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1　再一次，蠟燭

　　莉莉絲揉了揉眼睛，并不是因為累，而是習慣性地讓自己在黑暗中盡量看得更清楚，雖然早已適應在黑暗中看到東西，但終究還是有很多不便之處。在五百多年前莉莉絲發覺自己竟然已是不老不死之身時，并沒有太多的驚訝，她知道這是風鈴拯救她的方法，而且她更堅信風鈴會來找她。

　　每一次控制沙塵或黑影的時候，莉莉絲都會懷念她的父親——遵循著父親所給的地圖指示，來到了這里找到了這個可以復仇的“武器”。莉莉絲不知道花費了多少時間來學習使用它，又不知道花費了多少時間來練習和實踐。現在，莉莉絲已經對“武器”了如指掌，黑影和沙塵都聽命于她，在擁有了絕對實力后，她開始了她的行動。

　　“哪怕奪回屬于我的帝國，也只是時間問題了。”莉莉絲越想越興奮，不自覺地笑了出來，那是滿足和得意的笑容，在風鈴看來，那不應該是莉莉絲真實的內心。

　　五百年的黑暗，五百年的孤寂，即使沒有計算日期，莉莉絲的感官也不斷在告訴她這是一段漫長的時間跨度，重逢遙遙無期，內心中積淀的怨氣與寂寞逐漸失控，原本的那個不愿卷入政治的天真女孩的心靈中，一股從未有過的情感在父王的書信提示下慢慢浮上心頭——復仇。無辜的莉莉絲無端地承受了復仇的重擔，即使孤身一人、深陷黑暗，她內心中的復仇之火自從燃起就沒有熄滅過。莉莉絲弄懂了那個“武器”的用法，向沙漠周圍的過路者進行瘋狂地攻擊，但由于在視野上的缺陷，尤其是懼怕陽光在白天無法行動，讓這些復仇計劃收效甚微，只落得個成為絕境沙漠中無數恐怖傳說之一而已。然而她沒有放棄，因為復仇沒有完成，帝國的統治者篡奪了本屬于她父親的王位、恩特可曼背叛了她的兄長，這些都足以成為她繼續復仇下去的理由和動力。

　　風鈴的到來讓莉莉絲看到了復仇計劃實現的希望，之后的進展也如她所愿，一路暢通，眼下，她所控制的黑影和沙塵即將吞噬風行鎮，不論麥洛?恩特可曼在不在那里，其實已經不重要了，她已經向世人昭示了沙塵和黑影的力量，所產生的恐懼也成為她的另一種武器來震懾更多無辜的人。

　　莉莉絲腳步輕盈地在黑暗的房間中走來走去，釋放內心中的愉悅，自從風鈴來到后，她的心情也越來越好，和之前那個任性的公主幾乎一致了。

　　“風鈴？”莉莉絲高聲呼喊，她知道風鈴就在建筑中的某個房間里，只需要呼喚一下就會到她身旁。

　　“我在這里！公主。”黑暗的房間中傳來風鈴的回應，非常及時。

　　“什么嘛，原來離我這么近啊……”莉莉絲打趣道，她心情不錯，讓風鈴感到自己很走運，“開來明天或后天就能徹底摧毀風行鎮了！接下來就是整個帝國，然后……咱們兩個就結婚！”莉莉絲得意地說著，當說到最后一句時，她臉頰稍稍發燙。

　　“公主還在執著啊，那我可要好好期待一下了。”風鈴笑盈盈地回應著莉莉絲，“哼哼……公主是要在哪座教堂辦婚禮呢？”

　　“當然是巴特勒城的大教堂，那是咱們倆認識的地方……到處都是回憶啊！”

　　“是啊，都是回憶……”風鈴喃喃地說著，內心的獨白卻是“如果我做錯了什么，對不起……公主，這都是為了你的幸福。”

　　風鈴微笑著說：“在討論以后的事情之前，公主是不是忘了今天是什么日子了？”

　　“今天嗎？我好久沒算日期了……今天是什么日子啊？”

　　“嗯……現在剛剛過了午夜，也就是說已經是3月8日了呢……”

