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一章 地獄
這已經不再是南陽城了,不再是那座位于都城以南、繁華似錦的古老城池了;也不再是晉國故土了,不再是人人長襟翩翩、知情有禮的晉國南都了。
此處是一座死城,是一片噬血大地,是被肅甄胡寇拉回地獄深處的陰暗絕境。
森森白骨被堆成數座三層樓高的小山,滿地的袍袖長衫,人的腿骨、胸骨和肩骨能很容易辨別出來,就那樣胡亂堆徹在城中央的一塊不大的空地上。
更讓人心中絞痛、不敢直視的是,那些堆徹的人骨上還有殘肉,但不再是血肉的猩紅色,而是被煮熟的那種粉灰色,那些殘留的肉骨上,仿佛還有隱隱的牙印,而因為長時間的風吹日曬,白骨早已透著灰黑,而那些筋肉也早已風干。
周圍架著數十口大大的陶土染缸,下面的柴火灰燼已經堆積很高了,隨著陣陣襲來的秋風四處飛揚,灰黑色中夾雜著白白的骨灰。
這些染缸中裝的并不是染料,而是一攤攤泛著乳白的水,其中幾個染缸中還有一些漂浮著的斷臂殘骸和一些碎肉。
再轉過頭,看向空地的另一角,卻是一座由人頭堆積而成的小丘,黑色的發、猩紅的血和蠟黃慘白混成一塊,地上的層土也已全然成了墨紅色,更有無數凝血的殘肢斷臂和頭顱一同散落在那小丘周圍……
葉凌不敢再看下去,在漸起的朝陽中,在收復的南陽城內,在昔日的晉國故土,映入自己眼簾的竟是這樣地獄一般的場景,所有的所有,此刻似乎都化作一柄厚實而又鋒利的巨斧,不停的劈著、斬著、撞擊著自己心中那最后一絲防線,將自己逼入絕望的深淵,推入崩潰的斷崖。
一陣讓人心顫的秋風襲來,讓他無法抵擋這微拂而過的寒意,一直顫抖的身子微微搖晃幾下,最后無力的跌坐在身后的石階上。
不僅僅是葉凌如此,所有將士心中都沒有一絲破城的喜悅,更沒有一毫勝利的歡欣,有的只是不敢去面對的慘絕人寰和一輩子都無法拂去的心理創傷。
不久之后,葉凌身邊也漸漸圍了越來越多的五營軍將士,圍著那一片血染的空地,就那樣呆呆的佇立著,眼中噙著眼淚,目光中的憤慨和怒火仿佛已經被這尸山和白骨擊得粉碎,有的只是難以言表的悲痛哀傷和心塞凄涼,有些年紀較小的士卒甚至已經哭出聲來,避過身去,快步離開,逃離這一片心靈難以承受的苦難之地。
“匡扶晉室,救濟天下……”
葉凌口中反復念著這句話,念著南下時同虛肖染定下的君子之約,念著自己數十年未變的志向和精神支柱……
他的聲音不大,也十分模糊,但正是這句話,一次次猛烈的沖擊著自己的胸口,撕扯著五臟六腑,令他無法承受這樣的痛苦,那種胸中似乎被烈焰灼燒般翻滾的悲痛,那種靈魂被扯斷般肝膽俱裂的苦楚。
葉凌用右手緊緊壓著胸口,顫抖的手死死抓住身前的鎧甲,向下壓著,那低聲的喃喃自語漸漸變成一種沉重壓抑的低聲嗚咽,頭沉沉低著,戰盔慢慢的斜了,隨著渾身的顫抖,最后掉落在地,露出滿頭銀絲和散亂的發髻,眼淚一滴滴淌下,染濕了地面的那一撮塵土,也洗盡了那一寸血色……
林瀟云登上城樓,一路斬殺敵將,待他親手結束最后一名抵抗的鮮卑士兵后,朝陽已然穿破長空,染遍東方。
但他回過身,望及城內一切,似乎剛剛破城的那絲松懈,頃刻間便被愕然與哀痛沖刷的無影無蹤,只是木然的怔在那,兩眼呆滯,仿佛自己是置身夢境一般,但他又多么希望這只是一場夢啊,一場游走于地獄之間的噩夢。
自己久經沙場多年,無論怎樣的血腥與廝殺自己都經歷過,無論怎樣的殘忍和屠戮自己都見證過,但如此的慘絕人寰和滅絕人性卻是第一次目睹。
望眼城內,此時的南陽城,屋舍儼然,卻草木已深,荒蔽凋零;道路交錯,而橫尸滿街,血跡未消;溝池水清,可堆尸貯積,手足相枕;楊柳挺拔,但遍地殘葉,白骨掛枝。
這其中,自然有鮮卑士兵的尸骸,但十有之九,乃漢家衣冠、晉人百姓,而城中央那塊空地上,更是堆著數座白骨尸山,架著數十口灶臺,遍地的漢服衣冠和白骨,不需多想,那定是被胡寇屠殺以充軍糧的晉國子民。
而在城中的一角,是一個被圈圍起來的空地,一人多高的柵欄,上面簡簡單單的一個擋雨頂蓋,門口的鮮卑守兵早已不在,而站在此處,林瀟云能清清楚楚的看到那柵欄內的景象。
枯黃的茅草遍地,里面無數衣不蔽體的漢家子民,且幾乎全為婦人少艾,大多蜷縮著、簇擁在其中一角,偶爾有幾個身材干瘦、膚色蠟黃的女子起身四處走動,全然不顧身上一絲不掛,也好似全然不知外面已經歷過一場撕死搏殺,更不知晉軍已收復了這座城池,只是木然機械的從一處走到另一處,毫無目的。
