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小隱
暗殤墮入地獄之時,光輝則重回人間。
梨蕊如霜,盈盈落在青遷衣擺邊,滑過他素白指尖,一陣冰冷卻刺骨而至,單薄身子微微顫抖,愧責道:“都是我的錯。”
雁初攥住他手腕:“怎么是錯了?魔窟害人害己,如今未嘗不是善終。”
他們面前,剪香樓扭曲著丑陋殘骸屈居在原址。仙人宴后,樓還是那樓,院還是那院,只是須臾間天翻地覆、物是人非。曾經至尊的繁華地標,已頹敗成廢墟一片。
無論是至惡的、還是至善的,無論是人心之逐,還是神魔交戰,腳步都已遠去、消匿;如同一場即興的粉墨表演:匆匆上臺,又匆匆離去。陌生剎那成為離殤,離殤剎那化成回憶;黃粱大夢,唯剩下了一片荒涼……
剪香樓四周,來來往往的百姓目光呆滯絕望,僵硬的收拾自己的物什,修葺自己的破屋。
失去了剪香樓,這個小城就失去了靈魂。原來無論是否對錯,存在根植于人心時,就變成了一種習慣和信仰。
“我不殺伯牙,伯牙終因我而死。”青遷濕目,雖然愧疚但少了先前無力的自悲。
“相比那些死去的惡人,可知你又救了多少被囚禁于此的好人。”雁初害怕青遷太過自責,牽起他的手想離開,“善惡總有報,這是天道,不必自責。想想那些因此活下來的人。走吧,小雀兒還等著我們呢。”
青遷卻慢慢抽離手,眼睛沒有離開剪香樓殘骸:“我既已知道自己是誰,至少知道自己擁有的力量,就必須擔的起這份責任。”
千草河,青遷因滄徹而自恨時,曾讓雁初以為稚子柔善沒消失,但現在看來:他終究是變了,眉目間淡泊寧雅被殺伐決然替代,亦或者那是強者自華的氣質。
青遷微微抬臂,雙手扣指時,靈力自風袖間蓬勃張揚,一股驚暴般的力量拔地而起!
剪香樓周圍,損壞的街道和房屋頓時時間倒流,瓦礫飛上屋頂,斷壁重新豎起;除了剪香樓,所有被損壞的一切瞬息間被復原如初。
四周百姓被突至的奇跡震驚,短暫蒙頓后,是滿城沸騰般歡呼。
巨大時空之力,在青遷舉手間逆轉!雁初見識到了比在暗境中更讓人震驚的‘創世之力’,那是比所有殺戮和守護更加強大的力量。
“你說的對,惡終究是惡。就讓這百年剪香給你師娘、綠翹和啞姐做墳吧。”青遷垂下手臂,嘴角流出一線血跡,身子一軟頹然倒下。
“青遷!”雁初臉色驟變,伸臂擁住了他。
青遷幽幽睜開眼:“我沒事,不要告訴小雀兒。”
雁初已將巧遇小雀兒的事告知了青遷。那是在他初入剪香樓時,萬萬沒想到遞送入宴腰牌的竟是小雀兒,她不該在鏡泊湖嗎?
那時情形緊急,雁初來不及多問,只是叮囑她趕緊離開這是非之地,去馨樂閣等他們。后來沒想到小雀兒被姥姥盯上了,又被綠翹救了一命。因果報應,環環相扣。
“好。”雁初橫抱起他,身形驟閃,消失在小巷深處。
寂靜小樓,偏安在落蕊城一隅,得以保全。
推開竹門,雁初望了眼二樓軒窗,琴言設局逼婚的情形歷歷在目,想來有些心酸:也許從最初就不該和她有所牽連,可是命運戲弄糾纏不清,傷彼傷此,皆因自己的優柔寡斷。
一樓雅廳內,凌亂不堪,雁初彎腰撿起地上一支釵鈿,似是看到了一個新娘裝扮的女人瘋狂的摔打著東西,嘆道:“是我誤了她。”
青遷想起剪香樓里嫁娘裝扮的琴言和雁初間的生死糾葛,也了然一切,拉住雁初的手道:“看的出她對你一往情深。當初,我獨自離開山莊,本也是想成全你們。”
“什么?!”雁初一把掰過青遷肩膀,不敢相信的問道,“當初是你獨自離開山莊,并非琴言將你賣入剪香樓的?”