　　“啊——”莉莉絲短促地輕嘆了一下，“風鈴你果然還記得啊！我的生日！”莉莉絲興奮地說。

　　“是啊，我是不會忘記的。還記得公主12歲生日那次，我表演蠟燭魔法嗎？”

　　“記得記得，哈哈哈，你被蠟燭砸了好幾下那次，每次回憶道都讓我都想笑。”

　　“那公主還想看一次蠟燭表演嗎？”風鈴稍稍收起笑容問道。

　　“好啊，我拭目以待呢！”莉莉絲手背后、歪著頭，即使處于黑暗中，她的眼睛一下子也變得無比閃亮。

　　風鈴往后退了兩步，行禮示意，然后開始默默地念著咒語，一如既往地，一串蠟燭從她身后飄到了面前，不一樣的是這次風鈴加入了手上的動作，仿佛是用手在指引蠟燭飄動的方位。如舞蹈動作的手勢美麗端莊，蠟燭也從風鈴的肩頭、腰肢、頭頂、膝蓋旁滑過……莉莉絲再一次看癡了，她稍稍注意了一下蠟燭的數量，上一次是十二支，而這次她卻沒能數清。

　　“啪——”一個響指，清脆的聲音在房間中回蕩，一瞬間所有的蠟燭燃起了火苗，將風鈴圍住。這個美麗的瞬間，好像和五百多年前那個融化莉莉絲冰冷心房的瞬間重疊了。

　　但，就在莉莉絲期待接下來的精彩演出時，風鈴輕輕“啊——”了一聲，接下來，蠟燭一根一根地如斷線木偶一樣，砸向風鈴的頭頂，她露出驚慌失措的神情，用雙手護住頭部，嚇得蹲了下去，顯得狼狽不堪。

　　再一次，風鈴的表演戛然而止，以失敗告終。

　　“哈哈哈哈哈……”莉莉絲大聲笑了出來，“怎么、怎么又這樣……”她捂著肚子，看著風鈴落魄的樣子，如十二歲那年一樣，開懷大笑。

　　面露窘態的風鈴無奈地搖搖頭，這次可沒有人在她背后安慰她“你成功了！”她苦笑著，勉強擺弄著手指，好像在反思自己的問題似的。

　　“風鈴啊，”莉莉絲前仰后合地來到她面前，“這么多年了，你不可能魔法水平沒有長進啊，你肯定是在逗我玩吧！哈哈哈……”的確，風鈴是在逗莉莉絲，這尷尬的“失敗”讓莉莉絲十分開心愉悅。

　　“不過啊，公主，”風鈴起身，撣了撣身上的蠟漬，“這個表演可還沒有結束呢——”莉莉絲聽到后一下子站住，露出滿懷期待的表情，風鈴這邊也重新站好，再次躬身行禮。

　　風鈴默念咒語，蠟燭從地上重新飛起，并不是環繞在風鈴的身旁，而是以兩人為中心繞成了一個大圓圈，每支蠟燭間有一定的空隙。

　　“啪——”清脆的響指，蠟燭再次燃起。風鈴將兩手抬平，歪著頭莞爾一笑，像是在呼喚著什么。燭光搖曳，黑暗漸漸散去，無數蠟燭在黑暗中浮現，紛紛環繞著二人，除了之前形成的圓圈內部，圓圈外面的空間都是飄在齊腰高處的蠟燭，一支又一支，好似點點星光，猶如漂浮在水面上的點點船燈，將房間照得十分亮堂，充滿溫暖，洋溢著溫馨的氛圍。

　　莉莉絲被周圍的漸漸冒出的無數蠟燭驚呆了，她本以為風鈴只能操縱身旁那屈指可數的蠟燭數量，卻沒想到現在幾乎整個房間都快被燭光填滿。到底有多少支呢？莉莉絲沒有去數，驚訝和喜悅讓她忘卻了一切，甚至燭光的光亮已經超出她所承受的限度，她也沒有注意到。

