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五九章 子衿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縱我不往,子寧不嗣音?
青青子佩,悠悠我思。縱我不往,子寧不來?
挑兮達兮,在城闕兮。一日不見,如三月兮?
虛子憐不知道自己為何會想起這首《子衿》來,因為那個人并非是風度翩翩的世家公子,而自己的思念也遠不到登城遠盼的地步,但她又不得不承認,那種懷揣在內心深處的情思,的確是一種“一日不見,如隔三秋”的感覺。
當然,詩中那種“縱我不往,子寧不來”的小小怨念,也讓她深有體會,否則,她就用不著借“代叔公拜謝”的名義,才能見一見這個人了......
車輪“吱呀吱呀”的碾過清晨的磚石大道,在這座滄桑的荊州城內蔓延開來,不急不緩的駛向城東的林府。
虛子憐端坐在車內的蒲席上,自覺心中有些胡思亂想,便慢慢掀開了車窗旁的簾幕,看著漸行漸近的林府,不知不覺的閉上了雙眸,輕舒口氣,又微微搖了搖頭,想要把這些除“拜謝”外的雜念通通拋在腦后,讓此行只留下一個單純而又簡單的目的。
然而,幾遭過后,卻終究是徒勞,畢竟,有些溫暖,是永遠難以忘懷的。
這時,陪同在虛子憐身旁的丫鬟小欣,見一路來主人都有些心神不寧的模樣,于是便善意的提醒道:“娘子,我們到了!”
隨著車架穩穩停在林府緊閉的大門前,虛子憐點了點頭,又穩定了一番心緒后,方才披上雪袍,在小欣的攙扶下,慢慢下了車架。
當她抬眼看著那扇緊閉的林府大門時,似乎終于從剛剛一路來的緊張情緒中,稍稍松了一口氣,但同時失落的情感也在心中悄悄彌散開來,令她呆立在原地,一時竟有些不知所措。
丫鬟小欣的心中沒有那么多的顧慮和波折,因而也是很自然的主動上前,捏著那虎頭銅環,叩響了緊閉的林府大門。
連續幾聲清脆的叩門聲后,只聽見門后傳來一個少年的聲音:
“誰啊?來了!”
隨后,門“咔吱”一聲,從內打開了,一個衣著樸素的門童從開得不大的門縫間,探出個腦袋,望了一眼屋外的兩人,見不熟識,便疑問道:“小娘子有何事嗎?”
虛子憐沒有答話,小欣則搶著回道:“我家娘子受葉公所托,前來拜謝林將軍!”
“葉公?”那門童詫異一句,顯然是聽說過“葉公”這樣一位了不得的人物,畢竟在今年入秋的時候,葉公領軍大破南陽城一事,可是在荊州城內傳得沸沸揚揚的。
門童正驚訝之時,忽然又一個滄桑老婦的聲音從院內傳來:“小余,誰啊?”
“有位娘子,自稱受葉公所托,前來拜謝少郎君!”門童偏過頭,對著院內說道。
“快請進來!”
聽到這樣一聲吩咐,那小門童沒敢怠慢,徹底拉開兩扇大門,將兩人客客氣氣的迎入了林府之內。
說是“林府”,實際上這里根本稱不上府邸的規模,改稱為“林宅”,應當更為恰當些。
進了院門,便是一方算不得寬闊的小院,地面以青磚石鋪就,但在四角,卻又各留出一片小空地,栽植了幾株低矮的棗樹,在如今的時節,卻早已是葉落滿地,空留一條條枝干了。
小院的中央,則有一口水井,兩個剛盛滿水的木桶還擺放在水井旁,看來那門童正是在打水的時候聽見的叩門聲。
院的兩側是兩排四間廂房,看上去略顯得低矮,應當是下人的居所,而兩排廂房前,也各有一條長廊,與院門正對的客堂主房連接起來,而那主房就顯得高大氣派了許多。
主房的四扇大門此刻正向內開著,也讓虛子憐能看清客堂內的情形:
打掃整潔干凈的客堂內,中央是一個燒得正旺的火爐,而在后方,一位身著華服,頭發雪白,滿眼皺紋的慈祥老奶奶面朝門外,正側臥在附有靠木的蒲席上,向前伸著兩只手,以便能更多的感覺到那火爐之中的溫暖。
而老奶奶身旁,則有一名丫鬟端坐著,時不時向火爐內添加些柴火,有一句沒一句的拉著家常,兩人說說笑笑,看上去甚是祥和。
小欣還在指使著屋外的車夫將謝禮抬進來,而虛子憐則慢步走進了客堂中,對著那老婦人欠身行了一禮,輕聲道:“見過阿婆!奴家受叔公所托,前來拜謝林將軍,不知......”
