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大虐
安常寺是國寺,戒備森嚴,非皇家之人不得入內。
日光且熹微之時,蕭恕已趕至安常寺,方住持聽得小沙彌的稟報,還來不及凈面就奔了過來。
寧王在督查那樁賄賂案,怎就查到這里來了!方住持片刻之后的額頭已是冒出了不少的冷汗。
“殿下有何吩咐?”
他仰面看著一旁英挺冷凜之人,誠恐道。
蕭恕輕瞥了他一眼,聞言,只是淡淡道:“你自去做你的。不必管本王。”
方住持急忙稱是,又叫了一個身量高挑的小沙彌為他帶路。
蕭恕緩緩走在布滿潮濕雨水的寺階之上,恍然抬頭,入目的是巍峨聳立的寺殿。
一片片柔云不知何時已飄蕩在了寺殿之上的天穹。
霎時,一記聲音似是傳了過來。
“——殿下來做什么?”
是她,是她的聲音!
蕭恕靈識一空,愣在了原地。小沙彌見他臉色蒼白,便輕聲詢問道:“殿下可是不舒服了?”
蕭恕過了許久才反應過來,穩了穩心神后,只道無事。過了一刻,便道想一個人走走。
小沙彌關切地問了幾句,見他堅持便一步三回頭地走了。
過了幾息,寺院的晨鐘敲起,一聲緊接著一聲,似是鳴徹在了耳畔。
不知為何,他的心也似這只鼓一樣毫無征兆地開始咚咚作響。
“——這是何處的貴人?怎這般早就過來了?”
遠處幾個小沙彌的細語聲入耳。
蕭恕頗覺煩悶,便舍了近路,繞到了后院的山路。
他似游魂一般,毫不目的地走著。
他并不知道為何要這樣,仿佛是冥冥之中的指引,只是覺得他該來安常寺走一趟了。
感知到胸膛之內的心跳沉重,蕭恕微頓住了腳步,倏忽抬頭一望,眼前的正是一只焚了半邊黃紙的香爐。
那黃紙中間似夾了一連紅絲帶。上面依稀寫著字跡,他定睛一看,卻是“蕭沈”二字。
為何,為何會是沈?
他幾乎頭痛欲裂,再欲凝神去望之時,那條薄薄的紅色絲帶已染上了點點星火,剎那之間,被爐火吞噬。
他伸手去握,卻只見漫天的灰燼。
他抓不住……
轉瞬之間,又是她那樣妥帖柔靜的聲音:“殿下,妾身這便去了!
這一次,他仍是奮力去抓,用盡了全身之力,卻只能抓住她一絲絲衣角,然而,頃刻之后,這片暫存的衣角也從他的指縫之間滑落而去。
他抓不住,抓不住她!
蕭恕的心中漫上了無際的悵惘;秀敝,他似嗅到了一股淡淡的香味……
是那樣的淡。
幾乎下一息,便要消散不見。
他愣怔著輕闔上了眼簾。如夢如幻。
……
夜涼如水,一片枯黃的落葉飄到了腳下。月色傾瀉在寺間的小路之上。蕭恕看見自己靜靜地走著,抬眸便見一個穿著一襲銀紫色烏金云袖衫的女子遠遠地站在后院的臺階之上,提著一只素色的羊角燈,往他的方向望了過來。
他一向不喜旁人無端打量的目光,便皺了眉,“這是何人?”
身旁,徐風啞了半晌,懷著訝意看了他一眼,方道:“殿下,這是太子妃啊!
他這才挑了挑眉,唔了一聲,從她身旁走過時喚了句,“皇嫂。”
羊角燈的白耀亮光照得她的臉色莫名發白,她默了一刻,又言笑晏晏地道:“三弟與弟妹的感情甚好,不過分別幾日便是連夜趕來了!
