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位姐姐特意在家里見她是為了柳凈原，而不是金主？！

        陶燃怎么想怎么覺得不對勁，然而那樣貴氣優雅的人已經略略垂頭，向她表示自己的歉意。不似其弟從頭至尾別別扭扭的不情愿，柳凈微極為認真的態度輕易就教人相信了她的真誠。

        不過柳凈原嘛，陶燃的感覺就微妙了起來，她真的不是太想再談論他，很堅決地搖頭，“他來道過歉了，您不必掛懷。”

        柳凈微看向面前端坐的少女，她已經很努力了，但還沒能學會什么叫做不動聲色。

        漆黑澄澈的眼瞳里有懷疑和厭棄，還有聽到凈原的名字就瞬間冷淡不少的臉龐，一切都讓柳凈微于內心感嘆，她很長時間都沒有遇到這樣好懂的小孩子了。

        兩人短暫冷場的間隙里，柳凈微不動聲色地再次細細打量了少女，巴掌臉杏仁眼睛，五官清秀明麗，修長白皙的天鵝頸項，是只從照片就能一眼分辨的美人胚子。

        也有照片無法準確傳遞的信息，就是最為吸引柳凈微眼球的，那對鍍了華彩的雙瞳，眸光輕轉間，含苞待放的生機迸發，靈秀又通明。

        此刻柳凈微與她面對面坐著，越發覺得自己想錯了凌楚謙。

        原以為她對陶然破例的喜愛多有她與那個人相像的緣故，現在看來，論相貌她們確實有三成相似，但當初的裴梔寧不僅外表要多艷麗上幾分，開朗明快之下，亦不乏清北學生的銳意鋒芒、浪漫天真。

        而陶燃呢，生活的重量在她身上雕刻出了痕跡，現實賦予了她超越年齡的成熟，也讓她今天接觸自己時，已頗能做到靦腆不畏縮、內斂有堅持。

        她和柳凈微最常見的、錦繡堆里那些精心養在上品白釉瓶中的芙蓉花不一樣，她更像窗外的叢竹，映下窸窣的竹影，風里雪里淌過一回，單薄的肩骨隱隱生就了一股韌勁兒。

        聯想到陶燃的身世……

        她比阿謙小十歲，就是比自己小一輪，和小舅舅家的小表妹一樣大。她這個年紀，就算不能承歡膝下，也實在不該在什么都不知道的情況下就讓阿謙當了槍使。

        碧清茶水蕩開一陣細小的漣漪，是一呼一吸間的氣息嘆在了水面上。而當柳凈微再次平視陶燃時，她也不能免俗的，于目光里帶上了一絲憐惜。

        這讓她在繼續接下來的話題時，愈加放柔了聲音。

        柳凈微放下茶盞，正了正思緒，委婉啟口，“凈原做了錯事，道歉是一樁，賠禮是另一樁，都是必要的。但正因為源頭在我，就該由我替他出這份賠償。”

        她滴水不漏，幾次截住了陶燃馬上就要脫口而出的“不”字，“不要拒絕好嗎？就算看在阿謙的份兒上，還請給我一個面子，至少聽完再做決定。”

        “我想物質方面你應該并不缺乏，因此……”柳凈微異常鄭重，“如果你愿意的話，我會和阿謙商量分擔你們的協議，不能保證一定達到什么結果，但我盡力幫你縮短時間。到時候由我接手資助你，包括你奶奶的病。”

        柳凈微最后抿了抿唇，“真是抱歉，請原諒我擅自查了你。”

        可惜陶燃顧不得細想她的許諾和抱歉，也顧不得腹誹“柳家人是不是都這樣我行我素”，她沉浸在柳凈微最初的那一眼中，神經被“她在可憐我”這五個字沖擊得激蕩不休。

        即使那樣的眼神只存在一瞬就消失無跡，但陶燃對種種類似的視線太過熟悉，當即應激般豎起了身上的刺。

        她不由自主地涌起一陣憤怒，為什么？憑什么？是你的妻子、你的弟弟，我才會在這里接受你的憐憫！

        感覺到臉上肌肉的僵硬，她幾乎要控制不住自己的表情，陶燃心道不妙，房間里的融洽氣氛怕是要糟。毫不懷疑也許下一秒鐘，柳凈微就會發問，而她沒把握能有一個良好的態度去應對。

        零星的詞語躍入腦海，陶燃于短暫遲鈍中分辨，這、這段我是不是聽過了？靈光乍然一現，她突然意識到，這是柳凈微把剛才的話換種說法又重復了一遍。

        陶燃清楚自己不過是在遷怒，而柳凈微看上去仿若未覺，其實是不動聲色地維護和保全。

        三五秒間，沸騰的熱液飛速收斂，只余零弱暗火，陶燃緊了緊雙手，緩緩吐出了這口濁氣。

        即使不知自己那一眼生了事端，以柳凈微的眼力，也不難發覺陶燃氣場變動之劇烈。然而既然片刻后女孩已笑意淺淺、氣息內斂、狀若尋常，她就只是溫婉一笑，一如往常，“小燃意下如何？”

