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六三章 又別離
相較于漫天飛雪而言,遍地的晨霜在朝陽的照耀下,卻反而更加令人感到尖銳刺骨的寒冷。
盡管紛紛揚揚的茸茸大雪和離別更為相配,但即便是在今日這樣的和煦陽光下,分別的感傷和不舍,仍然縈繞在每個有所牽掛之人的心頭,揮散不去。
時光,是這樣無情,在你渾渾噩噩、聊以度日的時候,總是出奇的難熬,而在溫馨甜蜜、團聚美好的時候,卻又總是轉瞬即逝,有如白駒過隙,當你越是想抓住它,挽留它的時候,便越是能感覺到它從你指縫間穿梭而過的那種無奈。
虛子憐坐于后方那輛微搖輕晃的車架內,披著雪袍,雙手合于身前,隱于寬長華麗的衣袖之內,卻只是不停的掰弄著手指,空增惆悵,眉頭顰蹙,目光也毫無焦點的直直望向前方,滿是愁苦。
她知道,今天是別離的日子,叔父葉凌和葉玄都將隨越王北上,返回洛陽前線,當然,那個人也會離開。
盡管早已有過心理準備,但她仍情不自禁的想到了一年前的洛陽一別。
那一別,當初她同樣也覺得只是短暫一別,過不了多久,自己便能在江南和父親兄長會合,一家團聚,可怎有想過,那竟是最后的生死之別,而今,自己的情感終于有所歸宿,卻又要面對一次不知前景的離別。
想到此處,兩點晶瑩的淚光閃爍在虛子憐的眼眶中,令端坐在一旁的丫鬟小欣只能說一些吉利的話語來安慰她,并時不時掀開車窗旁的簾幕,帶著焦急的眼神看著那漸行漸近的荊州城樓。
正如原先的安排一樣,司馬徽一行人在荊州停留了六天的時間。
這六天時間,或許足夠司馬徽核查安排與大軍補給有關的軍務,也或許令早已摩拳擦掌的葉玄、趙方兩人等得不耐煩了,但對于心中有所牽掛的林瀟云和葉凌兩人而言,卻著實顯得十分倉促和短暫。
在葉凌一行兩輛馬車趕到北城門外時,司馬徽和蘭汕一行人,已經在勇字營的護衛下,抵達城外了。
馬步停穩,葉凌首先下了車架,隨后葉母在葉玄的攙扶下,也慢慢下來了,并跟在葉凌身后不遠處,慢步向著司馬徽所在的方向而去。
而后一輛車架上的虛子憐則借著丫鬟小欣的手,踏下馬車后,就停在了原地,只是用那些許哀傷的眼神看著遠處那些行將離去的身影,最后目光迷離的落在了一位白袍將軍身上。
“讓越王久等了!”葉凌見司馬徽看向這邊,還未停步,便拱手請禮。
司馬徽也只是笑了一笑,擺擺手,道:“葉公不必多禮,本王也是剛到!”
說話間,身旁一身戎裝的林瀟云、常勇及蘭汕等人,已紛紛對著葉凌拱手作禮了,而葉凌身后的葉玄自然也不敢怠慢,忙俯身作揖,鄭重回應。
只是,林瀟云的眼神在向葉凌告禮之后,便悄然的越過了兩人,望向了后方的虛子憐,而虛子憐同樣是踮起腳尖,微微蹙著眉,站在遠處那樣企盼著。
林瀟云目光中的柔情和不舍自然逃脫不過司馬徽的眼睛,他向后望了望正裝貨上船的蘭氏族兵,見時間尚早,便笑著對林瀟云道:“去吧!時間還早!”
林瀟云聽見司馬徽的話,一時沒有反應過來,轉頭有些木然的看著司馬徽,眼中充斥著疑惑,同時又有一絲期待,但臉上卻是有了一絲笑意浮現出來。
司馬徽見林瀟云如此神情,也故作無奈的嘆了口氣,同時又望了一眼葉凌身后的方向,再度說道:“義父知道你心中所想,去吧!時間還早,不要離太遠就是!”
林瀟云聽罷,頓時喜出望外,忙抱拳激動的道一句:“多謝義父!”,隨即便邁著急匆匆的步伐,向著虛子憐所在的方向快步而去。
而看著林瀟云面露笑意,腳步輕快的從自己身旁經過,葉凌也不禁欣慰一笑,再度向著司馬徽拱手道:“多謝越王成全!”
