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受了重傷的靈樞張了張嘴，瞟見鳳茶茶投來的幽幽一瞥，愣是在電光石火間變了臉色，“小師弟，都怪我！是我一時昏了頭！”

        少蒼亦是心虛，自然愿意借此混過去：“無事的。三師兄，我還想聽你介紹師門呢。”

        靈樞的恢復能力到底比那暴食之魔強許多，被彈飛后不僅在短時間內原路尋回，此時還能扯出笑容。

        “好說好說，”他指向身后那幾座屋宇，“小師弟你看——”

        聲音卻在半路止斷，少蒼隨著他的指引模模糊糊地看過去，即便是五丈開外人畜不分的目力也發現了問題所在：方才還光禿聳立的幾座房屋坍塌成了一團，由各顧各的孤獨建筑混合成了難分彼此的整體，倒比先前少顯冷清了。

        從廢墟中品出溫情的少蒼眨了眨眼，就聽鳳茶茶的笑聲姍姍來遲：“哎呀，不當心耍過頭了。三師弟，派你清理瓦屑、重整房屋，沒有問題吧？”

        “呃……可以啊……”

        靈樞直覺不妙，附加條件尚未開口，鳳茶茶已然一錘定音：“那麻煩你了。對了，切記我們紅塵煉心派的訓章：戒奢以儉，期間不要使用法術哦。”

        “什、什么時候的訓章啊！”

        “師姐剛設下的，”鳳茶茶重又牽起少蒼，莞顏一笑，“去吧，天明我來檢查進度。”

        背后的三師兄發出無言的喟嘆，少蒼沒敢回頭看他，小步跟著鳳茶茶行進。

        鳳茶茶溫聲道：“小師弟，你不必憂心。紅塵煉心派沒那么多規矩的，不過對靈樞和玄寅稍微嚴格一點，你也能理解我的良苦用心吧？”

        少蒼連忙點頭應是，眼睛卻盯著被鳳茶茶牽住的手，克制著想縮回來的念頭。

        “……師姐，我會乖乖聽話的。”他小聲說，“接下來是要去見誰嗎？”

        “師父常年閉關，其余人不在，就改日再介紹了。夜色已深，師姐先帶你去休息。”

        聞言，少蒼自心底松了口氣。忙累了一整天，總算能夠安穩睡一覺，也不用提起精神應付他人，他的眼皮迅速開始上下打架。

        不過是彈指移動的功夫，他就已經走路歪歪扭扭、腦子迷迷糊糊了，勉強撐出一絲清醒，才沒有直接掛在鳳茶茶肩上。

        他傀儡般跟著鳳茶茶的指示，進屋，上榻，蓋被，閉眼，此后便什么都不知曉了。

        翌日清晨，少蒼睡到自然醒。

        飽滿，充足，愜意。

        他捏著被邊，仰頭望天，發了很久呆，意識才斷斷續續回攏，發現一件奇怪的事：

        為什么能看到蔚藍的天幕？

        他默默坐起，環視四野，答案呼之欲出：因為昨晚睡在野外。

        少蒼：“……”

        這本不稀奇，爬濯污山時，他夜夜宿在山中，與自然親密無間，也是倒頭就睡、安穩而醒，就算終日如此，也能心安理得閉眼。只是他明明記得，昨晚鳳茶茶說為他挑好了住所，當時沒注意，原來這住所竟是露天的么！

        應該……是貧窮的緣故吧……

        少蒼自行作出了合理的解釋，沉默了一會兒，輕聲嘆氣，還是決定追隨師門，發揮節儉克欲的優良品德，繼續摘樹葉果腹止渴。

        不過周圍的紅楓似乎水分不夠，有些干噎，他一面路癡地朝外晃去，一面尋找起新的食物。

        然而附近、乃至這座山上似乎只栽種了楓樹，他放目遠眺，映入眼簾的大片色塊中只有滿山遍野的紅。

        少蒼遺憾于今后食譜的單調。

        忽然，他好像發現了什么，健胃消食的腳步驀地頓住。

        汩汩流水漸響，騰騰熱氣四溢，少蒼朝著那方向走去，存了些后知后覺的疑惑：他的聽覺、嗅覺、包括這夜以繼日使用的視覺，似乎都比剛出拓魔淵之時敏銳了不少。

        可若說是禁制削弱的緣故，他手足處卻依舊無力。

        少蒼難得升起疑問，神游著心思，撥開重重紅楓的遮掩，漫步到水聲與熱氣之前。

        但在那兒的不止他一人。

        “小師弟，師姐沐浴你也要看？”

        層疊楓葉之后，是一池更為糜艷的泉水，宛若嫣紅花朵搗爛后流出的汁液，血色濃艷，連升騰的熱氣都帶出了灼眼的紅。

        血池岸邊，背倚著長發披散、手持竹筒的鳳茶茶，她側頭斜睨，未沉入水中的半身若隱若現。

        她和少蒼對視了好一會兒，才像是敗下陣來，頗沒好氣道：“這樣你都不轉頭？簡直色膽包天。”

        “唔……我什么都看不清嘛。”少蒼無辜回應，要不是鳳茶茶說話，他連這里有個人都不知道。

        “……”鳳茶茶也難得無言，“好吧，與師姐相處也就罷了。你過來些。”

        少蒼猶豫未動。

        “此乃溫泉水，血色不過是礦石浸染所致。”