青遷點頭:“是我不慎落水后,被一個船夫賣給姥姥的。從始至終與琴言無關。”
雁初愈加愧疚:“是我誤會了她,否則她也不會瘋魔,枉了性命。”
“我本無意牽連她。”青遷虛弱身子趔趄了下:雖然,我知道當初你給我下的藥,可是我明白,你對雁初的癡情真心,從未怨你。
雁初扶住青遷:“又自責?此事因我而起,與你何干?何況,即便如此,我們也算兩清了。”
“她是唯一知道我會去剪香樓救你的人。可是,此后的重重阻礙和陷進,我怎能不懷疑她。雖知道與她有關,仍無法見死不救;畢竟她的癡情不假,而我不能給予是真。”
“好在你安然歸來,是非對錯算已扯平。只是你當初離開的原因與我所思不同。因為那時你還不相信我嗎?”雁初不解道。
“不,我當時確實是想成全你們,畢竟——”
“畢竟食靈林里傷了我嗎?”雁初心存疑惑,“我原以為這不該是你離開的理由,畢竟一路的患難與共不是旁人能比的。”他頗為遺憾,眼前人真摯承若和不告而別是如此尖銳矛盾,但沒有繼續追問,逼問本就不是他風格。
所以,讓你不告而別的真正原因是什么?
青遷搖頭垂眸:“不要多想。那天醒來,看到你們琴瑟合鳴還有琴言望著你的眼神,便明白了一切。何況我是男子,就算心里怎樣,也不能誤了你。”
“心痛還是不舍?”雁初攬住青遷纖腰,深情相望,“還不承認你動心了?”
這個男人簡直就是天生情種,只言片語就能讓他洞徹根本。熱切赤/裸眼神里,簡直要把人灼傷。
“想不到我們早已心心相印。只恨我顧慮太多,沒有早早表露心跡,否則也不會生出這諸多磨難。”雁初俯首吻下,渴切又深情。
小院一角,荼藤花瓣靜靜落下,婉影如夢……
“遷哥……哥?”小雀兒捂著嘴巴,怔在門口,不敢相信那忘情擁吻的兩人。
二人匆忙分開,青遷臉色緋紅:“小雀兒。”
小雀兒指著二人,語不成句:“你、你們?怎么可能、可以?”
青遷迎向前,一把抱緊,尷尬又驚喜:“此事說來話長。你怎么來落蕊了?婆婆怎么樣,還好嗎?”
聞言,小雀兒臉色陡變,抓住青遷胳膊,淚水在眼眶里打了數個旋,才大聲哭起來:“婆婆,婆婆死了!”
“你、你說什么?”青遷后退一步僵住,眼前短暫一黑后便是惡心難抑的昏眩,本能扶住柱子,喉間血氣翻涌。
“小雀兒先不要說了。”雁初抱住他,心疼不已,“遷現在身子極弱,經不起這事。”
小雀兒也嚇壞了:“遷哥哥,你別難過。小雀兒現在就剩你一個親人了,你可不能有事。”
青遷緩了片刻,還未睜開眼,淚先從眼角滑了下來:“什么時候的事?是我沒有及時帶回鳳凰草。”
“哥哥放心,并非傷臂,更不是鳳凰草緣故。千萬別自責,婆婆死前最怕這個了。”小雀兒不敢再多說了。
她環視了四周,壓低聲說:“這里不能久留,有執棍的人來搜過,我都不敢一直待在這里,帶你們去個安全地方。”
“行者?琴言果然有嫌,只是想不通怎么與慕瑤勾連上了。小雀兒說的沒錯,趕緊離開,免得招惹是非。”雁初抱起青遷,跟隨小雀兒一路離開了馨樂閣。
沿著花溪做船,一行人出城極遠,一直到了山高林密的地方。下船望去,眼前景色震人心肺:高昂蒼翠大山平地里拔起,銀練飛瀑自山頂落下,七彩流光在山壁上流轉,一條歪歪曲曲的小石徑蜿蜒至柴門處……
“小雀兒,這是?”青遷扶著雁初手,勉強站穩在小小棧橋上。
“綠翹姐姐家,煙照軒。”小雀兒向前帶路。一個比小雀兒略小些的女孩,挎著一籃子花迎了上來,兩個丫頭興奮抱在一起轉圈。
“遷哥哥,這就是救了我性命的櫻子。”小雀兒拉著綠櫻的手,引薦給大家。
因緣際會多么奇妙,想不到他們間接救了的綠櫻竟又救了小雀兒。
櫻子手上裹著白布,青遷伏身小心捧起,想起啞姐死時慘烈,黯然神傷:這就是啞姐全部的牽掛、痛苦和無奈。她們原本無需分離,而一切又皆是因他而起。哪怕最無辜的人,只要和他命運糾葛,就難得圓滿。
“我認識你,剛到落蕊時,追著要賣我梨花的孩子。”雁初看出端倪,趕忙岔開話題。
“是你?大哥哥。”櫻子也想來了,接著問道,“綠翹姐姐呢?”