聞言,他并沒有否認。思及她,唇角也不知不覺染上了笑意。
當下,他只想快些見到她,并不想與旁人多言,故匆匆話別。
到時,她的廂門仍是緊閉,可分明早就派人過來稟告過了。許是見他落了冷臉,徐風便快步上前,又同里面的丫鬟道了一遍。
不多時,里面傳來她的聲音:“殿下來做什么?”
飽含不解和一絲難以言明的怨懟。
難道分別了這么多天了,她就一點都不曾想起過他?他來做什么……
他來做什么!
她這個當妻子的難道不知道嗎?
想到這里,他頗覺煩悶,親自上前推開了門。輕而易舉地將目光準確落在她白皙精致的小臉上。
聞聲,幾個下人都顫了一下,不多時,便魚貫而出。
似是見他不宣而入,她便皺起了眉頭。一襲松垮的藕絲琵琶衿上裳襯得她隨性恣意,寬大的袖口輕輕滑落下去,露出了一截白嫩細膩的月腕。但她人卻是正襟危坐著,右手端端正正地持著一支細順的兔毫毛筆。
他眼力極佳,一眼便認出這是她兄長贈予她的那支。她一向只愛用這支,毛筆的握筆處都有了褪色的痕跡。
他分明送了她好幾支成色更好的。卻不見她用過一次……
思及此,他冷哼了一聲,踱步過去。
她這才正經看了他第一眼,許是見他面色沉郁,這才勉強壓唇道:“妾身豈會不想殿下過來?只是殿下諸事繁忙,明日還要進宮早朝……更何況,更深夜重,殿下若是染了寒氣,可如何是好?”
她話說的好聽,說來說去就是不想讓他過來。
蕭恕豈會不懂她?
……今日朔州發了捷報,六弟的親筆書信也是傳了過來,只道一切安好。不日便該回京,也恰能趕上容玉的臨產。
他今夜心情愉悅,便不想同她一般計較。只是勾了唇道:“不早了。歇了吧。”
他已甚久沒有與她同塌,想起從前夜帳之中緊緊伏在他懷中的乖順妻子,說時還隱隱含著幾分期待,心里也愈發勾得心癢。
沒曾想,她卻有些不情不愿。
“外面廂房空出來的廂房還有許多,殿下自己去尋一間吧。妾身一個人已經睡習慣了!
她一口一個“殿下”,一口一個“妾身”,用詞卑懇,語氣卻一點都沒有把他放在眼里的意思。
他煩悶得緊,見她又端端正正地開始抄著經文,一個氣急便過去把她從矮幾上抱了起來。
“殿下……要做什么……我抄默經文是在修身養性,殿下卻要這般膽大妄為!”
她掙扎著,細密的粉拳敲打在他的胸上,見他紋絲不動,她又是氣道:“此處佛門重地,殿下豈能宣/淫?!”
蕭恕把她放到了塌上,瞧了眼她發紅的粉頰,緩緩卻是笑了。
“誰告訴你本王要宣/淫?”
她啞口無言,只是臉色愈發緋紅,他正想壓過去將人戲弄一番,卻無意間瞥見塌下的角落里有一個紙團。
于是,他彎腰飛快拾了起來,見是一團布滿皺褶的草紙,剛要打開……本在塌上無聲置氣的人卻一氣呵成地趿鞋跑了過來。
“蕭恕這是我的!你不許看!”
他狐疑地看了她一眼,幽幽道:“你是我王妃,你的便是我的!
說完,便伸手把紙團舉得老高,她無端折騰了許久也夠不著,便自暴自棄地坐落在地上,撅著粉唇,緊緊瞪著他……
他心想,狐貍尾巴總算是露出來了…輕笑了一聲,便打開了紙團。
上面的確是她的字跡,揮斥方遒,蒼勁有力,還洋洋灑灑地寫了兩段。他生出了幾分好奇,便細細地看了下去:
“蕭恕者,狀似虎,豪長一尺,毛長二尺,人面,虎足,豬口牙,尾長一丈八尺,攪亂荒中。一名傲狠,一名難訓!
