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六七章 陳斯
葉玄和趙方在邵為的示意下,這才收起心中的疑慮,走到主將營前,脫履著襪,跟著一同進了去。
營內鋪有葦席,即便是冬天,踩上去也絲毫不覺得冰涼,一進帳內,首先映入眼簾的,便是那帳內正中央的一座沙盤,稍加留意,便能發覺這是南陽至洛陽一帶的沙丘地形。
再向里去,對著營帳正門,是一方高出的階臺,上置一烏木案,有幾卷竹簡和布帛書籍陳列其上,則是主將位,而席案之后,還有一展屏風,將營帳內隔出一小方空間來。
除去主將位外,帳內兩側還置有兩個賓客席位,只是長久沒人來,席案前的蒲團席已經被撤走了。
林瀟云進帳后,并沒有坐下,所以隨后進來的三人也都立于營帳中央,一言不發,靜候著林瀟云的示意。
“剛剛那是對你們的考校,還不錯!”林瀟云簡單向兩人解釋了一番剛才帳外發生的一切,便不再對此事多言。
“從今日起,你們二人便是我林字營的將士!”林瀟云的神色極其嚴肅,使得心中欣喜的葉玄和趙方二人,只能抑制住笑意,跟著露出肅然的神情,他接著道:“介于你們二人身份特殊,將由我來親自安排你們的去處!”
見兩人眼中閃現著期待的神情,林瀟云又道:“葉玄從即日起,為將營掾屬,隨本將運籌于帷幄,趙方編入衛兵什,聽從陳斯調度!”
趙方的眼睛一亮,顯然是對這個安排十分興奮,激動的抱拳行禮,道一句:“謹遵林將軍命!”
但葉玄卻有些不情愿,掾屬一職,說到底不過是將帥的幕僚而已,職務所在,同左右使一樣,出謀劃策,安置后勤輜重。
若是遇上有勇無謀,學識見識不高的將帥,掾屬或許還有著舉足輕重的作用,但碰上林瀟云這樣的主將,其后大軍又有序右使和蘭左使坐鎮,這將營掾屬也就是一個清貴閑職罷了。
葉玄原本想著能領一小支兵馬,上陣殺敵,可卻得到這樣一個安排,難免心中有些苦悶,于是想著是否能再爭取一下,稍有躊躇后,抱拳施禮道:“屬下愿領兵殺敵,沖鋒陷陣,不甘如此安排,還望林將軍成全!”
林瀟云看著葉玄,挑了挑眉頭,笑道:“這么快就忘了葉公臨行前說的話了?”
見葉玄不說話,林瀟云最后也補充了一句:“因你身份特殊,此事我已稟明越王,毋再多言!”
林瀟云語氣不容反駁,這才算是將此事一錘定音了。
出帳后,在帳外等候他二人的已不再是張老九了,而是那個滿面書生氣的親兵——陳斯。
葉玄沒有在意這些,也沒有心情去管這些,倒是趙方因為進帳前的事,心中還有些戚戚然,看到陳斯都想繞開走。
陳斯見葉玄出來,主動上前,一臉正經的拱手道:“葉掾,林將軍令,今日起,屬下將跟隨于葉掾身后,以供差遣!”
葉玄有心無力的回禮,道了一句:“有勞了!”
心中卻暗暗道:“說是供我差遣,實則是護衛之職吧,林將軍還是信不過我的武藝啊!”
而葉玄想的也絲毫沒錯,在林瀟云看來,葉玄大病初愈,而且跟隨令安原學習劍法也僅有一年時間,還似從前那般上陣殺敵,著實太過危險了,把武藝高強的陳斯安排在他身邊,也算是對葉公有一個好的交代。
葉玄微微輕嘆口氣,抬頭見天日還早,也便不急著回到住地去,于是悠然邁開步伐,在曲邑小城內游走起來,一邊參觀參觀林字營的將士風貌,一邊也當散散心。
一年前,他重傷致病的那次,雖然在林字營內住過一段時間,但那時的他,也僅僅只是意識清醒而已,對于林字營內的一切,都沒有絲毫印象。
因此,既然已經作為了林字營的將營掾屬,還是多了解一番為好。
曲邑這座小城在經歷了多年的動亂后,大體上依然保持著原先的模樣,不過只是在一些坍塌的房屋基礎上,多了一些林字營將士搭建的營帳,而至于原先鮮卑人搭建的氈帳,則通通被拆掉后,又付之一炬了。
因此,行走其間,還能明顯看到小城中的街道與窄巷,甚至還能辨認出以前的酒肆和門鋪,若是將城中四處忙碌的林字營將士換成普通百姓,倒與尋常的小城邑沒有多少區別。
陳斯見葉玄并不回住地,也不多問,只是按著腰間佩劍,緊緊跟在他身后三步之地。
小小的趙方見罷,也學著陳斯的模樣,按著短劍,緊跟在陳斯身后。
于是,三人間隔著相同的距離,幾乎成一條筆直的直線在小城中晃蕩,走在最前面的葉玄步伐悠緩,神情怡然,走走看看,見到城墻上臨時搭建的碉樓時,還會停下步伐,仔細測算一番。
而他身后的陳斯和趙方,則腳步沉穩,一臉肅然的表情。
所幸是葉玄起初沒有回頭,并不知曉他身后還跟著兩人,更不知道這兩人竟是這番模樣,否則一定會倍感拘謹的。
然而,如此特立獨行的三人還是引來了不少異樣的目光,這也才讓葉玄疑惑的回過頭去,看到了身后一臉正經的陳斯和趙方。
“你們跟著我為何?”葉玄眉頭一挑,不禁苦笑著問道。
陳斯仍舊是一本正經的模樣,抱拳道:“稟葉掾,在下奉林將軍之命,追隨于葉掾左右!”
