里來,頭頂上是老式的房梁。他低頭一看,身旁地板上躺著一柄小木劍。
回頭望去,白老道目光有點呆滯。末末正賠笑。
“哥你別鬧。”蘭澤明白了,“過一陣子,我把仙童和鳥獸的設(shè)計圖拿給你看。很氣派的。”
“哦,好。”老道把手縮回袖子里,端正地拱了手。轉(zhuǎn)身迷茫地離開。
末末抱歉地望了爸爸一眼。
“我去看看。”
他不放心地跟了出去。
蘭德一擺好地上的蒲團,泡了壺茶。
蘭澤席地而坐。一哥拿給他看每天充饑用的丸子。辟谷真的不是絕食。里屋床頭還有便攜式的小體檢儀。
住在山上,打拳讀書,間歇辟谷,一哥感覺身體調(diào)養(yǎng)得比前幾年好多了。
他們這才開始說正事。
末末沒什么大不了。無非是心里放不下。
蘭澤手里玩著白老道的桃木劍,聽著一哥說,末末如何到處亂轉(zhuǎn),如何見到他就吃驚地站住不走,如何懇切追問他年輕時的長相和年紀。
就在蘭澤進門來之前的五分鐘內(nèi),末末剛給他磕過頭,把伯父拜成了爹。然后交流了些讀經(jīng)的心得。末末對道士們的經(jīng)典超熟,他也很驚訝。
但這小子對衰老死亡,還是參不透啊!說了幾句,就哭起來了。
他也很無奈的。
蘭澤對一哥的話,直覺地只信一半。
不過身為父親,他也知道。末末回到地球上,雖然已經(jīng)有十一年,卻依然無法放下新月太空城。
將來恐怕永遠也放不下。
太空城太大,太沉重,浸透了太多血腥。那是末末的地獄,卻早已和他自己長在了一起。
如果硬要他擺脫心里的太空城,除非先讓他把自己撕碎成人渣。
鬼魅橫行的太空城,時不時地在他心里作怪。不然這孩子,好好的拜什么廟?
是爸爸把小末末送上了太空城,所以他那心里難免有些怨念。心里話也不肯對爸爸說起……
“現(xiàn)在說你。”蘭德一上下打量著蘭澤,“你是怎么把自己弄成現(xiàn)在的樣子了?”
“這不是咱們老爺子的遺傳嗎?我有你沒有,你也別嫉妒。”
“不對。爸爸早就是老人模樣了,他沒像你這么逆天。”
“他總跑戶外曬的。我出門少,保養(yǎng)好。其實……”蘭澤想了想,“老爺子這些年,跟梅小娘子在一起生活,還是很顯年輕的。”
蘭德一沉默不語。非常有涵養(yǎng)。
蘭澤覺得,如果自己是他,一定該豎中指罵人。
“其實,還有個因素。我不好說。”
“說吧。”蘭德一輕嘆一聲,為蘭澤添茶。
“他多半得照顧老太太的心情。我們的媽,可不是一般人吶。”
“嗯。”蘭德一點頭,“你現(xiàn)在倒是不需要考慮任何人的心情,自在。”
“也不是,平時我也考慮的。偶爾想放松一下才染黑頭發(fā)。只是我實驗基地現(xiàn)在有個淘氣的小家伙,它就喜歡幫人打扮。這次它的手藝我也很意外。但我又不開學(xué)術(shù)會議,不去正式場合。再過個十天半月,修一下,又可以冒充德高望重……的老科學(xué)家。”
他這個歲數(shù),已經(jīng)是老科學(xué)家了。
蘭德一的關(guān)注點在奇怪的地方:“那你頭發(fā)長的還真快。”
“……還行吧。”
一哥住的小屋表面看起來很簡樸,實際上里面現(xiàn)代設(shè)施一應(yīng)俱全。
真把習(xí)慣了現(xiàn)代衛(wèi)浴的人塞進古人的小屋里,那和野外生存簡直沒區(qū)別了。上廁所和洗漱都會變成真正的磨難。
蘭澤干脆住下了。一哥這小院的兩間廂房都是空的。
道觀系統(tǒng)顯示這一片的客房必須長租,那就長租好了。反正外圍日租房客滿。蘭澤帶著安保,人多。于是把隔壁小院也租了下來。
蘭澤美美地睡了個午覺起床,還去找一哥玩。
“你也不退休,也不回去上班。就打算這么混著嗎?”蘭德一問他。
蘭澤認為一哥并不是趕他走,就只是誠懇地提問。
于是他也誠懇地回答:“大學(xué)老師不退休。總不可能我離開大學(xué)城,再找個未成年人的小鎮(zhèn),邊教書邊養(yǎng)老吧?”
“你這樣的,還用得著養(yǎng)老?”一哥反問,一針見血。
蘭澤想了想:
“其實……我好像是出來找末末的。想問他點公事……對了,我家小末末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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