虛子憐沒接著說下去,因為對方已經知曉了她的意思,卻見那老婦人偏過頭,對身旁的丫鬟吩咐道:“徐兒啊,去把少郎君叫到前堂來吧!”
隨即又看向虛子憐,客氣的說了一句:“請坐吧!”
等虛子憐坐定后,那丫鬟也點頭稱了一句“是”,隨即便起身向著堂后而去,但當那老婦人瞇著眼,再度端詳了坐到近處的虛子憐一刻后,卻又突然叫住了正趕往后院的丫鬟。
“還是我親自去叫吧!”
老婦人看著虛子憐,那雙因為視線模糊而幾乎瞇成一條線的渾濁雙眼中閃過一絲靈光,即刻便滿臉慈祥的笑出聲來,留下這樣一句令人捉摸不透的話后,顫巍巍的起身,拄著拐杖,慢步蹣跚的向堂后走去。
“云兒!云兒啊!”不多時的功夫,后院便傳來老婦人那透著幾分喜色的叫喚:“有客人來啦!找你的!”
“祖母!”一句無可奈何的嘆息,但那溫暖的語氣卻又讓虛子憐覺得無比的熟悉和懷戀。
“孩兒不是跟您說過嗎?在外人面前不要這樣叫我!孩兒在外好歹也是千軍之將,萬一......”
話說到此,戛然而止。
因為正攙扶著老婦人從后院進入客堂的林瀟云已經看見了來客是誰,而起身立于廳堂中的虛子憐,看見此刻林瀟云那呆若木雞的神情,以及他那一身從未見過的扮相,頓時有些抑制不住,以袖掩面,笑出聲來。
卻見林瀟云一身粗布裋褐,發髻有些散亂的隨意盤在頭上,原本白凈文雅的臉上此刻也滿是灰塵,額頭上還有一道黑黑的碳印橫穿而過,弓著背,畢恭畢敬的攙扶著老奶奶,活脫脫就像是一個伙夫模樣。
而林瀟云見到虛子憐的笑臉,也頓時怔在了原地,剛才的那番尷尬心境,如同被一股溫暖的春風般,徹底吹散。
他見過虛子憐最為傷心痛苦的時候,也曾無數次夢見過對方那雙期盼的淚眼,但他還從沒有見到過虛子憐臉上這如此動人的笑容。
這笑容,如寒冬的陽光一般,溫暖了他內心的每一個冰寒之處,如同悠悠琴聲一般,治愈了他那疆場上滿是創傷的靈魂,亦如一縷春風,撫平了這一年以來所有的奔波勞苦。
或許是在這一刻,才讓他知道,自己愿意終身守護的東西是多么的美好,也讓他覺得心有所屬是一件多么充實的幸福。
“萬一什么?!”
老奶奶還在故意呵責著,擠著眉囔囔道:“你在外面就算是一方諸侯,回到這里,也還是我的云兒!”
“是是是!”林瀟云半晌后,方才反應過來,陪著笑,對老婦人道:“祖母說的是,孩兒知道了!”
林瀟云邊說著,邊又抬頭看了一眼虛子憐那秀美的雙眸后,即刻低下頭,將老奶奶安置在了原本的位置上。
待老奶奶坐定,林瀟云也直起身來,正眼看向虛子憐,不好意思的笑了笑,道:“我這身行頭,讓你見笑了!不介意的話,我去換一身衣服,即刻便來!”
虛子憐笑著點點頭,沒有說話,但她心中已經捕捉到了最關鍵的變化:林瀟云并沒有再以“虛小娘子”來稱呼自己了,而直接用了“你”這一個字。
即便是這一個簡單的稱謂變化,卻已經讓虛子憐心中涌出了一股異常甜蜜溫暖的感覺,而這感覺,亦是她從來沒有體會過的。
看著林瀟云向里屋去的身影,虛子憐不禁又多看了幾眼,方才聽到老奶奶又念叨了一句:“呵,你這孩子,以前有客人來的時候,可從沒見你這么較真的!”