然而,還沒等葉玄嘆出氣來,最后面的趙方也學著陳斯的模樣,抱拳行禮道:“稟葉掾,小弟......在下奉林將軍之命,歸于陳伍長調度,追隨于葉掾左右!”
葉玄聽罷,徹底無語的笑了一笑,搖了搖頭,不禁覺得眼前的這個陳斯雖然武藝高強,但實際上就是個一根筋的性子,絲毫不懂得變通。
不過話又說回來,葉玄對此也能理解幾分,作為將營親兵,的確是這種性格執拗的人更為可靠。
正當葉玄緊皺著眉,盯著眼前的這二人時,身后卻傳來了漸行漸近的馬蹄聲,最后伴隨著戰馬的一聲嘶叫,慢慢在他身后不遠處停了下來。
葉玄聽罷,些許詫異的回過頭去,卻見一個和自己年紀相仿的林字營小將騎在馬上,肩披白袍,腰佩短劍,俊朗的眉宇間滿是英氣,正用疑惑的眼神打量著自己。
沒等葉玄開口詢問,卻見那年輕小將的目光最終鎖定在了陳斯身上,淡淡的問道:“陳斯,你為何不在將營,這位郎君又是何人?”
陳斯上前一步,恭敬的抱拳行禮道:“稟虞偏尉,葉郎君為林將軍新辟用的將營掾屬,在下奉主將之命,追隨于葉掾左右!”
那白袍小將聽聞,看著葉玄的眼光不禁一亮,匆忙下馬,在葉玄驚訝的目光中俯身一禮,笑道:“葉郎君大名早有耳聞,今日終于得以一見!”
“虞偏尉高抬了!”葉玄雖然心中疑惑,但還是淡淡一笑,拱手回了一禮。
偏尉一職,在軍中稱得上是中堅將官,常任千夫長之事。
在五營軍內,主偏將之下設有三名校尉,校尉之下則又有三名都尉,而都尉轄制三名偏尉,再往下,則是百夫長與什長。
葉玄為將營掾屬,歸于主將直轄,雖然品級不高,也無調軍之權,但在軍中的地位卻還在都尉之上,因而即便拋去對方識得自己這一點,偏尉主動向掾屬行禮,也是應當的。
不過,葉玄聽聞對方的姓氏,再加上這小將的年紀,也知道了此人應當是有所背景的。
因為偏尉一職,說高不高,說低也不低,在軍中執掌千人,對尋常人來說,若沒有軍功和一步步積累下來的威嚴,是坐不到這個位置的。
葉玄依然在上下打量著眼前這個白袍小將,但聽對方主動道明了來意:
“在下虞青,日后若葉掾有何疑問,盡管來找我便可,今日聽聞林大哥歸來,特來匯報軍務,恕不久陪!”
說罷,虞青笑著向葉玄行禮辭別,一個箭步上馬后,向著主將營飛馳而去。
而葉玄則望著那個遠去的背影暗自疑惑道:“虞青?我記得越王在復姓司馬前,也姓虞,這兩人莫非......”
雖然心中這么想著,但葉玄也沒有打算去問身后的陳斯,畢竟此事和越王有些關系,問他不如直接去問林瀟云。
“虞偏尉不駐在城中嗎?”
關于那些私事,問出來確有不妥,但關于虞青的駐軍地點,則是公事,葉玄作為將營掾屬,還是有權力知道的。
陳斯一邊跟在葉玄身后走著,一邊道:“虞偏尉奉林將軍之命,率五百將士駐扎于云山,并不駐在城內!”
