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三零章 秋
承平元年的中秋,是一個陰雨天氣。
葉母和虛子憐,今日都會出城來到九郭山,和葉玄一起,守候在葉凌的墓旁,度過這個本該一家團圓的節日。
自上次令安原來了之后,葉玄的心緒就變得異常沉悶,時常一個人靜靜的發呆,利無極見了,也不敢多問,這兩日的廬舍,明顯安靜了不少。
今天,葉玄知道母親會來,所以早早便讓利無極在山坡上等著了,看見車架來了之后,他們就下山去迎接。
葉玄手里握著筆,正想要寫點什么,穿著一身雨具的利無極,就拖泥帶水的小跑了進來,抱了抱拳,開口道:“郡公,老主母來了!”
葉玄聞言,擱下筆,抬頭看了他一眼,不咸不淡的說道:“你是府上的府衛,以后還是叫我小郎吧!另外,把那個‘老’字也去掉。”
利無極撓撓頭,尷尬的笑了笑,道:“好的,小郎!”
葉玄微微搖了搖頭,沒再說什么,起身穿上雨具,領著利無極出了廬舍,向著山坡下走去。
九郭山不高,坡勢也不陡峭,山上沒有什么高大的樹木,所以視野開闊,一眼就能從山腰直望山腳。
廣闊的山野間,只有葉玄和利無極二人,他們倆已經在此住了三個多月了,要說現在誰最了解葉玄的生活習慣和品行,當然是非利無極莫屬。
往日里,利無極都是稱呼他“公子”或“小郎”,稱呼母親為“主母”,但或許是近日以來自己的臉色太過于可怕了,所以才讓這個忠實的府衛變得格外小心翼翼起來,就連兩人間的稱謂都被改成了尊稱。
葉玄扶著斗笠,迎著細細的秋雨,走在山坡上,一邊這樣想著,一邊對身后的利無極道:“利偏尉,你去過建康嗎?”
利無極搖了搖頭,道:“卑職沒去過。”
“父親他去過吧?”
利無極點點頭,回道:“嗯,老爺去年的時候曾去過建康,是跟著越王殿下一起去的,只不過那次有林將軍護送,卑職沒有跟去。”
葉玄沒再說什么,從他們住的廬舍,到山下并不遠,因為通往山間的路崎嶇不平,所以車架沒有辦法直接駛到山腳,他們二人下山后,還要沿著一條小路向前走出二三里,才能走到可以停車的官道旁。
如今母親出行,一切從簡,尋常不會讓府衛跟隨,有時候為了清靜,甚至連貼身的丫鬟也不帶,所以,蜿蜒的山間官道上,就只有這么一輛車架,顯得有些空寥。
葉玄二人從小路走上了官道,不遠處的車架也搖搖晃晃的向他們駛過來,最后靠邊停下。
車架剛剛停穩,丫鬟小欣就從里面掀開了簾幕,看著等在官道邊的葉玄,笑道:“景之小郎君走了這么遠,身上都淋濕了!”
葉玄搖了搖頭,笑著道:“沒有的事,來,娘,我扶您下來!”
小欣一個人先出來,撐開紙傘,擋住了簾幕前的風雨,葉母這才出了車架,在葉玄的攙扶下,下到了地面上。
虛子憐讓小欣護在葉母身邊,自己則撐著另一把傘,跟在身后。
一行人踩著有些泥濘的山間小路,一步一步的向著山坡上的廬舍走去。
廬舍中的一間屋子,早已被干凈整潔的收拾出來,三人進來落座后,葉玄便吩咐利無極去隔壁屋子生一堆火,燒些熱水泡幾杯茶。
葉母坐下后,幫葉玄理了理額角被雨水沾濕的散發,輕嘆一聲道:“我兒在這里受了不少苦吧!”
葉玄笑了笑,搖頭道:“不苦,這里安靜,正好也能一個人想清很多事情,倒是母親,要多注意休息,多吃一點,不能再瘦了!”
葉母擺了擺手,笑道:“這幾日好多了,子憐做的桂花糕很好吃,我這幾天吃了不少!”
葉母正說著,虛子憐就打開了剛剛小欣提進來的食盒,一時間桂花香味在小屋內彌散開來,再夾雜一抹糕點特有的甜酥氣息,直觸味蕾,令人食欲大開。
葉玄接過一塊虛子憐遞來的桂花糕,一邊吃一邊裝作不經意的問道:“對了,娘,您知道河東柳氏嗎?”
“柳氏?你問這個干嘛?”
葉玄搖搖頭,道:“就是隨便問問,您不知道就罷了!”
葉母沒有多想,稍稍沉吟了片刻后,說道:“柳氏是河東郡望,怎么可能不知道呢,一門三侯,即便是在中原的時候,也沒有幾個姓是能蓋得過柳氏的!”
“那現在呢?”
葉母輕嘆一口氣,搖了搖頭,道:“現在不知道了,到荊州之后,娘就沒有關心過這些事了!不過,柳氏和王氏都是南渡較早的望姓,在江南也有旁系根基,中原沉淪,想必對他們的影響不是很大!”