        她是要幫助我盡快結束包養關系，離開凌楚謙？這真奇怪，她不是從不管凌楚謙外面的鶯鶯燕燕，突然出手干涉，到底是什么意思？

        何況金主那邊……她直覺不會松口。倒不是陶燃托大凌楚謙對她的感情有多深厚，而是凌楚謙應該不會這樣輕易讓人拿捏。

        以柳凈微和凌楚謙的關系，冒著風險，付出代價，就為了柳凈原兩句話，值得嗎？

        陶燃表情略有凝重，一時無法回答。想著想著，也許是她的焦點一直對準著柳凈微的臉，她開始出神，注意力慢慢轉移。

        美人不疾不徐，添水、飲茶、耐心等待，她的衣領雪白，但沒有皮膚白，她的鎖骨也很好看。陶燃眼波悠悠，在她的玉上打個轉，人佩玉，玉養人，眼前人既有墨玉的端方，又有翠玉的剔透瑩潤。

        突兀又不合時宜地，陶燃比較起了這一對和她因緣際會有了交集的奇怪妻妻，凌楚謙溫和疏朗，浪蕩不著調的時候也不少；而柳凈微溫敏有方，中正平和，確實擔得起那么多人尊她一聲姐姐。

        等陶燃再回過神來，好像已經到了結束交談之前的客套。柳凈微說她們都叫她微姐，若是陶燃愿意，她就多占些陶燃的便宜；她說她們有時候會在別墅聚一聚，當真半句也沒再提到凌楚謙。

        直到她抬頭望了望窗外的天色，幽幽地說：“我想留你吃飯，不知道你愿意嗎？當然阿謙大概已經忍到極限了，小燃要跟她回去還是等一會兒我讓人送你？”

        意料之中的答案，柳凈微點點頭也不多話，“小燃高三了，得保證睡眠。我自己制了些香，樣子不大好看，不過慎儀她們都說安神助眠效果不錯，你若覺得還行，走的時候便也拿一些吧？”

        “這里隨時歡迎你，不必讓阿謙帶你，想來你就自己來，”柳凈微調皮地眨眼，“我這里不歡迎她。”

        美人姐姐突然嬌俏的風情宛如黑夜中炸開最亮的那抹煙火，令陶燃愕然卻又移不開眼。她按住左手脈搏，在不規律的心跳里感覺怪怪的，有種柳凈微在挖凌楚謙墻角般的錯覺。

        正是秋高氣爽的季節，陽光格外明媚，自動噴水裝置制造的小水滴，頂著半空朦朧的七色飛舞，猛一看去，青坪布滿粼粼光點。

        陶燃剛出大門，便被明媚的陽光晃得眼前一閃，只覺處處皆是碎金彩蝶，一時間便有些恍惚。

        凌楚謙正坐在庭院大樹下的木椅上，望著修剪得整整齊齊的草坪出神，阿姨在她面前的小桌上放了杯子和茶點，她也沒去動。

        陶燃腳步聲驚動了正在發呆的凌楚謙，她站起來，略微扯起一絲笑，“走，該回家了”，便迫不及待來牽她的手。

        陶燃被她抓住扯得略一踉蹌，看凌楚謙一副急吼吼地樣子又有點想笑，表情奇怪地問：“您不用跟柳姐姐說一聲嗎？”

        凌楚謙拉著她的手，頭也不回，“有什么可說的，說了就得被留下來吃飯。她們柳家吃飯的規矩大，再好的東西也吃不自在。”

        她突地想起什么，便若有所思地說：“你提醒我了，黃阿姨做中式點心確是一絕，你想不想嘗嘗？我去廚房看看今天準備了什么，可以叫她打個包。”

        眼看金主馬上就要為了她薅自己名義上的家的羊毛，陶燃小幅度曲起指尖，撓了撓凌楚謙的手心，“點心要趁熱吃，就吃不下午飯了。”

        “唔也對，剛好我今天想到個好地方，準備帶你去。”

        等陶燃摸到了車門邊，才情不自禁地問，“您和柳姐姐真的是世交青梅呀？”她也不用凌楚謙肯定，脫口一句吐槽，“那些帖子里信誓旦旦的八卦沒幾件說的準，反而邊角料倒是真的。”

        凌楚謙正發動車子，聽得不甚真切，隨口回問一句：“嗯，什么八卦？網上有我的八卦？！不行我得讓人處理掉。”

        哎呀，陶燃吐了吐舌頭，她還挺感謝網絡的，沒有這點八卦，她和凌楚謙的第一面，就真的是把自己賣給一個兩眼一抹黑的人了。

        添越開出去很遠，陶燃又一副老僧入定做閉口禪的模樣，凌楚謙瞥了好幾眼，忍不住自己發問：“沒有什么話要跟我說嗎？被欺負了、受委屈了，怎么不告訴我？”

        啊？陶燃先是發懵，然后慢慢反應過來，凌楚謙確實知道。不過她知道就知道吧，畢竟是她的妻弟，她能來問一句，就算有心了。

        陶燃自己倒是看得挺開，手撐住座椅晃蕩兩下小腿，語調還有點輕快，“沒被欺負，也沒有很委屈，我把他罵走了。”

        “是嗎？我們小乖這么厲害的。”凌楚謙看她一眼，伸手揉亂陶燃的頭發。然后圓潤的指尖插/進發根，以手代梳，一通到底，一邊理順那點毛躁，一邊狀若輕松地稱贊，可惜嘴角掛不住半點笑意。

        “你能這么想挺好，就是……”余光里陶然又在盯著窗外猛瞧，完全沒意識到她在說什么。

        于是金主嘆氣，既是默默叮囑，又像自言自語，“你真的可以告訴我，不用擔心，你記著，就算那人是柳凈原，也只是名義上的凌楚謙的親戚。再有這種事，我希望我不用從別人嘴里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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