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去了太上老君的大赤天宮。

        大赤天宮一十二殿，殿殿相護，有一太清殿，是專門儲存奇書藥典和上古神書之地。而她要尋的，是被封禁的上古神史《神紀》。

        她本應去司命府，或偷或搶，去尋記錄仙神來歷的南斗生死簿，可若真如黎兮所說，那里她卻去不得。

        “神主來了，老君正在兜率宮煉丹……”大赤天宮值守的天兵一看到她，隨即去了攔路的天戟，放她入宮。

        入了宮門，徑直朝太清殿而去。

        經過幾彎復道回廊和幾潭清池，太清殿便出現在眼前。

        殿外有天兵駐守，看到她似如臨大敵，雙雙對視一眼上前攔住她腳步，“神主，此處老君吩咐過，誰都不能進。”

        她低頭看了眼橫在身前的天戟，指尖微動，定身術法徐徐入身，幾位天兵瞬時僵了身子，眼睜睜看著她推門而入。

        殿內，琉璃架平地而起，重重疊疊，層層落落，連穹宇之上也密密嵌著。

        琉璃架上布著各色錦繡書帛，如星辰遍布，眼花繚亂。

        她靜立，默念探物決，久久，卻未有動靜。她環視四周，不禁才反應過來，既是禁書，又怎會讓她輕易尋得。

        她依著老君的習慣猜他會將書藏于何處，憑眼力一一去尋，一步一停，一書一閱。

        層層，架架，扇扇……

        可半殿書籍掃視而過，卻一無所獲。

        突然，在方入殿最不顯眼的角落里，一本僅有一指寬的書冊落在她眼里。

        那書書梗處破損不堪，字跡模糊不明，裹雜在琳瑯滿目的奇書中，暗淡無光，令人毫無翻閱的興趣。

        她走過去取出，見污穢遮住書名，翻開看確是一本庸書，記載的皆是些奇譚異志。

        她正要放回，手中卻突然遲疑，試著施下解術。

        平平無奇的書冊瞬時在掌心泛著金光，金光盡，書面上顯現出‘神紀’二字。

        她捧著書，靜默站在原地，久久，未有動作。

        尋了許久終有所獲，可此時指尖卻如千貫重，這薄薄的紙頁一時竟沒有氣力翻開。

        她猶疑，遲待……終是翻開。

        “你總不想，一直活在別人給你造的夢里。”許久，她對自己道。

        纖指輕落，書頁翻開，循著書錄翻至洪荒史，金光映至浮空，字字撰文映入眼簾。

        ……魔族大敗，退至西北之地幽冥淵。

        帝后率天兵返回天宮，不日，天后便產一子。其子，汲西北之地媧皇之靈，為萬世后毀滅天地之災而生。

        天帝封，平天公主，以一人之身，齊三十六天……

        書被重重合上。

        她闔目，面色靜淡看不出神情，只有那睫羽輕顫，和緊握卷冊發白的指尖……

        原來……都是真的……

        她不禁細細憶起過去……憶起她自幼見到八方神君，便得父君令不必行禮；憶起她和黎兮打架，從來只有黎兮受罰；憶起天宮每每得了好的物件，別的宮不說，父君總是先送入平天殿……

        這一切，其實早有了端倪。他是天帝，是規正、嚴厲、視天規為首重的天帝，豈會無緣由地許一人特例橫行。

        可她溺在無邊跡的寵愛中，不肯多辨，糊里糊涂數百年。現在想來，這過去的容與縱，是交換，是條件，是他們用看死物的目光看她，不與她計較罷了。

        是啊，已經定了天命要去赴死的神，憑她鬧一鬧，又有何妨呢？

        她就像一只命不久矣的病犬，過去百年，在他們眼里像是臨死前的嗚咽和掙扎，而他們在旁另眼瞧著，縱著，看她笑話……

        也是，哮天犬偶生病時，二郎真君對他也是許多包容，還會有仙丹吃一吃，仙草養一養。

        可笑，真是可笑……她笑著，眸色卻一如月色清涼。

        殿門外忽傳來動靜，下一瞬，書冊從手中飛出，落在來人手中。

        “添兒……”