但隨即說完,老人便露出了異常欣喜的笑容,也使得一旁的虛子憐心中一暖,紅著臉低下頭去。
果然,不多時的功夫,林瀟云便又像往常一樣,著一身素白儒衫,肩披同色雪袍,從里屋慢慢走了出來,臉上的灰塵和墨痕也都已洗凈,又恢復到過去那一個儒雅文靜的將軍模樣。
虛子憐見林瀟云慢慢坐定在與自己隔著一個火爐的位置,再度想起對方剛剛的那身裝扮,又有些忍俊不禁,微微笑了起來。
而林瀟云也不再覺得尷尬,只是與虛子憐對視一眼后,同樣笑出聲來,溫馨的氣氛一下便在堂內蔓延開來,令一旁的老奶奶也不禁覺得,這個凜冬不再那么寒冷了。
“這是?”
笑過之后,林瀟云才真正轉回正題,看向院落中的一個不大的箱子,問虛子憐道。
虛子憐笑著答道:“關于令將軍教授景之劍法一事,叔公知道后,便托我攜這些禮,來代他拜謝......林大哥!”
虛子憐眼睛看向別處,有些吞吞吐吐的說出最后三個字,但隨即又覺得沒有解釋清楚,于是轉眼看向林瀟云,卻見對方也正看著自己,不禁臉頰一紅,瞬間垂下臉去,接著道:“叔公因為要親自去拜謝令將軍,景之也想得到令將軍的許可,好重回軍營,所以也隨著一同去了,這才委托我前來拜謝的,并不是他心意不誠......”
林瀟云看著低著頭,聲音越來越小的虛子憐,溫情的笑了笑,道:“葉公的為人,我當然不會懷疑,那件事不過是舉手之勞而已,怎值得專程拜謝!”
不過,林瀟云口中雖然這么說,但心里卻不這么想,他知道,若不是葉公的有意安排,自己在不算寬裕的時間里,又怎有機會與她單獨見上一面。
“景之小兄弟的腿傷已經痊愈了?”林瀟云轉念想起去年難民南渡的一幕一幕,不禁關切的問了一句。
虛子憐點了點頭,但隨即又搖了搖頭,眼神也慢慢黯淡了下去,道:“算是痊愈吧......只是終究比不了從前了,雖然他自己不愿意承認,但我和叔母都看在眼里的!”
虛子憐頓了頓,語氣變得哀傷起來,顯然是想到了從前的過往:“他是因為我的父親和兄長才傷成那個樣子的......”
林瀟云察覺到了虛子憐情緒的變化,忙安撫道:“你不要太過自責了,景之小兄弟之所以敢做出那樣的抉擇,必然是為情為義,如果看到你這樣,他也會于心不安的!”
“再者,別太早下結論了!”林瀟云繼續說著寬慰的話:“北伐一年來,我也方才知道江北大地尚有大批流民武裝,也有很多世家自筑堡壘抗擊胡寇,虛公他們或許并沒有踏上絕路,只是現今與江南斷了聯系而已!”
林瀟云的這一番話原本是打算讓虛子憐心中好受一些,令她心中重新燃起希望,然而,卻也正是這樣一句話,徹底擊潰了虛子憐心中一直隱藏著的最后一道防線。
兩滴晶瑩的眼淚漫過虛子憐的眼眶,慢慢順著端莊秀美的臉頰淌下,但她并沒有哭出聲來,而是強忍著淚水,搖搖頭,以顫抖的聲音道:“不,不可能的!那柄白纓槍,是叔公親手送給兄長的禮物!他不會隨意丟棄的!”
“而那枚佩玉......”虛子憐終于慢慢有些抑制不住,低著頭哽咽道:“我了解兄長,他一定會隨身收好的!所以,當我見到那枚佩玉時,便知道......”