雁初向前摸她頭頂,委婉道:“你姐姐很勇敢,永遠活在我們心里。”
花籃掉到地上,原以為櫻子會像其他孩子一樣,聽到噩耗會失控大哭,誰知愣了片刻,只是茫然轉過身去道:“我帶你們回家。”轉身時,眼淚才悄然流下。
煙照軒,炊煙裊繞。
雁初坐在床沿,俯身溫柔道:“至少今夜,不許你再思慮傷神。知道嗎,每次你力量爆發,看的我都怕死了。”那種獻祭般力量的消耗,太不正常了。
“如果我不是你的‘光之神’,還會害怕嗎?”青遷少見優柔。
雁初眼圈紅了:“真希望你不是,至少那樣不用直面險境。怕我擔心?那么以后動手前,能憐惜我一絲一毫,我也知足了。否則……”
“否則怎樣?”
“否則這身這心,無法再獨活片刻。”雁初摸著自己的胸口嘆道。
青遷伸手捂住他嘴:“別胡說。答應你就是了。放心,我還沒那么嬌貴。”
——可是,你眼里無爭淡然和舍棄之心,才是最讓我害怕的。
雁初心里暗嘆,輕吻了下他額頭:“安心睡,好好休息。”放下紗帳,吹滅了燈盞,轉身走了出去。
堂廳內,小雀兒收拾完碗筷,正擦著桌子,因為俯身脖頸間垂下一個閃銀銀鏈子。
那銀色鏈墜似曾相識,雁初臉色驟變,一把扯起小雀兒,抓起那鏈子端詳了半天。
“若哥哥,怎么了?”小雀兒十分詫異。
“這是哪來的?以前沒見你帶過。”
“婆婆臨死前才給的,說是小時候襁褓中帶的。應該與我身世有關。”小雀兒眼睛亮起來,“有什么不妥?哥哥見過?”
“不,只是看它極漂亮。收拾完,睡覺去吧。”雁初搖頭,心思沉重的向外走:那鏈子竟和明修掛在胸前的一模一樣!
雁初站在檐廊下,仰望這月色蒼穹:世間物成雙入對必有緣故,想必小雀兒和明修間有不為人知的隱情也未為可知。明修是空河前朝太子,因國破罹難而至護身符,心冷孤傲,從不肯輕易向人吐露心聲,更沒聽說他還有個妹妹!
白花灼灼的梨花樹下,櫻子跪在地上,用花鋤掩埋著什么。
雁初走到她身后,伸手清脆的折斷一支梨花,深深嗅著:“好清洌的香,有云霧的味道,果然與凡世的梨花不一樣。”
櫻子趕忙擦干眼淚起身:“大哥哥。”
雁初將花枝放在櫻子鼻下,讓她聞:“是這個味道嗎?”櫻子默默點點頭。
他拉著櫻子手,溫柔安慰:“當初你追著讓我聞你梨花時,我確實沒有任何感覺。因為那時失去了你遷哥哥,心如死灰。可現在櫻子即便心里難過,依然還能聞出花的味道,可見櫻子的內心比大哥哥還堅強。”
櫻子含著淚道:“姐姐走時告訴我:如果她和母親回不來,就不要等了。我知道自己沒那么幸運,但會好好活下去。現在只能埋些花,祭奠她們。”
櫻子懂事的讓人心疼,雁初蹲下抱住她:“姥姥死了,不用再擔心有人害你。以后你有我們。”
“嗯。”櫻子抱住雁初的脖子,終于像個孩子樣哭起來。
紗帳深處,沒有入睡的青遷靜靜聽著窗外談話,一線微光落在眼眸處,瞳孔細密顫著,良久后抬臂壓住了眼睛:“你們放心,我不會在這久留。”他害怕所有的交錯都成傷害。
只是,這個‘世’那么多的悲傷黑暗,是曾經的那個‘我’所希翼的嗎?如果所有的‘得’要‘失’為代價,那創世的意義何在?
極度疲勞和著心塞悲傷,混沌里青遷似乎又回到了暗境破裂的瞬間:
雁初舍身救他,破鏡而死時,看著心愛之人身魂俱滅,在他眼前消失,那一刻他竟有似曾相識的錐心之痛!仿佛生命中曾經有過那般生不如死的痛苦,利刃般穿胸而過。
如果自己果真是創世神,還有什么可以‘舍棄’換取心中的‘得’?
——輪回之命!放棄永恒的神之永生。一命換一命,那是他能想到唯一可舍棄的。
滄浪之水化成的金一及時出現阻止他,瘋狂質問他舍棄輪回永生,值得嗎?
他反問:“是你曾勸我為愛覺醒,現在愛將逝去生不如死,現在勸阻不覺諷刺嗎?”
金一無言相對,他放手讓他離開,是希望他向陽而生不是飛蛾撲火,可是,行將就木的他已無力阻止,也深觸了自己心中遺憾,自知徒勞。確切的說,無論過去還是現在,他都無力阻止神尊決定,不過是個痛苦的旁觀者罷了。
青遷最終決絕的舍棄了輪回,換回了雁初的重生。自以為珍重的,努力去守護了,應該不會再有那樣深切、莫名的遺憾吧?
——只是那遺憾究竟是什么,根植在靈魂深處,痛不欲生的顫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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