“其不可教訓,不知詘言,告之則頑,舍之則囂,傲狠明德,以亂天常,天下之民,謂之蕭恕!
看完,他都要氣笑了!
這分明是《左傳》及《神異經》中記載的上古兇獸“梼杌”的文字。
其不僅是相貌丑陋,且冥頑不靈、態度兇惡。
她竟用來套上他的名字拐著彎罵他!
他真是不知說什么好了,暗自發笑了許久,便道:“這就是你口中的修身養性?本王在自己王妃眼中竟是這般可怖?”
她自知理虧,聞言倒也輕聲細語了起來,忙著替他褪衣除鞋,最后牽住他的手上塌。他并沒有真的同她置氣,把她扣到懷里欺負了一會兒后便也就既往不咎了。
只是他看著她染上了情/欲的粉嫩雙頰,卻也忍不住輕聲笑道:“委/身于我這樣面目可憎之人真是委屈你了。”
說完,低頭看她散著誘人色澤的櫻唇,又輕輕地吻了下去。兩人如此又糾纏了一會兒后,他便同她道,“何時回去?不如明早便隨我回去!”
聞言,她卻開始含糊不清了起來,從他的胸口上找到自己的翠色肚/兜套上,又指揮他把自己的中衣拿了過來。
“再說吧……”她反反復復只有這么一句話拿來搪塞他。
他有些不滿地瞥了她一眼,她卻只當作沒看見,等他勾住了她的衣帶,她“呀”了一聲,這才握住他的手,嘆息道:“三哥哥不要無理取鬧!”
“昨日穩婆看過,容玉算著日子馬上就要臨盆了!不好隨意走動,省得動了胎氣!”
他也任她握著手,思忖片刻,觀著她的眸子道,“她是六弟的妻。我帶她回去做什么?我只帶你回去!”
聞言,她將將褪下去的潮紅又涌了上來,沉吟道:“……我們總不好丟下容玉……況且,三哥哥你一來我便就跟你走了,旁人還以為我非賴著你不可呢。”
他淡淡地唔了一聲,剛端正地躺回了塌上,便見她靠了過來,糯糯地在他耳畔低語道。
“三哥哥,我們來這里,你都沒有送我們過來……等回去,我要你親自過來接我和綰綰!
他聽著她這樣的糯喃軟語,只覺得心間一股暖流涌了進來。剛想同她說,他對她……其實并非是沒有情意……
只是剛轉眼過去,便見她細密的眼睫乖乖巧巧地鋪了下來。
隨之,傳來她細碎均勻的呼吸聲。
他不禁啞然失笑。
想著,來日方長,左右她是他的人,也跑不了了。
只是,轉瞬之間,眼前的畫面一轉……
是一道軍報!
內監細長陰柔的聲音響徹在了耳畔,讓他幾乎傳不過氣來。
“李從知勾結了燕國叛軍一路攻到朔州,一眾軍將腹背受敵,死傷慘重,靖王受了重傷后跌落了山崖,已是不知所蹤,萬死一生。”
聞言,他無法相信!
六弟!他的六弟!
分明前幾日還是捷報,六弟還寫了書信,道不日便要歸來了,他還有容玉,還有未出世的孩子!他才剛及弱冠,一切都還沒有開始!他怎么可以……怎么可以去死!
“不——”他奮力將那道信函奪了過來,但每個字都是那樣的清晰。
萬、死、一、生。
他已是萬念俱灰,站都站不穩。轉過一息,卻是獵獵冷風的索橋之上。
九月生冷的寒風徹骨,他站在一端索橋的一端。而另一端是他的妻子……和六弟的妻。
容玉早已被嚇得魂飛魄散,嗚咽地哭了起來,斷斷續續的哭聲漫上了橋底滾滾的寒江。
而他的妻竟絲毫不曾哭鬧,只是緊緊凝視著他。她的眼神里窺探不出一絲一毫的情緒,只是望向了他。她在期待他會怎么選。
他不知道,他不知道!