        鳳茶茶以為他懼于池色，出言解釋，但少蒼仍舊呆立，便輕笑著轉過身，一手搭在岸邊，一手托起下巴，水霧氤氳間曖昧地看著他，語氣酥軟纏綿：“來嘛~師姐還會害你不成？”

        少蒼躊躇許久，終于邁步向前，鳳茶茶甫才勾唇，正欲繼續調戲，就聽他一本正經地抗拒道：“可我不想喝你的洗澡水……”

        鳳茶茶皺眉，突然跟不上他的思路：“誰讓你喝了？”

        少蒼松了口氣，掏出楓葉嚼嚼：“嗯嗯，我可以自力更生解決的。”

        “……”

        即便再沒“眼力”，也不至于天然至此，鳳茶茶瞇眼凝視了他一會兒，認定他在裝傻充愣。

        只是也沒有步步緊逼的必要，她響指穿好了衣服，旋身坐到岸邊，將手中竹筒放在身側，說了聲“坐吧”，便自顧自高挽起長發。

        少蒼也不再說什么，踮腳赤足，微攏下擺，小心翼翼地將腿腳伸進血色溫泉中。他垂頭看著殷紅池面，隱約倒映出他此時的茫然神情，雪白長發自臉側滑落，末尾也浸染在血池之中。

        “舒服么？”

        “嗯……還可以。”少蒼想答不錯，可腿腳處鈍感麻木，既不覺暖燙、亦未感愜意，連原本的期待之情都葬送了。

        ……禁制好煩。

        “師姐，這是什么？之前就看你在用。”他不想鳳茶茶疑心，隨口轉移話題，指著放在一旁的竹筒問道。

        鳳茶茶束好了馬尾，示意他自己看，少蒼便拿到手中。近距離下，他才觀察到那竹筒是由兩部分組成，前長后短、前寬后窄，不全是竹制，只是配色用了青竹，整圈刻滿了細細密密的符咒，兩頭嵌了透明的鏡片。

        “天機門許昀為了討好我送我的法寶，‘觀天鏡’，轉動前筒，可以看到上界仙人的所作所為。”

        少蒼：“……”

        他詫異地側過臉，鳳茶茶回應得理直氣壯：“怎么了？師姐看得正大光明。”

        “呃，我是擔心……仙人察覺后不會降罪嗎？”

        “那應該察覺不了。據許昀所說，‘觀天鏡’的鏡片與濯污山的鎮山神器‘補心鏡’同出一源，既負神器殘力，也沒那么容易暴露吧。”

        “濯污山……還有神器？”

        “自然。你不會以為仙門選徒就那么隨意吧？神器‘補心鏡’，現所懼、焚所思，能渡過考驗登頂者本就百里挑一。”

        少蒼沉默得更久了，一時不知從哪迷惑起。禁制幫他又一次逃過神器陣法或許不再稀奇，稀奇的是連天上仙人都對神器殘力一無所察，他卻能在神器眼皮子底下晃來晃去，連個小小的懲罰都沒遇見。

        魔尊禁制……這么強的么？竟能騙過神器，而神器又能騙過仙人，照這個趨勢，魔尊大人豈不是吊打上仙？何至于委曲求全地沉入血剎河下長眠。

        所以這其中，必有一個為假。

        至于是哪個，還用說嗎？他活著不假，魔尊沉眠不假，那就只能是觀天鏡假。

        深思熟慮完畢，少蒼有些同情地看向鳳茶茶：師姐被人哄騙了，還喜不勝收地把玩了好久。

        “？”鳳茶茶莫名其妙了一瞬，但沒想太多，轉而誘惑道，“小師弟，你也試試吧。”

        ——看我來拆穿這個把戲！

        身負魔尊禁制——雖然有點煩——但能屏蔽幻術法術，自然也能戳破這觀天鏡的謊言，拯救師姐于外人的花言巧語之中。

        “好。”

        少蒼將較窄一端的鏡片搭在自己眼前，無所畏忌地望出去。

        只見眼前景色灰灰蒙蒙，像是一頭栽進烏云中，什么都看不真切，他緩慢撥弄前筒，畫面逐漸變了色彩，質感也從虛幻轉為真實，飄散的煙霧化為黏稠的漿液。

        沒有人，沒有物，唯有濃郁的赤紅倒灌入眼。血色以極其遲緩的速度上下流動，如同沉眠的巨人在徐徐呼吸，少蒼也不由屏息。

        直到一滴搖搖欲墜的血珠無聲斷落。

        “嘶……”

        少蒼下意識捂眼，竹筒脫手墜落，倒扣著浮在水面上。鳳茶茶湊過來關切：“沒事吧？”

        少蒼搖了搖頭，露出水潤的眼睛，示意無礙。

        鳳茶茶放下心，隨口問道：“看見什么了？”

        當然是什么都沒看見，少蒼默默想，瞧了半天，也只有溫泉熱氣騰出的血霧，除了紅，還是紅。

        觀天鏡果然是假的。

        但就這么戳穿么？少蒼呆了呆，那豈不是還要解釋禁制，更麻煩。

        于是他又搖了搖頭：“看不清。”

        這并非謊言，實在真實可信。

        “……這樣啊。”鳳茶茶頓了頓，“那算了，還是我自己用吧。”

        她拾起血池中的竹筒，緩緩說著：“其實我一直想給它改個名字，凡是送到我手里的東西，總要剔去過往關聯，帶上我自己的符號。”

        “你說，改名叫‘觀蒼鏡’如何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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