司馬徽也笑看著那一襲遠去的白袍,捋捋胡須,道:“君子成人之美嘛!易丞怎么說也是本王義子,總是讓葉公來當月老,著實有些說不過去!”
說罷,兩人都會心的笑出聲來。
葉凌自然知曉,作為一營主將,戰場上喜形從不露于面的林瀟云,卻在這一刻,高興得跟個得了糖的孩子一樣,就足夠說明,良緣已然結成,而自己也算是對好友虛肖染有了一個滿意的交代。
但縱然如此,葉凌心中還是有過一絲隱隱的不安,尤其是在眼見林瀟云敢于大殿拔劍、直懾皇威后,更加深了他的憂慮。
不過,好在現今北伐形勢一片大好,中原的收復也指日可待,而越王亦無篡奪天下之心,或許這些小小的不安,終究只是自己杞人憂天而已吧!
葉凌這樣想著,心中自然也便慢慢坦然了。
林瀟云快步走至虛子憐身前,定下腳步,卻沒有立刻開口說話,而丫鬟小欣也十分識趣的退到了車架的后方,回避了。
即便周圍沒有旁人在,但兩人卻都十分默契的保持了沉默,只是四目相對,任憑彼此那深情不舍的目光,在兩人之間如涓涓水流一般縈繞交融,最后似乎化作了一條無形的紅絲帶,將他們緊密的連在了一起。
“我......要走了!”
沉默了許久,林瀟云才終于從口中艱難的擠出這樣一句話來。
“嗯......”
而虛子憐在應聲的瞬間,眼淚也隨之奪眶而出,沿著那秀美的臉頰慢慢滑落,最后滴在了胸前的衣襟上。
這一問一答,不過五個字而已,但卻有太多的感情在這五個字間爆發而出,令人難以掩飾。
林瀟云的眼底泛起了波瀾,看著對方那雙不舍的淚眼,鼻子有些發酸,這是他從未體會過的一種感覺,是一種對長相廝守的期盼,是一種心如刀割般的不舍,更是一種難以自制的留戀......
終于,林瀟云牽起那雙隱于衣袖中的手,將虛子憐一把攬入懷中,緊緊抱住,直到對方的體溫伴著那陣清香,漸漸透過身上那層厚厚的鎧甲,并慢慢浸入自己的身體,涌入至心靈的最深處。
虛子憐的雙臂也緊緊抱住了林瀟云的腰身,盡管冬日里冰寒的鐵質鎧甲讓她的雙手有些發麻,但她心中仍有股股暖流在四處涌動,只是這股暖流不同于往常,它太過激烈,有一種想要迸發而出,融入對方的身體,彼此間永不分離的沖動。
冬日的別離,沒有雨雪霏霏,沒有曉風,沒有殘月,更沒有楊柳依依,只剩凜冽的寒風掀弄著那一襲白袍,還有那遍地飛舞的枯枝敗葉。
“此去別離無膏沐,不見楊柳不見君。”
相擁良久之后,虛子憐終于慢慢平復了心緒,止住了淚水,她抬起頭來,看向正看著自己的林瀟云,眼中噙著淚,搖了搖頭,語氣哀傷的道:“我會一直等你的!等你回來......”
林瀟云聽罷,深深的吸一了口氣,將懷中的佳人抱得更緊了,鄭重的點了點頭,同時用手輕撫著虛子憐的頭,承諾道:“嗯!我一定會回來!等我回來,便娶你!”
聽到這話,又有兩滴淚水從虛子憐眼中滑落,不過,這次,卻是久違的幸福淚水,她抬起眼來,看著林瀟云那寫滿柔情的雙眼,漸漸臉頰泛紅,羞澀的點點頭,便再次將頭埋進了對方的懷中。
好似想起什么一般,林瀟云撫摸著虛子憐的頭,柔聲道:“對了,那枚玉佩,可否送給我!”
虛子憐聽聞,抬起頭來,看著林瀟云,眼神中卻是有一絲不解。
但聽林瀟云接著解釋道:“我知道,那枚佩玉,上次沒有給你帶來團聚,這次就由我來帶給你最美滿的團圓!”