而在此時,在一眾黑影的身后,一個帶著盔面的女子終于撥開了人群,徐徐走了過來。
“寧王殿下,選一個吧。”
……來之前,他已吩咐了下去,他的人已將這片橋索都圍住了。一旦落下便可穩穩接住。但再是周密也難言有一疏漏之處。
他不能賭!
六弟已是生死不明,他不能讓他無后……
片刻之后,他不禁將目光移向自己的妻,她卻是早有預料一般,輕輕彎翹起了唇角,是何等的諷刺。
他心痛如刀割,卻是再也不敢看她,把視線飛快挪開,指向了另一個人。
“寧王殿下,果真是重情重義!只是可憐了你的王妃,要裹進惡魚之腹了。讓我瞧瞧,她是真的生的很好看呢……寧王殿下這也舍得嗎?聽說王妃也懷了身孕呢!
那個女人輕笑了一聲,又用小指挑起了她的臉,“來吧。死之前,有什么要對他說的嗎?”
他眼眶之中滾滾的淚已經落了下來,而她的眼眸之中卻是一絲水光也無。
她再也,再也不會原諒他了!
果然,她道:“沒有。”
下瞬,無數海水涌了過來。他看見她的衣袂落了下去……
“——不,冉兒!”他奮力去追,依舊只是她那一片從指縫滑走的衣角。
畫面再次轉動。
一眾太醫跪在了他的面前:“殿下!保不住兩個了!王妃在江里嗆了水,若不盡快下記猛藥,過了今晚,情況便很難言明!可若下了藥,孩子便不可能保住了!殿下必須有所取舍!”
他的衣角漉漉地滴著水。抬眸,雙手全是血。那樣鮮紅,是她的血。
他顫著聲,微頓片刻后,鈍鈍地開口:“我不要孩子……不要孩子……要阿冉!快去!”
“快去!”
“——咚——空——”
大殿之外的晨鐘發出最后一聲沉響。
無邊的光亮一齊涌了過來,天色大亮。
蕭恕猛然睜開眼,汗已浸濕到了外衣,是徹骨的寒冷。他只似也同她一起落入了寒江之中。
下一息,他只覺雙眼一黑,便暈了過去。
……
沈清詞收到兩枝梨花已是一日之后了,快馬送來的人說,崔姐姐明日應就到京都了。
上世,她也是收到了這樣的兩枝梨花。
雖早已知曉,但心中仍是愉悅至極。
沈清詞唇瓣微翹,支頤在案上,看著盛在白玉瓶里的那兩枝梨花,總覺得比別處的更好看些。
原是「落落梨花雨一枝」,她卻是送了兩枝過來。道她雖在異鄉,但也并非形影孤只。
崔姐姐果真是與她心心相印的。想來,岑霖待她是極好的。如此,她便也可放心了。
穗禾不知何時走了進來,看著梨花旁的沈清詞,笑道:“小姐今日嘴邊的笑都沒停過!
沈清詞唔了一聲,捻著梨花的花瓣道:“此番過來,是母親尋我有事嗎?”
穗禾卻是搖頭,同她說起了今日從別處聽來的一樁事。
“寧王的那個外室竟然還有個哥哥,不知他從哪跑了出來,帶著那個外室就去了寧王府,說是討要個說法。為何讓一個黃花大閨女沒名沒分地跟著他……”
“這事不光彩,鬧開了都沒好處。她那個哥哥真是個倔脾氣的,寧王的府兵來趕了也是賴著不走。還同人爭執,不知為何竟還嘔了血!
“寧王呢?”沈清詞疑惑道。人都找上門來了,蕭恕不至于不管吧?
穗禾也是迷迷糊糊地道,“聽說是病了……”
沈清詞眸光一緊,有幾分難以置信,“病了?”
她記得,他的身體一向是不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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