那種機械與麻木已然不是人之所為,那應當只是一具軀殼了,一具連活下去的意識都沒有的軀殼,真正的靈魂想必早已消亡,甚至連肉體,都即將消逝,也是此刻,林瀟云也才真真正正理解了“兩腳羊”的含義。
過了不多久,有晉軍士兵打開了那柵欄的大門,但卻沒有一個人主動走出來,無不是麻木、無絲毫表情、眼神呆滯的看著走進門內的五營軍將士,而即便是眼內帶有一絲怯意,就足以讓眾人心中有一絲欣慰。
而那些兵士見狀,也足足是愣住了良久,但沒有一人做出非分之舉,而若是眼見自己同胞遭受如此非人待遇,還能有非分之想,那也必定只有禽獸才會如此了,而五營軍是絕對容不下禽獸之人的。
不知是誰帶的頭,眾將士紛紛扯下自己身后的戰袍,裹在那些衣不蔽體的婦人身上,或抱或背,陸陸續續將那些作為家畜圈養的漢家女子轉移到了尚未坍塌的民宅之中。
伴隨著旭日東升,隨后進城的奎字營、安字營也開始了城內的修繕和營救工作,被分散在城中圈養的晉國女子也紛紛被救出,轉移到一些尚能住人的民宅之內,而關押在地牢作為奴隸的晉國男子也被悉數放出。
多少故人重逢,又有多少故人已辭,一時間,城內哀聲遍野,哭聲震天,更有無數晉人裹著襤褸的衣衫,跪倒在五營軍將士面前,拜謝恩主……
葉凌也被隨后進城的葉常攙扶著,遠離了那片空地,在一座府邸前坐了下下來。
府邸已經被毀,看模樣,應當是當初攻城時,被城外的投石車所毀,而如今,只剩下一處門院還在,主廳全部坍塌了。
葉凌心緒已然平靜了一些,但心中之痛卻難以消去分毫,正用入鞘的長劍撐著地,低著的頭靠在劍柄上,沉默不語,戰盔被擱置在一旁,頂尖的羽翎隨風起起落落。
葉常沒有說話,只是在一旁靜靜的坐著,他知道,即便是說幾句安慰的話也只是徒勞,更況且,自己心中亦是如苦如潮,憤恨和悲痛無處發泄。
在胡賊眼中,晉人遠遠比不上一匹戰馬的價值,無數晉人被烹殺煮食,但城中卻鮮有戰馬的骸骨,想到這里,怎能讓人不痛心疾首、咬牙切齒。
司馬徽、安書文和左右使在城破之后一直沒有在公開場合露過面,或許是軍務繁忙,又或許是心中有愧,始終,葉凌都沒有見過四人,直至當晚。
夜之將至時,越王傳召,葉凌在一兵士的帶領下,來到城中一處宅邸。
宅邸不算老舊,也有幾分規模,但最重要的是,其中的各式房屋磚瓦都保存完好,亦有一間寬敞明亮的大堂,正好作為五營軍諸將議事之所,而此刻大廳內已是燭火搖曳。
葉凌進入大廳時,這才發現,軍中各將,除林瀟云外都已到會了。
席位如故,越王于上賓位席地而坐,身前一木案,身后一檀木屏風,左右兩側分居蘭左使和序右使,木案微斜向堂中央,而坐于廳堂兩側、由內之外的自然是各營主偏將。
葉凌走至大堂中央,抱拳行禮道:“末將葉凌,拜見越王!”
司馬徽見葉凌下拜,也即刻起身,笑迎上來,扶起道:“葉公不必多禮!此次破城葉公居功至偉!”
不過可以看得出,司馬徽此刻的笑有些勉強。
葉凌被扶起,聽聞司馬徽的夸贊,神色卻沒有一絲變化,反而似乎更加陰沉了,而廳中所有人亦都沒有一絲喜悅之情,極其安靜,想必也都對南陽城內的慘相有所目睹了吧。
司馬徽見葉凌如此神情,臉上的笑也即刻僵住了,片刻后恢復了哀傷愁苦,竟半響沒有說出第二句話,手仍扶著葉凌雙臂,卻是緊緊抓住了鎧甲以上的布衣長袖,就好似時間停止,怔在原地。
最后葉凌打破沉默,沉聲對司馬徽說道:“今南陽已破,還望越王體恤民情,安撫民心,妥善安排后事!”
司馬徽聽聞葉凌說出此話,連忙點頭,道:“葉公放心,本王定會好好安置城中剩余百姓的!”
“末將今日身體不適,若是無事,臣便告退了,越王見諒!”葉凌說著,再次抱拳,毫不避諱的對司馬徽行了一告別禮,欲轉身離去。
而司馬徽也沒有強留,只是看著葉凌離去的背影,默默在心中嘆了口氣,隨后轉過身向著主位走去,邊走邊嘆息道:“葉公賢德愛民,得之實為我大晉之福啊!”
只是這話不知是說給他自己聽,還是說給在座的眾將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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