“云山?”葉玄驟然定下腳步,回頭望著陳斯。
“不錯,洛陽之戰前,我軍在云山附近探得一處鮮卑部落......”
陳斯以為葉玄并不知道云山的事情,于是便將洛陽大戰前關于云山的所有過往通通講述了一邊。
葉玄雖然此前從葉坤那里聽到了一些關于此事的經過,但葉坤畢竟是安字營的將士,也只是出面調解雙方,避免了一場誤會而已,至于后續的事情,他知道的并不如眼前的這個陳斯多。
“云山現在還算安寧吧?”葉玄聽罷,開口問道。
“因為林將軍下過軍令,不得侵擾云山的伊婁部,所以云山一直頗為平靜,虞偏尉此番前來,想必也應當是向林將軍申請調回城內的!”
葉玄聽完,也不禁長舒一口氣,欣慰的點了點頭,低聲道一句:“那就好,是可以調回來了!”
兩人一邊走一邊聊著,這其間,葉玄也詢問了一些陳斯個人的情況。
陳斯,字季賢,今年十九歲,比自己還大上一歲,出自宜興陳氏,兒時家教頗為嚴厲,專習武藝,對于詩書禮記也多有涉獵,三年前于荊州投身五營軍,被編入林字營麾下,因為身手出眾,一年前被林瀟云調為將營親兵,任伍長之職。
葉玄對于陳斯的武藝,本就頗為服氣,所以聽完后,也不禁對眼前這個看上去秀氣的親衛有些刮目相看。
三人又在城內晃悠了一段時間后,直到酉時初方才回到了居住的小院內。
回去后,陳斯也因為林瀟云的軍令,忙著將自己的鋪位搬到了小院中的偏房中,與葉玄和趙方二人住在了一起。
不過就在陳斯忙著搬來搬去時,葉玄卻在陳斯的行李中發現了一個有趣的東西,一個明顯不適合與戰場的東西。
待陳斯一切都忙好之后,葉玄借著進屋串門的空檔,拿起木案上的一個陶塤,端詳了片刻后,問道:“季賢兄也懂音律嗎?”
“略通一二。”陳斯謙遜一笑,答道:“與葉掾相比,則是太過粗陋了!”
“哦?”葉玄聽罷,不禁一愣,在他的印象里,自己從前與陳斯并不相識,對方又怎會知道他喜好音律一事呢?
陳斯見葉玄疑惑的表情,笑道:“葉掾與長青笛的故事,但凡世間喜好音律者,又有幾人不知呢!”
葉玄聽到陳斯提起長青笛,不禁眼神一暗,苦笑一笑后,嘆然道:“自從洛陽城破后,我就再也沒有吹奏過笛曲了,何談音律呢......”
陳斯聽聞,臉上的笑意也頓時隱了下去,忙起身拱手行了一禮,道:“在下失言了,還望葉掾勿往心里去!”
葉玄擺了擺手,舒緩一笑,沒有說話,只是翻看著手里的那個梨形的陶塤,良久后,才贊道:“這陶塤做工精致,指孔布局講究,又多有新意,想必音韻也頗為獨特吧!”
聽到葉玄夸贊自己的陶塤,陳斯心中自然高興,不過還沒等他答話,屋外卻傳來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
兩人聽聞,不約而同的向門外看去,只見身高體壯的張老九此時正拿著一副鎧甲,快步走至了院中。
葉玄放下手里的陶塤,領著陳斯出門去,張老九見到兩人,除了表情僵硬的行了一禮外,并沒有多余的言語,而是徑直向著趙方的房間而去。
葉玄和陳斯對視一眼,不禁心中都有些疑惑,也緩步跟了前去。
不過,他兩還沒進門,就聽到里屋傳來一聲刺耳的歡呼,接著便見一個影子從他倆中間橫穿而過,沖到了院落中央,拔出短劍,賣力的揮舞了起來。
待葉玄反應過來,才發現這影子正是年幼的趙方,不過或許是因為剛剛得到了一副精致的鎧甲而陷入了亢奮狀態,此刻正“發泄”著心中的振奮吧。
葉玄苦笑著搖了搖頭,回頭看向正準備趕出門來的張老九,卻意外的發現張老九的臉上竟多了一絲極不明顯的笑意,那雙看著趙方的眼神也不再那般刻板僵硬,而是泛著幾分......慈愛?
“這張老九也不是一個面癱嘛!”