虛子憐的臉上閃過一抹哀傷的神情,但隨即便莞爾一笑,籠罩在心頭的絲絲陰霾似乎也不知不覺漸漸消散了,她點了點頭,取過腰間的那枚飛燕佩玉,輕輕放在林瀟云手中,隨后兩只手十指相扣,使那枚佩玉夾在中間,慢慢變得溫暖起來。
“既是如此,我還有一樣東西要送給林大哥!”
虛子憐說著,抽出手來,然后轉身向著車架內而去,不多時,便又出來了,手上多了一把小而精致的匕首。
只見虛子憐站在林瀟云身前,拔出匕首,并慢慢撩起了自己的長發,然后輕輕一割,一小撮秀發從發梢處斷開,握在了虛子憐的手中。
收起匕首,虛子憐有些生疏的給那一小撮頭發打了個結,隨后裝進一個針織的香囊中,和那枚飛燕玉佩一并放在了林瀟云手掌之中。
虛子憐抬起秀眸,直視著林瀟云的雙眼,盡管目光中仍透著一絲羞澀,但神情卻是異常的鄭重與堅定,她輕咬貝齒,一字一頓,輕聲道:
“山無陵,江水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與君絕......”
雖然虛子憐的聲音很輕很微,輕微到躲在車后的丫鬟小欣都聽不清她具體說了什么,但這一字一句的誓言,在林瀟云心中卻如同初春的第一記雷鳴般,叫人欣喜,叫人震撼,叫人刻骨銘心、永生難忘。
林瀟云自知時間已經不多了,他看著虛子憐的雙眸,手緊緊握住了掌心的那份旖旎深情,再度將她擁入懷中,并在她的額頭輕輕吻了一下,在耳畔道一句:“我該走了,一定等我回來!”
隨即,林瀟云放開虛子憐,幫她擦拭了一下眼角未干的淚痕,最后留下一個溫馨甜蜜的笑,卷過白袍,轉身而去,沒再回頭。
而虛子憐則愣愣的看著林瀟云的背影越來越遠,直至最后擋在了人群的后方......
時間的確已經不早了,司馬徽見渡船已全部就位,又簡單對常勇交代數句后,便揮一揮手,示意一行人等,該出發了。
葉玄也向葉母行過告別禮,滿臉肅穆的跟在葉凌身后,向著漢江邊的渡口而去。
一年前,大軍北伐時,奈何他卻一身傷病,只能留在荊州,眼睜睜的看著旌旗飄展,而如今,自己終于能隨軍出征,但對于他內心深處的那種沉沉渴望,他卻依舊難以回答。
為何如此渴望著能重回疆場?
是忘卻不了曾在江北見過的人間慘象,想要解救被胡寇屠戮奴役的晉人百姓?
是釋懷不了心中的那份深深恨意,想要在疆場上手戮胡寇,以解心頭之恨、報虛家軍全軍覆沒之仇?
還是和自己的父親葉凌一樣,守護約定,興復晉室?
還是這所有的所有......
他到現在沒有一個明確的答案,又或者說是這家仇國恨彼此糾纏不清,讓他分不清哪一個才是最主要的,但有一點可以確定,自己受盡磨難,苦苦等候一年時間,為的就是這一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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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此時停留在東城外的一輛車架內,一位留有山羊須的中年男子正掀開著簾幕,遙望著城北遠處那飄揚延綿的“越”字王旗,臉色平淡。
“父親真不用去禮送越王嗎?”謝良在一旁,些許試探的問道。
片刻后,謝溫才搖了搖頭,放下了簾幕,道:“不用,越王此前沒有通知過為父何時離開荊州,為父便不能前去相送!”
“為何?”
“沒什么,陣營不同罷了,這些以后你自然會明白的!”謝溫說著,又掀開簾幕,望了一眼,接著道:“對于這個人,無論何時,保持距離總是不會錯的!”
謝良沒再多問,謝溫也微微嘆了口氣,同時吩咐御者道:“啟程吧!”
御者聽罷,應了一聲,伴隨著轡繩抽打的聲音,車架也緩緩的向前移動了,向著東方,向著會稽的方向。
車架內經過短暫的沉默后,謝溫想起先前關于虛子憐的事情,不禁又看了看謝良那些許頹喪的臉,暗暗嘆了一口氣。
終歸是自己的兒子,謝良如此癡情,而心儀的女子卻又有了歸屬,對方還是一位叱咤風云的將軍,令他這個做父親的怎么不會郁悶。
不過,這些嘆息,謝溫也不會明說出來,只是拐彎抹角的安慰道:
“前些時日,陳郡太守楊大人前來拜訪,還向為父提出姻親之請!為父不知道你的意愿,便沒做回復,近幾日又因為越王駕到,庶務纏身,便一時沒有告知你。”
謝良聽了,抬頭看了一眼謝溫,但隨即又拉下臉去,嗡嗡的道一句:“素未謀面,何來姻親?”