虛子憐沒有再接著說下去,她也知道,現在自己仍然在林府,掩面哭泣多少是有些失禮的。于是她用衣袖輕輕抹去淚痕,又將頭偏向屋外,紅唇顫抖著,深吸一口氣后,方才將那種由內心深處噴涌而出的傷痛強行堵了回去。
林瀟云一時傻在了原地,他原本只是想寬慰虛子憐一下,可不曾想過,卻又讓她想起了那段最為痛楚的往事。
他仍然記得那個夜晚,那滿是眼淚的痛苦眼神,和那件被淚水浸濕的衣衫,盡管那一攬入懷的感覺,曾帶給過他溫暖,但他卻寧愿永遠不再要那樣的溫暖,因為,那抹溫暖的源頭,是無盡的痛苦和絕望。
一旁的老奶奶感覺到氣氛不對,便顫巍巍的起身,拄著拐杖,輕咳一聲,示意堂內沒有反應過來的其他人,隨即又領著丫鬟出了客堂。
而見老奶奶出去后,門童也識趣的招呼小欣,跟在身后,向著后院而去。
客堂內,此刻只剩下了兩人,林瀟云慢慢起身,繞過火爐,坐在了虛子憐身旁,但他并沒有說話,也沒有任何多余的動作,只是緊緊靠著虛子憐,正襟端坐著,就用這種愚笨的方式,一直陪著虛子憐坐在火爐旁,直到良久之后,虛子憐的心緒完全平復下來,仍然那樣陪護著。
“對不起,奴家失禮了!”虛子憐抹干最后一滴淚痕,低著頭,對林瀟云道。
但林瀟云則輕輕搖了搖頭,柔情的目光中帶著歉意,道:“失禮的是我......”
虛子憐看向坐在自己身旁的林瀟云,又掃視了一眼已無他人的廳堂,不禁苦澀一笑,主動岔開了話題:
“為何不見令尊令堂呢?只見到了阿婆呢?”
林瀟云自然知道虛子憐所問的是何事,于是也換了一副口氣,笑著解釋道:“林家在城外虎山處有一座莊園,如今過冬,家父母要在那邊幫忙照料一番,而山間四處是密林荒野,寒氣格外重,因此才把祖母送到城里來過臘月!”
“這座宅子平常是沒什么人住的,所以有很多地方需要打掃一番,而祖母身體不好,小余和小徐兩個年紀還小,許多事做不來,那些整理不到的地方,也就正好我來時,幫忙處理掉。剛剛你進來時,我便在后院清理,所以才會那身裝束!”
虛子憐聽了,又想起剛才林瀟云的模樣,也終于再度露出了陽光般的笑容,一副恍然明了的表情點了點頭,隨之而來的,是堂內的氣氛又漸漸恢復至了先前的那種溫馨自然......
不知不覺間,以至晌午時分,虛子憐起身欲行告辭,但卻被老奶奶留下同進午飯,虛子憐本想拒絕,可丫鬟小欣卻找準時機,說了一句:“家主母說,今日她要去一趟翠柳觀,可能要到晚上才能回來!”
小欣的這一句話出口,眾人可都是聽得清清楚楚,也正是如此,使得虛子憐沒有了繼續拒絕的理由,于是,她轉頭看向正掩著一臉壞笑的小欣,又看了看正看著自己的林瀟云,雙頰一紅,這才低頭答應了下來。
虛子憐不知道這一天,自己在林府呆了多少個時辰,但她知道,她在這里的每個時刻,心中都是溫馨甜蜜的,也是她拼命想挽留的,因為在她心中,只要呆在那個人身邊,就足夠的溫暖了,她雖然不知道幸福是什么感覺,但今天的這種感覺,她從前體會過,不錯,這是歸宿的感覺,是家的感覺。
當天色見晚,虛子憐踏上車架時,又回望了一眼身后一直注視著自己的林瀟云,隨后才掀開簾幕,進了車輿之內,而林瀟云也獨自一人,立于林府之外,一直到那輛車架,完全消失在視野中后,方才笑了笑,不舍的進了院門。
“比之一年前,她更加堅強了一些呢!”林瀟云默默念了一句,獨自往回走,心中也頓覺一種淡淡的,透著朦朧的喜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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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在勇字營營地,面對令安原的考驗,葉玄卻心中生出一種不安的感覺來。
“如若是你能接下常勇將軍的三招!你便可以重回疆場!”
令安原見葉玄沒有反應,又重復了一句,隨即又堅定一番口氣,補充道:“否則,即便你上了戰場,也難以活著回來!”
葉玄看著那柄重重的長戟,咬咬牙,鄭重的點了點頭,眼眸中閃起了兩道異常凌厲的光來,他攥緊拳頭,道:“好!徒兒定不會讓師父失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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