　　“五百七十九支。”風鈴環顧房間四周的飄蕩的蠟燭，燭光中的兩人此時無比幸福，蒙眬的紅色與黃色光線夾雜在一起，將兩人照耀得格外美麗，“公主，五百七十九歲生日快樂！”

　　莉莉絲稍微遲疑了一下，又笑了出來，仿佛風鈴在說一個笑話。然后，她平復了一下心態說：“真是不可思議呢，以前覺得人生很快就會過去，等到十幾歲時，又覺得人生好漫長……現在，卻又覺得……”莉莉絲嘆了口氣，似乎不知該如何表達接下來的話語。

　　“是不是覺得有些累了——該去好好休息一下？”風鈴幫助莉莉絲補充道。

　　“嗯，好像是這種感覺。”莉莉絲輕嘆一口氣說，“不過，心里總是覺得有些事情不做完，就無法去休息呢。”莉莉絲指的是什么，風鈴當然清楚。

　　周圍的蠟燭如璀璨的星光點綴著房間，將周圍的四壁照得亮堂堂，映照出墻上的一些文字，風鈴認得那些是《薩克努塞姆文稿》中的古文字，她在建筑中時也接著燭光看過其中的內容。但風鈴明白，這些文字對她已無任何意義，而對那個正在尋求命運真相的人來說，這些文字至關重要。當然，風鈴已在寄給這個人的魔法信箋中提到了這一點。

　　氛圍很好，風鈴提議：“公主，許久沒有和你共舞了呢？”

　　“嗯，好啊！”莉莉絲伸出手，在燭光照耀下，她顯得愉悅、自信。沒有伴奏，但風鈴還是向旁邊點了一下頭，習慣性地示意。輕盈的舞步，緩慢如細沙流淌，沒有紛亂，只有寂靜，弧線在房間的中央滑過，裙擺在蠟燭閃爍中起舞——還是那動人的舞步，還是那心靈的舞蹈。

　　莉莉絲的頭伏在風鈴的胸脯上，閉上眼感受著心愛之人的心跳，她覺得能夠如此就已是世間莫大的幸福；同樣，風鈴也感受著莉莉絲在她懷中的溫度，幸福至極。

　　“公主，”風鈴輕聲打破這寧靜，“還記得王妃每周都會去教堂救濟那里的窮苦人嗎？”

　　“記得啊，多虧了母后，咱們才能認識。”莉莉絲閉著眼，微笑著說。

　　“王妃一直以身作則，是希望公主成為一個善良的人，而不是成為背負著無端的仇恨去行惡的人。”

　　“風鈴？”莉莉絲輕輕抬起頭，她愣住了，停止了舞步，問道，“……風鈴？”她又輕聲叫了一次，她實在搞不明白風鈴所說的是什么，卻隱約覺得有哪里不對勁兒，小小的身體開始微微顫抖……

　　“公主，”風鈴語重心長地說，“政變那晚我在絕望中復活你并鎖住了你的時間，是為了更好地保護你……但我沒想到的，是陛下與皇儲最終都沒有幸存……公主，你活了下來，卻讓你的命運陷入了不幸，既要背負失去至親的痛苦，又要擔負起他們沒有完成的使命……甚至，命運還要讓你成為一個復仇者，繼續活在痛苦和絕望中，去尋求殺戮所帶來的愉悅……

　　“公主——這不應該是屬于你的命運！”

　　“風鈴，難道復仇不是我該做的嗎？”莉莉絲用顫抖的聲音說著，眼里一下子噙滿淚水，她明白風鈴說的話，這些年來她確實承受著本不屬于自己的重擔，但孤獨、寂寞吞噬了她的快樂與憂傷，以及與風鈴的重逢遙遙無期……只剩下復仇——在她看來就是她繼續存在的意義。

　　“公主，其實在那個晚上，我也是復仇者——我向謀害你和陛下的人進行了復仇，我懂得那種感受：冰冷、絕望、無視一切、不考慮后果……現在，我在你的身上看到了那時的我，看到了那種對仇人的憎恨以及……以及接近復仇成功的痛快。但是……

　　“但是，公主，你對恩特可曼和帝國的復仇是毫無意義的。”