        “老君果真在書上設了禁制。”她回身，太上老君站在殿門口，手中正握著《神紀》。

        她看著老君，字字問，“為什么？”

        太上老君見她面色無波，憂慮更甚，邁步向她走近，“我知你終有一天會知曉，可未想，會這么快。”

        “添兒，神生亙古，你卻命苦，與眾神不同。瞞你，只是想你在這短暫的神生中，有快樂可尋。而不是一出生，便是死相。”

        老君的話令她的強撐頓時四裂，無跡可尋。

        她欲重拾起面上平靜，眼淚卻不受控地淌下，她低頭，抬手抹掉，說話的聲音極輕，“可我，寧愿從一開始就知道真相。”

        而不是樂呵呵地活在你們的憐憫中。

        那憐憫摻著冰晶，冷冷的，化成冰刺，針針穿過心口……痛的她，喘不過氣來。

        話畢，她使了瞬身術，轉瞬便在殿中消失不見。

        “添兒！”老君蹙眉望著她離開的方向，憂容滿布。

        只瞬時，她便現身在南天門。南天門由重兵把守，天門兩側守著數十名鎮天大將，各個執戟懸鞭，持刀仗劍，面容可怖，仿若閻羅。

        可此時，她卻顧不得這些彪悍威武的天將，只想逃離天宮。

        她邁步朝南天門走去，一身水紋波羽衣隨風獵獵，似沉海翻滾，活了一般。

        這本是番極賞心悅目的美象，可那張臉卻布著冷意與距離，令那沉海不再鮮活，仿若死水。

        為首的天將鐘英看到她來，想是這天宮最潑皮的所在來此處尋樂，上前率先開口提醒，“神主，未得天帝令此處不可通過。”

        “我若偏想過去呢。”

        鐘英行禮的手臂一僵，直了身子道：“那就別怪小仙逾矩。”語罷，身后十數天將手握兵器，皆掉轉身朝她橫攔。

        她看著此象，未言，掌中卻緩緩化出一方素土色的塤，狀如梨，上尖下圓，無雕花，樸拙無華。

        指落六孔，塤嘴輕抵唇邊，便聽嗚咽之聲縈繞南天門上空。

        只見方才還頂天立地的鎮天大將，此時皆雙掌緊抱腦袋，繳械投降，他們躺倒在地掙扎不休，口中嗚鳴，似在遭受難以承受的苦痛。

        鐘英跪地，強忍痛開口勸服：“神主如此做，是在違反天律。”

        “是又如何。”她邁步，未有絲毫猶豫地，踏過南天門。

        身后，有刃力朝她逼來，她側身避過，見是鐘英手握大刀襲向她。她掌心化力正欲迎上，便聽，“平添，還不住手！”

        她側頭，果見天帝率天兵而來。

        “父君來了。”她喚，脊背卻挺的筆直。

        五彩祥云落地，天帝站在幾步外擰眉望著她，神情是未曾有的嚴厲和……失望，“你重傷黎兮，現又大鬧南天門，還不認錯隨我回去！”

        此一番不痛不癢的呵斥，在平添聽來真真諷刺。如她今日這般行徑，擱常人早已鎖入天獄，天刑伺候。

        父君對她，果真是‘縱極’。

        她云淡風輕地掃了眼圍在周身的天兵，開口道：“你不如放我離開，我再不會回天宮的。”

        天帝蹙眉，“你既已得知一切，怎能甩袖拋下肩上重責！”

        她仰首望著這三界最尊貴的男子，似失望，“在父君眼里，我果真只是救這萬世的利器嗎？”

        天帝嘆，“平添，天命既定，何不受之。”