謝溫聽罷,笑了一笑,接著便從隨身攜帶的一方長盒中取了一副畫卷,遞到謝良面前,道:“楊大人也是好心而已,還帶來了愛女的畫像,你先看一看吧,滿不滿意另說!”
謝良看著謝溫,猶疑的接過畫卷,拉開綢帶,徐徐展開,只見一位端莊典雅,容顏俏麗的妙齡女子躍然紙上,華麗飄逸的衣衫,本就精致的五官,再加上畫師的妙筆生花,更是給人一種恍若天仙的感覺。
畫卷展開的時候,起初還在一旁舔著糖葫蘆的謝秦,也趕緊將小腦袋湊了過來,見畫中人的模樣,不禁“哇”的叫出聲來,還舔一舔那滿是糖漿的嘴唇,接著叫到:“好漂亮啊,比虛姐姐還好看!”
謝良不滿的橫了小謝秦一眼,隨后合上了畫卷,還給了謝溫,不多說話,只是搖了搖頭,表明了自己的態度。
謝秦好像還沒有看夠一樣的,悻悻的又坐回了原位,同時故作惆悵的模樣,嘆然道:
“哎......詩有云:‘出其東門,有女如云。雖則如云,匪我思存。出其闉阇,有女如荼。雖則如荼,匪我思且’,良哥你這又是何苦呢......”
其實謝秦年紀雖小,但對于世間的諸多事物早有領悟,換句話說,他天資聰穎,稱得上是神童一個,就連他那個持才傲物的小叔都夸他“小小年紀便知可為不可為”。
因而,族里宗親,了解他的,也都早已不再把他當無知的普通小孩看了,只是他那不拘禮節、大大咧咧的性子,與其說是少不更事,倒更不如說是受他那個小叔的影響,不羈凡塵,放浪形骸更為貼切。
不過,對于謝秦這次的嘲諷,謝良并沒有生氣,甚至連瞪都沒有瞪他一下,直接將他無視了。
但反而是這樣,讓謝秦不禁眉頭一擰,無意間瞥見了世伯謝溫那有些生氣的目光,小家伙頓時便耷拉下耳朵,心中如打鼓一般,將糖葫蘆一口塞到嘴里,老老實實坐好,不敢再說話了。
而謝溫看著謝良,倒也沒露出什么失望的神情,接過畫卷,將其又放在了原先的地方,臉上帶著理解的笑意,接著道:“既然不滿意,那為父即日便派人去向楊大人賠不是吧!”
說著,謝溫又掀開簾幕,望向窗外漸行漸遠的荊州城,自嘲似的笑了起來,又道:“自從為父赴任荊州后,實事沒辦過多少,倒是這聯姻之請啊,收到了不少,不是這家的女郎,就是那家的娘子,為父也幫你回絕了不少,只是看這楊氏容顏俏麗,名聲也好,便就留下了這一卷畫像!”
說完,謝溫輕輕拍了拍謝良的肩膀,目光中透露著慈祥,這才用寬慰的語氣道:“日子還長,男子漢還是當以家國社稷為重,切勿被兒女情長絆了手腳!”
謝良點點頭,臉色陰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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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江中央,數艘大船齊頭并進,半尺高的波濤不停的拍打著木質的船體,激起朵朵浪花,聞聲起來,就像進擊的鼓聲一樣,節奏分明。
葉玄立于船尾,看著那高聳的荊州城墻越來越小,最后慢慢消散在江面的薄霧中,令他不禁回想起了當初南渡時的那一幕一幕。
“只要我葉玄尚在,定把各位帶回北岸,帶回家!”
當初在小船上的承諾還清晰的回響在自己的腦海中,只是在目睹了洛陽的血腥屠城后,在經歷了虛家軍的覆滅后,在遭受了一年的病痛折磨后,今天的他,或許已然難再說出那樣的豪言壯語。
但當豪情漸漸消退,留下的定會是執念!
沒錯,永刻心底的執念,窮其一生也要達成的執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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