葉玄不禁心中暗道,但當他看向陳斯時,卻見陳斯也正盯著張老九在看,瞇著眼,似笑非笑。
“怎么了?”葉玄問陳斯道。
“難得,真是難得!”陳斯一邊搖頭,一邊笑著道:“雕版臉張老九竟然笑了!我還一直以為他那張臉是刻上去的呢!”
葉玄聽罷,也不禁跟著笑了笑,他還沒發現,原來這陳斯這人,不僅武功高強,這張嘴也是挺毒的。
雕版臉......呵,還真形象!
不過,雖然只是這小小的一件事,葉玄也多少能得知,這張老九過去在軍營中的確總是擺著一副苦大仇深的模樣,讓人多有誤會,而陳斯在執拗古板的另一面,也有如此率真自然的時候。
想到此處,葉玄不禁心中暗笑了自己一番,的確,林字營將士也終歸是行伍中人,與葉家軍并無多大不同,各色各樣的人都有,但總歸有一點,這幫人并不難相處。
等到趙方終于收起了手中的短劍,一旁的張老九也恢復了往日那般冰冷僵硬的表情,走上前去,扶正了趙方身上仍有些歪斜的鎧甲,隨后向三人行過一禮,辭別了小院。
趙方依然在擺弄著身上的鎧甲,一臉興奮的表情,而陳斯則回頭看了房內一眼,笑著進去拿起了剛剛張老九一并拿來的白袍,邁步入院中,幫著趙方別在了鎧甲雙肩的肩扣上。
又扶了扶趙方身上的鎧甲,陳斯后退幾步,再度打量了一番趙方,滿意的點了點頭。
而葉玄看著此刻的趙方,也不禁一笑,但心中仍有些憋屈,若不是林瀟云執意讓自己任職將營掾屬,自己或許已是領兵之人了,當然也有這白袍鎧甲的一身戎裝了,還不至于向現在這般,身上仍穿著寬袖葛衫,像個文生。
就在葉玄暗自埋怨的時候,他卻在恍然間瞥見了陳斯別在身后的一柄匕首。
因為有白袍的遮掩,葉玄也只是看到了短短的一瞬而已,但即便是一眼,也不禁讓葉玄眉頭一凜,心中浮現出一種莫名的情緒來。
那柄匕首最多長不過七寸,連同筆直的刀鞘裝在一個有些陳舊的皮革套內,只露出青銅所制的匕首柄,柄上有一些簡單的雕紋,顯得普通但又精致。
不過,終究只是短暫一瞥,葉玄也并沒有將這件事放在心上,因為他知道,將營衛兵個個都是身手不凡,除去保護主將的職責外,還常常會有各種各樣的特殊任務,多一把匕首作為暗殺兵器,是再正常不過的事了。
夜至時分,天色也漸漸陰沉下來,營里的伙夫在林瀟云的示意下,給葉玄三人送來了專備的酒菜,也是讓一大批路過的兵卒們好生羨慕了一番。
席間,林瀟云還專程帶著邵為來訪了一次,不過并沒有長留,只是一人喝了一杯葉玄的敬酒,交代數句后,便又離開了。
應該說葉玄三人還是挺幸運的,院中的飯局剛剛結束,空中便開始灑落起了絮絮揚揚的雪花來,不一會的功夫,便鋪白了整個小院。
永嘉七年的第一場雪,比以往時候來得更晚一些。
三人立于屋檐下,靜靜看著越落越密的雪花,各有所思。
“昔我往矣,楊柳依依,今我來思,雨雪霏霏。老天這是在慶賀葉掾的歸來嗎?”陳斯看著雪花,調侃的笑道。
不得不說,陳斯除了在執行命令時有些執拗外,其他時間都還是非常隨和的,對待葉玄和趙方也十分坦率真誠,不糾結于上下級的關系,因而葉玄對此人也頗為贊賞。
“看來是了,呵呵呵......”
葉玄聽了陳斯的調侃,笑著答道,隨即三人都漸漸笑出聲來。
笑過之后,葉玄看著紛揚的雪花,又不禁再度在心中默默念了一遍:“昔我往矣,楊柳依依,今我來思,雨雪霏霏......是啊,我回來了,洛陽,還有云山!”
林字營的煉造房內。
林瀟云將手里的一卷帛信交于到鑄劍師瑰南允手中,開口道:“此信為葉公托我交于你的,勞煩了!”
“不敢不敢!”
瑰南允笑著擺了擺手,展開帛信,讀閱起來,但片刻后,臉上的笑意便慢慢斂去了,最后變成一種嚴肅的神態,點了點頭,又道:“了然,此事我會慎重的!”
“嗯!”林瀟云聽罷,也不再多言,領著邵為轉身出了煉造房,踏雪而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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