        “父君讓我認命？”她蹙眉，掌中袖衣被緩緩攥緊，雙拳似承了怒火，在袖間微顫。她呢喃著，似在問自己，“……可何為天命？”

        她胸腔起伏不定，似忍至極致才泄聲道：“是我生，便注定何時為死嗎！！！”

        “平添，父君知這一切對你太過殘忍，可你要記得你是誰。父君哪怕再心疼你，卻更知神之職責。這三界不能亂，這萬世不可終結！若這萬世需要，是我，或是你，又有什么可惜？”

        她的視線緊緊落在他面上，望著他許久，才似閑談般開口，字字誅心，“父君說的端正，口口聲聲維護三界，卻字字維護你的權力。你怕這萬世不再，卻更怕三界亂，天帝之位虛置。”

        “可無論如何我都是你的倚仗。三界安，你借我的身份歸化女媧氏族；三界亂，你需仰仗我，在萬年后的滅世之災前甘愿以身赴死。”

        平添笑，那笑意淺薄，如萬穹空中的薄云，風一吹便散掉。

        “其實一開始你若告訴我，我便不會掙扎分毫。可你，明面上縱我容我，實際卻利用我。我當你是我尊敬的父君，你只當我是維護你權力的利器！”

        天帝的手猛地收緊，雙目圓睜，胡須微顫，“平添……”

        “今日，我是不會隨你回去的。”她定聲道，言語堅決。

        塤音再現，只不過此次，她再未收力。

        法力漸盛，嗚咽之聲大漲，幽怨似天地長哀，聞者震徹心神，四肢難立，五識不明，如墮混沌，不竭不盡。

        眼見著眾天兵神識不明，再難支撐下去，一一倒地沒了動靜。

        平添正要抬腳離開，卻忽見一烏發黑須，身著藍袍、頂負圓光，身披七十二色的大神憑空而至，擋在她面前。此人得道，法力高深無邊，絲毫不受塤音所擾，正靜立著打量她。

        平添警惕的看著他，詢：“你是誰？”

        塤音一停，眾天兵便恢復幾分神智，見到來人皆掙扎起身，喚：“原始天尊。”

        極道之尊，至尊至極，故名天尊。

        一眾天兵日日操練，此時卻輕易擊潰在一小女子手中，此一幕還恰被天尊看到。天帝失了顏面，面色卻坦然，上前禮聲道：“不知天尊大降，緣何而來？”

        元始天尊自當方才一切從未入眼，閑談般，“途徑此處，覺神力動蕩便來瞧一瞧，原是這小女兒在施法。”

        他看向平添，似夸贊，“年紀輕輕就有如此凈澈神力，若精心雕琢，定前途無量。”

        天帝知天尊何意，遲疑幾分，隨即道：“還請天尊代為管教。”

        原始天尊點頭，應了下來，邁步朝平添走近，幾步便站定在她面前，笑問，“你可愿隨我去玉清境，原始宮。”

        平添蹙眉，戒備后退，“不去。”話音方至，她轉身欲逃，下一瞬卻有鎖神鞭從身后纏上，將她緊緊禁錮在原地，動彈不得。

        她掙扎，卻只覺鎖神鞭纏的愈緊，法力也似出走，分毫使不出。

        見掙扎無果，她索性不再動彈，瞪視向元始天尊，“你既詢問我意見，便該尊重我的選擇。我說了，不去原始宮。”

        “那是本尊令你誤會了。”元始天尊笑道：“自始至終，你并未有選擇的余地，本尊，只是客氣一番罷了。”

        平添一時愣住，她從未見過如此年長的大神講出如此不顧臉面的話來。

        她再次掙扎起來，拼命想要掙脫。天帝見此，朝她走去，言辭沉重，“天尊既肯收你，今日起便去玉清天習法思過，不得令，不得出三十五重天。”

        語罷，再無多言，轉身便離開。

        平添看著天帝率一眾天兵離去，突然便不再掙扎。

        是了，只要不在天宮，在這天地何處又有何區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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