葉玄聽聞,了然似的點了點頭,從母親的話中,他能聽出一絲感慨和無奈。
曾經在洛陽的時候,梁縣公府雖然沒有柳氏那么深厚的根基和底蘊,但憑借著葉虛兩家在軍中朝中的影響力,絕對有著和柳氏斗法的實力。
但永嘉六年,洛陽陷落,葉家軍和虛家軍幾乎全軍覆沒,縣公府自然失去了最大的依仗和臂膀,即便吳王登基時,爵位被提升了一級,這也不過只是個名號而已。
如今的葉家,是真正寄人籬下的時候,又有何能耐去對付一個連越王都覺得棘手的柳氏呢?
葉玄輕輕嘆了口氣,沒再多說什么,他也只需要知道,在母親眼中,柳氏是一個怎樣的存在就夠了。
葉玄不多問,葉母自然也不會多想關于柳氏的事,不一會,話題又轉到了家長里短上來。
葉母和虛子憐今天要在這里呆到天黑前,才會回城去,飯菜也都是裝在食盒中,直接從家里帶過來的,雖然只是一些清淡的蔬菜素食,但勝在新鮮,依然美味可口。
傍晚時分,秋雨已驟,西邊映出紅紅的落霞,臨行前,葉母讓葉玄獨自攙扶著她,去陵墓前轉一轉。
四十二株青松前,兩人踩著松軟的草地,一路向著山腰上的那塊大理石墓碑走去。
葉母在墓碑前停下,輕輕的撫摸著碑上的銘文,眼中漸漸泛起了淚光,一陣晚風吹來,青松搖曳,發出陣陣嗚嘯,正如那首曲子的開篇一般。
“山間風入松......”
葉母看著這眼前的一幕,仿佛想起來什么過往一般,眼角帶淚的輕輕笑了笑,隨即擦掉淚水,看向葉玄,道:“玄兒,你心里有什么事,就和娘說吧,一個人埋在心里,很累的。”
葉玄沒有搖頭否認,知子莫如母,自己有心事還是沒心事,不可能瞞得過母親,想必這也是她沒讓虛子憐跟來的原因吧。
只是,他原本還在考慮,是不是等一切都準備妥當之后,再告訴母親自己的決定,現在看來,是沒有必要了。
于是,在父親的墓碑前,他雙膝跪在了泥地里,看著葉母,道:“娘,孩兒想去建康!”
“想去建康?現在?”葉母有些疑惑的問道。
“嗯。”葉玄點了點頭。
“三年服孝未過,為何想去建康?”葉母的語氣中沒有責備,因為她了解自己的孩子。
葉玄抬起頭來,眼中帶著淚水,道:“娘,爹其實是被人陷害的,爹其實是死在了自己人手上啊!”
葉母聽聞,渾身一僵,聲音顫抖的問道:“什么......怎么回事?這到底是怎么回事?”
“軍中有奸細,才讓我們暴露了行蹤,被肅甄部重兵埋伏,父親為了救孩兒,沒有等援兵會合,這才殉國的!”
“奸細?”
“是,朝中有人在暗中勾結肅甄部,這一切,都是一個局,一個設好的局,爹就是被設下這個局的人,給害死的!”
“這......是真的嗎?你是如何知道的?”
“千真萬確!是令將軍拿著序右使的信,親自來告訴孩兒的!”
“誰?到底是誰害死他的?”葉母的兩只手緊握成拳,顫抖不止,顯然壓抑著極大的憤怒。
若葉凌真是戰死沙場,她的心里除了無窮的悲哀和傷痛之外,最多也只剩下一絲“天意如此”的心酸與無奈。
但這一切卻是一個局!一個被人精心編織好的局!
他是被朝堂中的自己人出賣了,原本的結果根本不該是這樣,原本他是不必死的,原本......
許許多多的原本,將那些無奈與心酸瞬間化為無邊無際的冤屈與怒火,也讓她第一次真真切切的感覺到了仇恨的滋味。
戰場上,光明正大的對手,不可怕,也不可恨,有時候甚至可敬,但躲在暗處,出賣自己人的奸細敗類,永遠都是最無恥,最可恨,也是最沒有底線的。
“孩兒現在還不能確定!”葉玄搖了搖頭,道:“但孩兒一定會查出來,讓他們血債血償!”
葉玄沒有說柳氏,因為他知道,在母親眼里,這個敵人太過于強大了,除了會讓她擔心之外,起不到絲毫作用。
葉母深深的吸了兩口氣,讓情緒慢慢平復了一些,看向跪在她面前的葉玄,道:“所以你才想要去建康?可就算如此,也不用這么急吧?”
葉玄搖了搖頭,道:“孩兒不急,十年二十年,誓要報此血仇!但孩兒擔心,他們還會對五營軍不利,叔父和景恒還在前線,若是不盡早除去那幫畜生,他們也會有危險!”
“這件事,越王沒有什么安排嗎?他應該也是知道的吧!”
“此事殿下已經知道了,但沒有證據,他一樣不能拿對方如何!”葉玄咬著牙,接著道:“而且,父親的血仇,若不是孩兒親自去報,還有什么意義呢?”
葉母長長的嘆了一口氣,蹲下身來,憐惜的為葉玄理了理散發,淌下兩行淚水,柔聲說道:“我兒長大了呢!你想去,就去吧,娘永遠都會支持你的!”
“娘......”
葉玄哽咽著,任憑母親將他攬在懷中,淚流滿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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