　　“為什么是無意義的？還有，你說你為我父王報仇了？你殺死我的叔叔了嗎？”莉莉絲的情緒也開始激動起來，她不希望看到風鈴懷疑自己的目的是不正確的。

　　“是的，是毫無意義的，因為害死你父兄甚至要害死你的人，都不是親王的人，而是城堡中的仆人。而他們的親人由于戰死在黑門，所以要向你的父兄復仇……你看，在這些人中，沒有萊恩親王的人……”

　　“恩特可曼呢？他不是還因為殺死皇儲而被封為貴族嗎？”莉莉絲咬牙切齒地說，眼里冒著火，和周圍的燭光遙相呼應。

　　“恩特可曼……是他利用已故皇儲的頭顱，吸引了注意，幫助咱們逃離巴特勒城，而這個計劃，是我和麥昆伯爵一同策劃的……”風鈴說的時候，低下了頭，似乎是在向五百年前那個夜晚中的恩特可曼表達歉意。

　　“那萊恩叔叔呢？他不發動政變的話，父王和哥哥也不會死！”莉莉絲開始擦拭眼淚，她的嗓音也顫抖起來。

　　“萊恩親王根本就沒有想要殺死陛下和任何人，他只是希望表達出與陛下意見相反的訴求……即使他沒有發動政變，那些仆人們的復仇計劃依舊會進行……而復仇的重擔，還會像傳染病一樣，落到公主這樣無辜的人身上。告訴我，公主，如果萊恩親王真要致我們于死地，為什么在后來取消了對我們的通緝呢？”莉莉絲并不知道風鈴所說的“取消通緝”一事，但她明白這意味著萊恩叔叔沒有下死手的打算。

　　“那你……那你……風鈴你……”莉莉絲的眼淚崩潰而下，“為什么你早就知道這些……現在、現在才告訴我……你之前還幫助我，卻一直瞞著我……為什么、為什么……”泣不成聲，斷斷續續——最終沒有敵過內心意志的崩塌，莉莉絲從風鈴懷中脫落，半跪下來。

　　風鈴及時扶好莉莉絲，她的淚也下來了。

　　“公主，在陛下被刺殺時，我本應該第一時間趕往你的房間去救你，但我卻選擇掐死行刺的仆人，雖然給陛下報了仇，但我卻喪失了拯救你的最佳時機……最終讓我們永遠無法死去，在塵世間不斷煎熬……我曾無數次捫心自問，為什么當時沒有想起公主你的安危呢？

　　“現在想想，被困在仇恨中的我是多么遲鈍——就像我前面說過，在你的身上我看到了自己，我明白，公主肯定也被復仇的沖動所困擾，也會對我所說的事實真相不加理喻……所以我等到了今天，既是你的生日，又是復仇完成的前夜，我相信這時候，公主內心中的理智和情緒，能夠接受我所敘述的真相……”

　　“哇——”風鈴的話音剛落，莉莉絲痛哭出來，她內心中的復仇火焰燃燒了百余年，卻在這時遭遇了冷水，加上風鈴的勸說曉之以情動之以理，讓她內心無比掙扎、彷徨迷茫、不知所措……

　　“公主，”風鈴繼續說著，她明白自己離打開莉莉絲的心結僅一步之遙，“復仇不是你我存在的意義，想一想你和陛下、皇儲共同的回憶，不論是開心還是痛苦，只要是對他們的思念，都是我們存在的意義，才是我們在這個世界上繼續活下去的動力，也是我們的生命存在過的證明……如果命運沒能讓我們在這里重逢，公主，和你在一起的所有回憶也是我繼續存在的意義……

　　“而仇恨的情感——該從我們的意識中離開了……公主，選擇放棄吧……”

　　莉莉絲的哭聲響徹建筑，回蕩在黑暗的房間中。風鈴和她一起流淚，淚水再次浸濕兩人身旁的地面，但這一次，流出的不僅是淚水，還有折磨了莉莉絲五百余年的苦水與心結。

　　……

　　沙靈的腳步——就這樣停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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